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园区管委会领导来访
星期一大早，陈青白天没亮就骑车出门了。
黑暗惧怕早起的人，你追得越快，它逃得越快，天就亮得越快。陈青白踩着黑夜的尾巴，同时间老人赛跑，越骑越兴奋。她决心击败夜色，赶在它彻底逃遁前冲进办公楼，把它堵在楼里出不来。许是追得太急，惹时间老人不快了，轻轻一挥手，一股妖风从背后飘来，她打了个寒噤，屁股下的自行车“噗”的一声响，爆胎了。推着车，骂着鬼天气，找到车摊拾掇好轮胎，加快追赶时间老人，紧赶慢赶来到公司，还是迟到了。
天透亮了。还好，是个晴天，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来。
陈青白踏入办公楼，敏锐地嗅出气氛有些异常。员工们三三两两神神秘秘议论着什么，眼光左右逡巡，一见有管理者，迅速作鸟雀散。这些人神神秘秘地在议论什么？难道厂里出了什么事？不祥的预感跃然心头，她加快了步伐。
“艾嘉，出什么事了？”右脚还没迈入办公室，陈青白的声音就已经飞向罗艾嘉了。
“你没听说吗？陈美割腕自杀了！”
罗艾嘉的声音从玻璃格子背后飞过来，像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向陈青白胸膛。她“啊”地叫了一声，双腿僵住了，手上的包“哗”地掉在地上。
“陈美自杀了？谁说的？死没死？”
“瞧你给吓的，没死成，听说已经抢救过来了。这个死女娃子，好端端的，干吗非得寻死呢？简直不可思议！”罗艾嘉一副不屑的样子。
“妈呀，吓死我了，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陈青白大出了一口气，突感两腿乏力，浑身酸软，赶紧扶着门框。稍歇片刻，拖着双脚移至座位，沉沉地坐下。
是呀，陈美好端端的干吗要自杀呢？难道就因为佟总不答应她回来复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下何处无方草，天生我材必有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指望在一棵树上吊死。陈青白料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陈美近段时间行为很反常。
“听说是星期六上午的事，杨飘飘发现的。流了好多血，还好发现得及时，要不然就没命了……”罗艾嘉絮絮叨叨地说。陈青白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想另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应该站出来做点儿什么。陈美昨天还是她的下属，尽管现在她离职了，但情分还在，出面慰问下是理所当然的。
“艾嘉，你马上联系司机，代表公司上医院看望陈美。”陈青白说着，从包里掏出500元递给罗艾嘉，“你知道怎么做吧？”
“老大，我办事你放心，”罗艾嘉起身接了钱，笑道，“代表我们部门吧，公司就算了吧，听说救陈美时丁总也在场，公司就由他代表了。”
“丁总怎么会在现场呢？”陈青白顿感异外，丁一佳与陈美、杨飘飘是什么关系？
“老大，求你别让我走，好不好？”陈青白思绪有些乱，罗艾嘉跳到她身后，挨着她耳边突然冒了一句，唬得她汗毛直立。
“你搞什么名堂？吓我一跳。”
“你咋还不走？”陈青白见罗艾嘉站着不动，推了她一掌，忽然瞅见脚边一团红彤彤的东西，低头一瞧，是一个红色包装袋。她见过这个包装，断定里面是一瓶五粮液，抬眼直直地瞪着罗艾嘉，“你这是干什么？”
罗艾嘉忸怩作态地嗫嚅道：“老大我……我……希望能继……继续留在你身边。”
“谁跟你说的要辞退你？”
如此机密的辞退名单，唯有她和丁一佳、佟雪雪知道，罗艾嘉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陈青白心里发紧，该不会裁员名单泄密了吧？
“你不说我也清楚，我又不是傻瓜，行政费用砍了一半，我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做？我揣摩……”罗艾嘉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一边给陈青白揉肩，一边献媚地笑，“陈美辞职了，我想跟着你学学搞人事，老大你觉得我行不行？”
是呀，陈美离开了，基础的HR工作总得有人来做，佟总也要求培养罗艾嘉。艾嘉这家伙，平时妖精十怪的，但人不笨、嘴甜，只要她肯学肯问，应该是可以成才的，再说眼下人力资源部没多余的人，不给她做也不行。
