她说医院充满了嘈杂的声音。那个女人从这张床被挪到那张床,从这间屋被移到那间屋。光线太强,黄色过分刺眼。那地方散发出酒精和硼酸的臭味。她说这样的环境,她以前见过,在她护理一次分娩前就已经感受过,这种地方,连鬼影都不愿出现在那里。她说尽管这儿的气氛是热闹的,但那个女人仍是独自躺在那儿,她独自地躺在那儿分娩。没有人看她的眼睛一眼。没有人对她提出的问题作出回应。我们认为是我们自己的手来做出了回应。
我们认为我们非常清楚应该在何处,又该怎样去抚摸她。
我们认为,若要去回避这种关怀,对我们来说不啻是一种残暴。
她说,在医院接受了他们的训练之后,她们便带着一种医生的表情向我们走来。她说为了消除这种无个性的表情,她们耗费了好几周的时间。我们认为,我们是为了她才呆在那里,是为了听到她的需要才去倾听,我们只好和医生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不得不去否定他们的权威,而把这种权威移植到我们身上。我们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在听到他们声音的同时,又能听见她的声音。她说,当她护理一次分娩时,她将尽其所能使她平静。在她分娩的过程中,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回答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做得对吗?孩子的一切还好吗?”
我们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来学会彼此的信任。我们认为,我们在医院里学到的并不是对这些女人的信任。她说,当产前的阵痛出现时,她就用热布缚在她的腹部上,如果压迫性的疼痛出现,她又觉得这种疼痛是在那儿的话,要不,她就会把热布缚在她后背的下面。她说她曾经用椰子油来擦她的皮肤。
我们说他们让我们在医院穿细腿的毛线裤。他们把我们的身体包裹起来,声称我们的身体会感染我们新生的婴儿。我们说,那房间冰凉,那种黄色的调子令我们感到恐惧,所以,我们把自己交付在他们的手中。她说当孩子出生时,为了让她感到舒适,房间应保持一定的温度。
她说生产的妇女由于用力而发热,应该更换她的衣裳。
我们说在医院里,我们本应该乐意去换掉我们的着装。
我们认为当我们信任这位女人来护理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不会相信我们的身体会影响我们的婴儿。我们说,当我们更加信任她时,我们就会开始做那些我们我们一直都想去做的事情。
她说尽管婴儿的头倒转朝上,但在最后一分钟,他自己却会理想地转过来,并且顺利地滑落在她的双手上。她说她轻轻地接住她,让他缓缓地通过产道,这样,一种突然爆发的冲击就不会撕裂产妇的身体。我们认为我们需要她的在场,我们依赖她平静说话的声音。我们说,我们身体所感受的东西就不会再让我们感到恐惧。
她说,开始是头先滑落出来,然后是身子,很明显,这是一个女孩。那脐带紧紧缠住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弯曲在胸前。她说她能感觉她身体的底部,然后,可以看清楚胎盘是否脱离了她的下腹。她说接下来她帮那位母亲把婴儿放在她的胸前。子宫再次收缩,借助一次猛烈的痉挛让胎盘脱落。然后她说,她沿着外阴切开后留下的旧伤痕缝了两针。我们认为如果有撕裂,那肯定是沿着旧伤痕的口子被拉开的。我们认为,我们幸好聪明地信任了她,因为对她的顺从就是顺从我们自己。
声学
去感受事物神性的一种方法就是去倾听它内在的回响,去倾听那种更具人性因素的运行的回声。
M.C.理查兹:《交叉点》
这种母女之间的精神迷恋——本质的、扭曲的、滥用的——是一部没有写就的伟大之书。在人类的天性中,也许再也没有比这两个生物学上相似的个体之间所发生的那种能量的传递更为协调的情况了,其中的一个躺在另一个体内的羊膜天国中,一个通过分娩让另一个的生命得以诞生。
