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160名全体同意变更劳动合同,她从来没有操作过如此难度的工作。陈青白想到她上家公司的HR总监屈老来。屈老其实并不老,四十出头,但经历颇丰,没有难倒他的人事问题。她想听听屈老的建议和意见。
屈老严厉地批评她说:“陈青白,你们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馊主意?简直比臭豆腐还臭!我告诉你,这个方案要是实施了,绝对后患无穷。违法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对企业文化是个毁灭性的破坏,与时下倡导的和谐社会和谐劳资关系是背道而驰的。你们的HR总监不会是老糊涂了吧?你们不是大名鼎鼎的跨国企业吗?这样愚蠢、幼稚的事也干得出来?”
“经济不景气,企业首先考虑生存……”陈青白模仿佟雪雪的语调说。
“企业要考虑生存这个没错,减员减薪提高效率也没错,但是不能为了减员而减员,为了减薪而减薪,人处困境的时候也是最齐心的时候,减员减薪应当统筹考虑,最好与优化流程、优化岗位、节能降耗、扩大销售以及加强文化建设相结合,不能因小失大、顾此失彼,更不能与社会大趋势、人性化管理相背,员工向心力有时候比盈利更重要。”
“可是,上面要这样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工厂HR。”
陈青白认同屈总的观点,成本降低应统筹兼顾、趋利避害。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呢?
屈总似乎不想给她现成的答案,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一个企业和一个人本质而言是一样的,越是在关键的时候,你越能看出他的真实面目。有的企业,口口声声以人为本,其实不过骗人的幌子而已,当股东利益与员工利益发生冲突时,股东利益始终是放在第一位的。为了保障股东利益,常常不惜牺牲员工的利益,你认为这样的企业有前途吗?”
陈青白听得不耐烦了,说:“屈老,你少说点大道理,给我来点干货吧。”
“青白你认为我讲的是大道理?才不是呢。真正企业家,是不会轻易拿经济不景气说事儿的。如果你非要我给你建议,我只能建议你离凤凰电子远点。如果你暂时不愿辞职,那就离这个方案远点,越远越好。否则受伤害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信不信?”
陈青白惊出一身冷汗。
2.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职场上,有些话说与不说效果完全两样,比如保密。
如果在会上说了要保密,大家就知道管住嘴:这事儿还没有定下来,领导不过是吹吹风而已,暂时不能公开,还是不外传的好。都说人言可畏、人心隔肚皮,你偷偷给人说了,人又偷偷传出去,有好事者瞎搅和一下,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弄不好会招惹来麻烦的。领导听到谣传不高兴了,追究责任下来,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在会上没说要保密,与会的人就会想,这事儿肯定定夺了,不需要保密,也没有必要保密,早晚都会公开,说不定领导的意思就是让我们散会后就把精神传达出去。你不传达,别人也会传达,等下属在别的部门听到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听来的话可能支离破碎、可能有头无尾、可能别有用心,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反倒是不好。
这样,问题就来了。领导虽然没有说保密,但是也没有下正式文件,你敢下来就传达会议精神?你能保证听到的就是最终方案的全部?听来的精神与实际的文件可能存在许多不一致之处,比如说领导言下之意是东北,你误以为是正东;比如说领导说的是“鲜”,你误听成了“先”;比如说领导说话很快,你只记住下半句或上半句;比如说领导说的是“要吵请出去,公司大门敞开着!”你误记成了“不同意的请出去,公司大门张开着!”诸如此类,这样传达会议精神难免会存在各自按各自的理解、各自按各自的记忆,能不出问题吗?
现实就是这样的。佟雪雪宣布散会时没有宣布要保密,会后不到10分钟,全公司就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公司要减薪20%”,有人说“我们的工资不变,但公司不缴社保公积金”,有人说“实发工资不减少,但社保公积金减少了”,有人说“应发工资减少了,社保公积金按一定比例缴”,有人说“工资不发了,拿发票报销”,有人说“社保公积金减少了,不够的部分拿发票来报销”,有人说“工资减少了,社保公积金不缴拿发票来报销”……瞧瞧,每个说法多少都与会议精神有关,但多多少少都有不一致。道理很简单,每一个传话的人都是按自己的想法在传,都是拈自己关注的话在传,然后添点油加点醋,传话的员工不关心传的话是否正确。他们更关心听话的人听到自己的态度,听到自己传达的内容后引起的共鸣。
对于传言也好谣言也好,主管、经理们也有一肚子话要说。领导不是暗示我们传达吗?我能保证我是原话传达会议精神的,但其他经理是不是这样就难说了,我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在背后乱说?再说了,文件不发下来却让我们传达,160个人有160张嘴,击鼓传花也难免花会掉,何况是嘴,你说是不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坏就坏在那些个惹是生非的人,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故意搅浑水看热闹的干部你说有没有?有,但不多,毕竟是领导,觉悟比员工还是高些。
佟总为什么不提出来要求保密?陈青白非常不满,这不是有意添乱吗?佟总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工作疏忽忘了提醒?是故意搅局,把浑水往她身边泼,让她惹火上身,不得不跳入这个火坑?是故意放风出去探探虚实?如果员工反响不强烈就立即出台文件,如果少数人反对就各个击破,如果多数员工有意见好有回旋的余地,到时候出面避谣说还没有定案,尚处在探讨阶段,开会只是听听意见。就算上面查下来,也无凭无据。是在跟员工玩心理战?就是让他们议论,议来议去,给员工留下印象,时间渐久印象渐深,内心几经折磨,自我安慰、调节,最后自然而然就接受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太毒辣了。屈老让她远离风险,可她远离得了吗?佟雪雪一箭双雕,让她无法抽身隐退。道理明摆着的,佟雪雪是她的直接上司,她是佟雪雪在成都工厂的代言人。佟雪雪可以走,她走不了,而且在会上,方案是佟雪雪让她阐述的,她能脱得了干系?