陈青白笑了，拍拍艾嘉的手说：“我正要找你谈话让你把陈美的工作兼了呢，你能主动请缨替我分担，很好嘛，为什么不可以呢？”
罗艾嘉听了，激动得扑在陈青白肩上，紧紧搂住她，用嘴亲她的脸：“老大，你太好了！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做好工作，给你长脸。”
“滚一边儿去！”陈青白把罗艾嘉脸推开，“别那么肉麻，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是女同呢。”
罗艾嘉赖着不动，扭摆着腰肢撒娇道：“我就是喜欢你，我才不管呢。”
陈青白没生拉硬扯将罗艾嘉拽开，笑道：“你要想做人事的话，就得听我的话。”
“老大你尽管吩咐，我听！”
“那好，把酒拿走，立即！”
“这酒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马哥的。”罗艾嘉嬉皮笑脸地说。
“等你学成了，你马哥再喝你的酒，现在不能！”
罗艾嘉像蛇样缠在陈青白身上，唧唧哎哎地发嗲：“我不嘛不嘛，求你啦老大。”
“你听不听我的话？”陈青白身板挺直，语气严肃。
“听！”罗艾嘉瘪着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那就马上拿走！”
“好嘛，等我能独立担当了，我再请你和马哥。”罗艾嘉松了手，迟迟疑疑地离开陈青白身子，提着红色袋子回到格子间。
“这还差不多，”陈青白松了口气，整了整衣服，命令道，“艾嘉你赶紧联系司机，上医院！”
罗艾嘉应声而起。前脚刚走，电话就响起来。
“陈经理，园区管委会领导来了，你看……”电话是前台小姐阿娟打来的。陈青白放下电话，站在门口探头朝外瞟了一眼，果然是管委会来的，四个人，除肖主任她认识外，其他几个都面生。管委会领导突然登门，招呼都没提前打一声，他们是何居心？陈青白脑子飞快地想，裁员还没有开始呢。她指示阿娟：“你安排他们到会议室，泡杯茶，给丁总联系让他参加。”
肖主任是管委会主任，只有丁一佳最有资格出面接待。
阿娟挂了电话。5分钟不到，桌上的电话又响，陈青白料定是阿娟来的，而且料定丁一佳不愿出面，要她出面接待。
“丁总说他马上有个会，抽不开身，请陈经理您接待一下。”
果不其然！
凡是应对政府官员的事，无论官职大小，丁一佳一概不见，总往她身上推，就好像她是成都工厂新闻发言人似的。这个丁一佳，政府领导也是人，他们来访是心系工厂、关心工厂，有什么好怵的？陈青白怀疑丁一佳曾被政府抓去蹲过监，不然不至于害怕如此。
陈青白抓了一个红皮笔记本出门了。
一见肖主任，陈青白换了个人似的，脆笑着碎步迎过去，远远地热情招呼：“哎呀，肖主任，我今早出门就闻喜鹊叫，还在想有什么喜事呢，肖主任您就来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抱歉得很。肖主任您给我打声招呼，我们过去接您嘛。劳您大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没个准备，会议室乱糟糟的，还让你们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肖主任与陈青白接触过多次，对陈青白有所了解，起身握了握陈青白的指尖，“嘿嘿”地笑。
“陈经理你说哪里去了，你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下工厂走访，是应该的，应该的。没有提前通知你们，是不想因此影响你们工作。”
“肖主任您见外了。”陈青白清楚，政府领导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是肖主任亲自出马。她简单寒暄后，直截了当地问：“肖主任您亲自出马，肯定有什么重要指示吧？”
“指示倒是谈不上，情况是这样的。前几天府南区管委会开了个会，分析了今年的经济形势，房地产调控没有松动的迹象，欧洲债务危机不见好转，美国、日韩、新兴业经济体的经济状况也没有明显起色，专家预测明年国内经济可能进一步恶化，区委区政府要求我们下来走访辖区重点骨干企业，了解企业经营状况，看看政府在哪些地方能为企业排忧解难。”
肖主任说完，起身介绍了随同而来的几个年轻人，有管劳动保障的，有管税务的，有管社会治安的。陈青白心想，要政府支持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我们最期望政府少征点营业税增值税，少收点个人所得税，少让企业缴点养老保险，或者提供点无息贷款，可你们做得到吗？你们做不到又口口声声说要为企业排忧解难，岂不是浪费口舌？徒耽搁我们的时间。