艾德里安娜·里奇:《生自女人》
弦振动着。那钢丝弦在振动着。皮肤。小牛皮。钢鼓。舌头。芦笛。声门。振动的心室。跳动的心脏。树林。森林的回响。窗帘在风中飘动。水洗涤砂粒。树叶刮擦大地。我们伫立在波动的道路上。波浪环绕着我们。
波浪压迫我们的手臂,我们的胸襟,进入我们的嘴唇,我们的耳朵。耳膜振动。锤骨,砧骨,镫骨振动。波浪追逐我们。我们是波动的一部分。椭圆形窗户的羊皮纸在振动。耳蜗中的螺旋膜在振动。我们通过活动在我们身外的事物置身在运动之中。每一种速度的波引发耳蜗中一个不同的地方震荡。我们变成乐器。头发沿耳蜗的振动排列。我们倾听。耳朵对每种波速加上自己的频率。身外之物变成我们自身。每根头发下的每个细胞赋予给自己冲动。我们听见我们呼唤音乐。我们坚信小提琴的存在。钢丝的弦。皮肤。舌头。芦笛。树林。窗帘飘动在风中。我们捕捉这些如证词一样的声音:提琴。皮肤。舌头。存在的芦笛。我们的身体知道这些作为美而存在的箴言。
妈妈。爸爸。拉勒拉勒。莫门朴碰吗哈宝妈爸爸我妈咪什皮爸现在拜拜现在宝贝现在妈咪现在宝贝摆克吧提卡卡嘎咯咯咯妈妈我我的妈妈睡觉宝贝我睡夜晚夜晚我宝贝妈咪去拜拜说拜拜我当她听到这哭泣,她想起了小东西。小东西从她心中升起。半透明的皮肤从她心中升起。她母亲从她心中声学
升起。她心中涌起盐的滋味,涌起甜蜜的滋味。她想起脆弱的内耳,想到死亡。她小心、温柔地把手指伸向她自己逐渐变老的身体,伸向未来。她想到排泄物的气味,想到腐烂的叶和被抛弃的蟹壳。想到红色的隔膜,红色的底部。颅骨中的脉冲。背上蒸发的水分。孩子的全身。
小东西。与前臂不适的穿戴。手,她手指关节的尺寸。她想到红色的内脏,湿漉漉的内脏。她举起孩子湿漉漉的身体对着自己。由于孩子的体重和体温,她的身体满是汗渍。她想,有一层隔膜覆盖在她的颅骨之上。为了展示内心的脆弱,她用双手在灵魂的肉体中凿开了一道缺口。她血液的声音发出回声。空气的声音放大了她的身影。压迫她的子宫,她的阴户。她瘦小,微弱,是黑暗中一粒微小的斑点。在潮湿的黑暗中,那黑暗起伏波动。黑暗在她面前躁动不安,膨胀着压进她的身体。她就是黑暗,就是灼热。她膨胀。把孩子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小东西——她温柔地闭上眼睛——在她心中升起。孩子的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孩子的眸子凝视她的眼睛。孩子通过她战栗,她知道这孩子。
一系列波动的频率。两次波动之间的时间。波动中的波动。我们返回我们的母亲。我们聆听她们生活的经历。我们听到了那些不断被重复的古老的故事。音高。
音量。音色。我们又一次听到那个关于干净房间、厨房、缝补和脏衣服的故事。摇响的铃声。铃声摇响的音阶的河流。分娩中哭泣的泛音。黑夜中被惊醒的故事。关门的故事。她愤怒之声的故事,我们再次听到那些坏脾气女人的故事。相同音阶的叉子在怜悯中低吟,同情的波浪在回旋震荡。
我们试图作为姑娘重新得到它们。作为女儿把它们寻觅。我们要求被带进休息的居所,重拾被埋葬的年华,追索我们已可怕失去的少女岁月。规则的冲动,音阶固定的调门。八度音。和声。我们听到她母亲的母亲第一次带她母亲去看大夫的故事,听到大夫对她母亲所说的话,这次痛苦的经历给了她一次教训,我们听说在之前,她母亲的母亲自己先走了,留下了一个死胎,我们听到了那些婚姻之外的语言,理解这些语言仅仅表达的是一种冲击波的温柔形式,这种冲击波由剧烈的爆炸和强大的气流形成,理解这些故事为什么一直都在被我们回避,我们理解好多故事都具有极重的分量,但它们都处于一种无言的状态,只是在人世间默默地传诵。