陈青白气就气在这里。佟雪雪当着众经理的面让她讲方案,言下之意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同时又暗示经理们回部门传到会议精神,把她悬在半空中无依无靠。不放她又不让她独立操控,她发现她再次被佟雪雪架上了马。佟雪雪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最好乖乖地听话,不然我可以任由事态发展而不管,出了纰漏,我把责任全部推到你头上。
陈青白意识到佟雪雪心里存芥蒂了。
她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不能授人以把柄,否则,什么时候被人莫名其妙地黑掉她还不知道呢。她不外乎是一颗棋子,死了就死了。除了马以子没有人会心疼她的。
她打定主意,不主动出击,静观其变,万一出了问题,把祸水往丁一佳那里引,毕竟他是成都工厂的第一负责人。
次日一早,陈青白到武警医院。昨天医生告诉她可以拆线了。然而拆了线,伤口暴露出来,更难看,鲜肉红兮兮地突兀着,看着瘆得慌。医生在伤口搽了药水,又用纱布包了,说:“每天按时来换药,消炎药继续吃。冬天天冷,伤口愈合得慢些。”
她事先给司机打了电话,所以从医院出来,司机已经等候在武警医院门口了。她接下来上东城医院看望董人,她和董人现在是同病相怜。
董人换到了高级病房,宽敞、明亮多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腿上打了石膏、夹板,脸上、胸口依然裹着绷带,他爱人坐在一条塑料凳上削苹果,一个身着护工制服的女人正在用勺往他嘴里喂牛奶。董人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见了陈青白,慌忙叫爱人让座。
陈青白不想在医院打扰董人太久,简单寒暄后,关心关心他的手术、伤口、病痛、胃口,董人也关切地问了问她的伤情。她简单给董人讲了昨天佟雪雪来成都提出的方案,董人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唉叹了几声告辞了。
她预感到公司要出事,坐在车中心神不宁,双手不听使唤地搓揉。
果然,陈青白刚迈步进入总部工业园区E24栋成都工厂行政楼,就瞧见4个女白领在前台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的。罗艾嘉不在,前台空荡荡的。她认识她们,两个财务会计、一个生产计划、一个仓管员,白骨精谈不上,白小三(白领、小姐、三八嘴)是最佳的称谓。这几个女子平时与罗艾嘉走得较近,肯定是来向艾嘉刺探情报的。
“上班都这么久了,你们站在这儿干吗?”陈青白拉下脸,故作一副不快欲训人的样子。这些女员工好像没看出她脸上的表情,转身向她围过来。
“陈经理,给我们说说减薪的事。”
瞧,祸水说来就来了,她得把水阻挡在门外。陈青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说:“还在讨论征求意见呢,还没完全定案,等方案下来再说吧。”
“你别这样嘛,我们经理都告诉我们了,用得着保密吗?你是HR事经理,你最清楚了,你给我们具体讲讲,到底怎么个减法?我们经理就一废物,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你瞧,公司里各种说法都有,都不知道听谁的。”
“我们经理说了,不清楚可以找你。”
“陈经理,我没弄明白,你说我们公司好好的,又是裁员又是减薪,我觉得不至于这样呀?”
“年前我们部门才炒掉两个人,现在还要减薪,COSTDOWN到什么时候才消停呀?”
“你说那么多的发票,让我们上哪儿弄去?洗脚、美容、买包包的票行不行?”
先是4个人,之后又围过来几个,七嘴八舌、叽叽呱呱。陈青白满脸笑容,心平气和但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现在还在讨论阶段,还没有明确的答案,等方案定下来再说好不好?上班时间,站在大厅议论影响不好,大家请回吧。”
“我们不回去,现在哪还有心思上班,这事不解决我们就不上班,大不了你把我们都给炒了。”
“东一种说话西一种说法,搞得人心惶惶的,陈经理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复?”