“谢谢政府的关心，”陈青白坐下来说，“是呀，全球经济不景气，触摸行业难免不受影响，凤凰电子收购嘉华电子一年了，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陈青白故意不提成都工厂，目的就是要给园区领导吹吹风，为下一步裁员做个铺垫。
肖主任同情地睃了陈青白一眼，说：“这几天我们走访了园区的几家外向型企业，都反映日子难过。我会把了解来的情况及时反映给区委区政府。你们放心，政府不会坐视不管的，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企业渡过难关。”
“感谢政府的支持，凤凰电子虽不是世界500强，但是全球触摸行业龙头，技术、产品、质量、营运都是一流的。肖主任您可能在媒体上也看到了，凤凰电子亚太区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机构重组、业务调整，通过减员增效、开源节流，实现扭亏为盈指日可待。”
“你们也在考虑裁员？”
肖主任对“裁员”二字很敏感，陈青白立即意识到了。她灵机一动，说：“我说的是我们的亚太区，成都工厂还没到这一步。肖主任您放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不会裁员的。”
肖主任无话可说。
坐在肖主任旁边的小伙子插嘴说：“经济不景气，企业效益下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减员增效，但大量的失业人口涌入社会，政府维稳的压力就大了。人员无事可做，难免惹是生非，成为不安宁因素，影响和谐社会建设……”
敢情肖主任一行来访，不是要为企业排忧解难，而是要求企业不裁员的？陈青白笑着说：“理解，理解，我们尽力而为。”
“相比于裁员，我个人认为减薪更好。钱这东西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总归还有薪可领，比失业好。陈经理，贵公司签署了集体合同没有？集体合同明文规定，企业经营受到影响时，可按一定比率适当降薪嘛。”
“中国的工会肖主任您是知道的，集体合同不过是个形式，工会说了话能作数？我认为，难！劳动合同法第四条规定，用人单位在制定、修改或决定有关劳动报酬等直接涉及员工切身利益的规章制度和重大决定时，应当提交职工代表大会或者全体职工讨论，听取他们的意见建议，与职代会或者全体职工协商确定。集体减薪要协商一致，谈何容易？”
陈青白见肖主任听了脸上挂不住，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会坚决支持政府的工作，不给政府添麻烦。大规模地裁员、减薪，我们是不会做的，请肖主任放心。”
肖主任脸上的笑又回来了。
刚才发言的小伙子笑着，很专业地谏言道：“其实，末位淘汰好多企业都在进行，虽然方法有待商榷，但毕竟是公司内部行为。如果你们有规定，制度不违法，淘汰的人你们地合法地给予了补偿，政府也无权干预……”
肖主任打断小伙子的话，补充了一句：“不过，要掌握好一个度。”
“这个肖主任请您放心，凤凰电子成都工厂总共就一两百人，生产还要进行，就算减员，减得了几个？你说是不是？”
肖主任又笑了，站起身说：“政府永远是企业的坚强后盾。工作中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我们能帮一定帮，好不好？”
“我们尽量不给政府添麻烦。”
为了进一步打消肖主任对裁员的顾虑，陈青白带肖主任一行四人到生产现场参观。一圈转下来，肖主任的顾虑打消了，脸上喜滋滋的。如此繁忙、有序的生产线，哪像企业经营不景气要裁员、减薪的架势？从生产现场出来，肖主任向陈青白握手告辞。
“见到贵公司的经营状况，我们放心了。你们也忙，我们就不打搅了，请陈经理带我向丁一佳总经理问声好。”
肖主任说完，钻进停在行政楼边上的一辆黑色桑塔纳，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2.裁员优于减薪
送别园区管委会领导，陈青白匆匆上楼向丁一佳汇报情况。更主要的是，她要赶在下午4点开管理例会前与丁总谈妥裁员动员的事。
丁一佳不在办公室，秘书说：“丁总在外办事，还没来上班。”
陈青白很是生气，大事当前，这个总经理到底有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她问秘书，丁一佳在外办什么事。秘书直摇头：“他没有讲。”
“丁总回办公室后你告诉他，就说我有事找他。”