我们认为由于这种沉默,我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们的一些母亲。我们认为在那位为女儿的母亲身上和那位为母亲的女儿身上,我们都发现了怨恨的迹象。我们认为我们的母亲,她们身上的有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已不复存在,我们的母亲支离破碎地回到我们的身边,在那种挣扎的努力中,波动想通过琴弓的震颤来使她们复活,我们站在危险中,站在枫木的桥上,震动减弱的声音宣告我们迷失在身体的腹腔中,我们身体的某些部分在涡中穿过那些被悬铃木环绕的小屋,是身体的形状造就了这涡,在进出空气的那种固有沉默的谎言中,对墙的形状来说,这寂静不是震动的寂静,是回响在环绕之树中的背叛,即使当我们发现我们的女儿回到我们的身边,那波动也会再次让我们背诵她们的名字,微粒的波动认为我们不能自鸣得意,微粒的波动绝不会处于静止的状态,因为最小的物质微粒是一种波动,我们必须去为每一个时刻命名,因为物质是一种波动,我们要靠听觉幸存下来,我们要让我们的声音活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的分娩
那消息似乎既模糊又遥远,仿佛它并没有真正地发生。它像一种疼痛,存在在我们身上。我们试图去忽略它,以免这种痛苦成为一种不可承受的重负。(1937年9月5日)
艾米莉·卡尔游记:《千千万万》
万物环绕着我们,我们观看每一条道路,万物一片雪白。就连天空自己也盖着厚厚的白雪,雪花静静地飘落,白色覆盖着白色。唯一的声音是我们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压抑而微弱。然而我们几乎保持着沉默。我们的心已变得如我们周围的风景一样平坦。我们身体的节奏穿过沉落的积雪不停地颤动,变得凝重、缓慢。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事物呈现出相同的面容。飘落的雪愈积愈厚。这风景似乎被静静地封冻,我们不相信在这寒冰之下曾经有过树叶,有过泥土,水曾经在这儿奔流,树曾经在这儿生长。我们找不到这一切存在的证明。在这个冬天之前,我们对这个地方的记忆一无所知;我们没有任何有关它地形特征的概念,对它的气息,它的滋味,我们感到茫然。即使那雪也会变成虚幻的乌有。我们的皮肤开初受到寒冷的刺激,如今已变成这种寒冷本身,以致无法感受这种寒冷。我们的双手和双脚由于痛苦的燃烧而失去了知觉。我们的目光仿佛由于无情的雪光而迷茫。我们进而相信我们无物可以去嗅闻,无物可以去品尝。我们确信那环绕我们的一切、我们内心中的一切是绝对沉寂的。我们对我们说,这种情况一直都是如此。尽管有些事情在我们心中正在发生变化:我们的心跳动得愈来愈缓慢,我们在急切地思考,想眈留在这个地方。最好不要去继续。我们的身体变得愈来愈沉重。我们几乎闭上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想让自己沉溺在雪中。我们想沉沉地睡去。我们认为,直到终止这种挣扎才能得到宽恕。我们惊奇,痛苦是怎样离开我们肉体的。我们感受到虚无。
我们梦想这一切并没有真正地发生。我们述说的善意沉默不语。我们愿意睡去。但我们内心中的一些声音却想努力醒来,想大声地哭喊与号叫,以便让我们震惊,让我们睁开我们的眼睛。我们把双手伸进积雪里,用冰雪来洗净我们的面孔。当我们醒来,我们的皮肤再一次被刺痛。当我们朝前挪动我们的身体,我们感到了疼痛,我们再次感到我们的双手痛,我们的双脚痛。我们全身颤抖。
我们处在哭泣的边缘,这种寒冷让人无法承受。但我们不想沉入睡眠。我们清楚地看见此刻的我们究竟置身在何方,我们知道此值隆冬的季节。突然,尽管有这可怕的冰凉,但我们还是想起了那隐蔽在这白雪之下的美丽的森林。如果我们是清醒的,我们能够坚持下去,那我们就会通过这积雪幸存下来。此刻,我们用浑身的力量来对那些沉睡者呐喊,此刻,为了唤醒他们,我们正在做出真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