“陈经理你是公司领导,你听我说句公道话好不好?前段时间你们搞末位淘汰,我没有意见,我认为应该,不行就走人,别站着茅坑不拉屎。我们部门减少了两个人,就剩下我和陈晓,两个人干4个人的活,我忍了、认了,经理说现在公司困难大家要多为公司分担。我分担了,没有要求加薪就算了,现在还要减薪。说句难听的话,这不是过河拆桥吗?公司有困难,我们就没有困难?光让我们体谅公司,公司为什么不能体谅我们?”
这位员工的话不无道理,陈青白哑口无言。但她不能松口,否则会有更多的员工更多的问题找上门来,到时候她想退也没退路了。
“陈经理,中央不是打算投资10万亿拉动经济吗?经济好转了,公司发展起来了,会不会考虑恢复我们的工资呢?抱团过冬的道理我懂,但冬天总归会过去的。”
又来了,这个尖锐的问题她岂能回答。
陈青白强装笑脸说:“我不是邱总,也不是佟总,我怎么知道?”
“你是佟总的手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青白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这样吧,你们的意见、想法我都听到了。我会向上面反映的。但是,你们要清楚,我只是一个中层干部,在成都工厂丁总才是一把手,他才能代表公司,他说的话才算数。”
未等听众反应过来,陈青白就钻出人群,快速走进办公室从里面反锁了门。
人群并没有散去,而是越积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骂骂咧咧地朝二楼总经理办公室拥。顷刻间,二楼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了。
丁一佳被一大群员工围在中间,吓得两腿发软。他急忙让秘书通知各部门经理过来把员工带回去。经理、主管赶来,员工在人数上不占特别的优势,嘟嘟囔囔着离开了。人一走,丁一佳就给陈青白打电话:“你把员工撵来到我办公室闹,什么意思?”
陈青白说:“我没有呀,我就说了句你说一把手,你说的话才算数。”
“你这话跟撵他们上来找我闹有什么区别?”丁一佳表示强烈不满。
“丁总,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说这些部门经理,还没有完全定下来的事情,转过背就到处说,还对员工说不清楚来找我,你说都是什么话呀?我能说什么?我敢说什么吗?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我能随便说吗?这么大的事,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丁一佳不解地问:“昨天的例会上佟总不是讲了要减薪吗?你也阐述了减薪的方案,怎么今天就变了呢,你是怎么回事?”
陈青白实话实说:“丁总,之前佟总是给我说过要这样减薪,但只是说说而已。她昨天突然来到成都,也没有告诉我们一声。我按照她的想法花了30分钟拟了一个框架交给她,她不置可否。开会的时候突然要我讲,我只能讲个大概。好多地方我还没考虑清楚,比如说变更后的薪资低于最低工资怎么办?比如说社保公积金基数按多大比率?基数是否一致?比如说员工不签协议如何处理?比如说找不到发票工资发不发如何发?比如说就算变更了工资,80万的任务还是达不到又如何调?等等等等,都还来得及讨论,你说我能说什么?”
丁一佳以为陈青白挨打后变胆小了,行事不敢再张扬了,所以才把员工往他这里推,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他顿时也束手无策起来。
在陈青白挨打这件事上,丁一佳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人。按理说陈青白努力地协助他降成本,他不感激她也不该在背后捅她刀子。行为不地道,心有所愧,他一直不敢正视陈青白,甚至连问候都不敢,唯恐陈青白察觉他行为异常。
陈美自杀那天,他到医院看望。杨飘飘守着陈美,心疼得泪流满面。她对他说:“我发誓要揍陈青白一顿,这口恶气不出我这辈子都不甘心。”杨飘飘让他留意陈青白的行踪,他答应了,一则他本来就想找机会收拾陈青白,现在多了个帮手,何乐而不为?二则陈美自杀他是有责任的,出于内疚出于赎罪,他无法拒绝。
嘴上说要收拾陈青白与将想法付诸实施,完全是两个概念。打人是违法的,打伤打残是犯罪的,犯罪是要蹲大牢的。所以,丁一佳认为杨飘飘和他一样,不过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后来他把入股的份子钱送到店上去,杨飘飘又提及此事,说:“不让你动手,也不让你出面,你就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加班就行。你放心,我不把她打伤打残打死,就吓唬吓唬她而已。”要他收拾陈青白,他不敢做也不愿做,但提供点信息是可以的。
丁一佳这才上心了。从店里回公司上班,下班时他瞧见人力资源部办公室门还开着,就知道陈青白当晚要加班做事。路上碰巧遇到罗艾嘉要搭他的车,他笑着问她:“陈美走了,你和陈经理忙得过来吗?”罗艾嘉说:“忙不过来就加班罗?有什么办法。”他故意反问她:“你的陈经理今晚加班你怎么不跟她一起?”罗艾嘉没心没肺地说:“她不让我加班,说我刚开始接触人事没啥经验,留下来加班非但帮不上忙还给她添乱。”
车到家他就给杨飘飘报了信,没想到晚上就出事了。他吓得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要是警察抓住蒙面歹徒,他就死定了。万幸的是,陈青白伤得不太重,警察也没有抓到打人的凶手。这事不了了之,他才放下心来。
3.出事儿了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啦,老大你快去瞧瞧,品质部要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