叮嘱完丁一佳秘书，陈青白独自下楼。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她揿亮灯，空寂的格子间、无声的电脑让她想起陈美，心生涟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莫名其妙自寻短见呢？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想不开的事呢？世间还有比生命重要的？
想到陈美的不理智，陈青白担心起接下来的裁员行动来：会不会再有人因此走极端学陈美割腕自杀或跳楼自杀呢？陈美是在家里，寻短见的原因扑朔迷离，众说纷纭，但如果有人选择在公司自尽，就不言而喻了。别说死了人，就是没死，伤了手脚，只要被媒体、网络一报道、转载，所有裁员、减薪计划都难以继续。
如何才能做到让员工心平气和地离开呢？陈青白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快到午休吃饭的时间，罗艾嘉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嘴上哼着“……抱紧我抱紧我，直到我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真的需要你来爱护我，像个孩子……”
“一天到晚就是抱呀爱的，你们90后脑子里除了爱就没想点儿别的什么吗？”陈青白见不惯时下的年轻男女成天把爱呀情呀什么的挂在嘴上，虽然她也很年轻。
“老大，这是汪峰唱的《像个孩子》，说了你也不明白，算了，还是别说了，我们之间有代沟。”
代沟？想不到罗艾嘉居然道出这个词来。艾嘉22岁，她不过年长她八九岁，难道就有代沟了？陈青白摇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变老了，跟现在的年轻人找不到共同的话语了。
罗艾嘉见陈青白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凑过来拥着她安慰道：“跟你开玩笑呢，你当真了？”
“才不呢。”陈青白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到吃饭时间你就回来了，时间掐得蛮准的嘛。”
“你咋个这样说我呢？路上堵车！事情就有这么巧，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开车。”罗艾嘉噘着嘴，但并不见她不高兴。
“是吗？”陈青白笑了笑，她见不得罗艾嘉这副德行。
话不被领导相信，罗艾嘉急了，嚷嚷道：“骗你小狗，不信你打电话问司机！”
“我也是跟你开玩笑呢，快说说陈美怎么样了？”
“她呀，没啥大碍了，周末输了两天液，脸色还白吓吓的，精神好了许多，说是下午可以出院了，回家慢慢休养。”
“这么快就要出院？”陈青白诧异。
罗艾嘉不屑地说：“又不是什么大病，血流了补两袋进去就得了，躺在医院好无聊。陈美本来昨天就闹着要出院的，杨飘飘不肯，她才留下来继续输液。”
瞧她说话的样子，好像陈美患的是伤风感冒似的。陈青白骂道：“你怎么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什么叫血流了补两袋进去就得了，要不你试试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艾嘉欲辩解，陈青白抢白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哎，跟你这个老大姐，就是说不清。”
“我很老吗？”陈青白反问。罗艾嘉不得不偃旗息鼓，举手投降，“我的姑奶奶，你不老，我老，对了嘛。”
“你哪里老？”陈青白说着，自个儿吃吃地笑。
“我老，我哪里都老，脸老、手老、脚老、身老、心老、思想老……总之，哪里都老，老得一塌糊涂，老得起冬瓜灰。”
陈青白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罗艾嘉气得转身要走，被陈青白拉住了：“别急着走，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罗艾嘉彻底崩溃：“老大，你还有什么问题呀，我求你了，饶了我好不好？”
陈青白止住笑，正儿八经地问：“你去看她，陈美说什么没有？”
“她呀，不停地感谢你呢，说她不争气让你操心了，还说以后找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她没骂我吗？”陈青白不敢相信艾嘉的话。
“骂你干吗？她凭什么骂你？是她提出辞职的，是她犯了纪律，没开除她算不错了。”
“你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