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也这么想,树挪死人挪活嘛。”陈青白嘴上说着这话,脑子里冒出海子的一句诗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她心里不甘,但若让她继续留下来,她又不情愿。她现在唯一想的,是邱贻可派人来跟她谈判,谈得拢心平气和地走人,谈不拢法庭上见。
想到有朝一日要上法庭,陈青白忙碌起来,该搜集的证据搜集,该整理的资料整理。电子文件打包压缩发送到私人邮箱,然后删掉发件信息。纸质文件,按日期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用两个文件袋装了,下班后带回家。
一切准备就绪。丁一佳来了,站在门外敲门。
陈青白起身开了门,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上坐下,佯装在网上查阅劳动合同法。她要让丁一佳明白,她已经准备好了,谈不成就法庭上见。
丁一佳满脸堆笑地迈进屋,双手背在身后,走到格子间前,把手端起来搁在隔栏上,俯首面对陈青白说:“我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情愿让你走,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陈青白不吃这一套。她最瞧不起这张脸了,表面真诚,内心虚伪。对付这样的男人,只能强硬。她冷冰冰地打断丁一佳,说:“别装蒜了,你以为我陈青白不了解你?你巴不得把我炒掉,少了我这颗眼中钉,你满意了?”
丁一佳为自己辩解:“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炒你?”
陈青白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丁一佳见状,坦率地说:“没错,我是对你有意见,也的确有过炒你鱿鱼的想法,你太强势、太霸道,根本不把我这个总经理放在眼里……”
陈青白鄙视地仰头望着丁一佳,反问道:“我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你的行为像个总经理吗?”
丁一佳质问道:“我怎么不像总经理了?”
陈青白“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怎么就像个总经理呢?以权谋私、蔑视规章、见事就躲、见责就推、欺上瞒下、打击报复,你说你像总经理吗?”
丁一佳把脸别到一边,说:“随你怎么说,天地良心。”
陈青白瞪着丁一佳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吗?”
丁一佳有些难堪,脸红红的,清了清嗓子说:“好,你厉害,对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来找你,是奉邱总的指令跟你谈经济补偿的。”
“我希望能拿到一份正式的处罚通知!”处罚通知代表公司正式的意见,仲裁也好上法庭也好,都是必备要件之一。
陈青白心想,如果她真是因为严重违纪而提前解除了劳动合同,邱贻可大可不必派人来跟她谈经济补偿,这类处罚是不需要补偿的。邱贻可派丁一佳来谈补偿,说明他清楚她没有严重违纪。再进一步推论,没有严重违纪却给予解除劳动合同的处分,岂不是明目张胆地违法吗?
丁一佳让秘书把处罚通知彩色打印一份送下来。陈青白接过来看两眼,通知上没有工会的意见和公章,她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收进文件袋,假装玩弄手机,悄然开启录音功能,说道:“好了,你说吧,邱总是什么意见?”
“我翻了下法律,也咨询过总部的律师,你在成都工厂做了5年零3个月,按规定补偿你5.5个月工资,追加一个月,即6.5个月工资。”
“丁总,我纠正你的一个错误,你们应该支付给我的,不是补偿金而是赔偿金。你知道吗?企业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是要遵循法定程序的,我且问你,《劳动合同法实施条例》第19条规定用人单位可以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的14种情形,我违背了哪一条?”
丁一佳不明就里地答道:“处罚通知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吗?你在罢工事件中犯下了严重错误,不知悔改,拒不服从公司安排……”
“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是违法减薪呢,还是拒不执行总部下达的任务呢,还是意气用事、粗暴指责打骂员工呢?我再问你,通知上说我拒不服从公司安排?公司安排我什么工作我拒不服从?你说出来我听听。”
丁一佳被问住了,理屈词穷地吼道:“邱总给你6个半月工资是给你面子,你别不识好歹。你要是无理取闹,一分钱也别想得到!”
陈青白没有被吓住,义正词严地答道:“我告诉你丁一佳,根据《劳动合同法》的规定,用人单位违反规定解除或者终止劳动合同,应当按照《劳动合同法》第四十七条规定的经济补偿标准的两倍向劳动者支付赔偿金,就是说你应赔偿我11个月工资,加上1个月未提前通知金,总计是12个月工资。”
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劳动合同法》相关条款用荧光笔打了下画线,递给丁一佳。丁一佳抓过来,看也没看,一把撕了,气呼呼地骂道:“你做梦去吧。”
谈判破裂,接下来就看谁有胆量,谁扛得住扛得久了。
丁一佳走后,陈青白冷静下来,把刚才谈判的情况做了一个梳理,连同《劳动合同法》及其实施条例的相关条款摘抄下来,群发邮件给集团全体员工,用三号粗体红字评论道:“口口声声以人为本、诚信守法的知名跨国企业,就是这样以人为本、诚信守法的:想辞退某个员工就辞退某个员工,想给予多少补偿就给予多少补偿,视法律如废纸,视员工如蝼蚁,这是什么样的企业?这样的企业能受员工的拥戴吗?这样的企业能长久吗?”
不知哪个员工把《谈判纪要》在天涯社区和新浪微博贴出来了。接着,新浪、网易、搜狐、腾讯等网站论坛、微博纷纷转载、点评,又有好事者将网友的评论摘抄下来,私底下通过内部邮箱相互传播,偶有员工一不小心敲错键群发了出去。
于是,凤凰内部一片哗然!
邱贻可失策了,恼怒了。他把张和平和柯华叫到办公室,怒发冲冠,骂丁一佳无能,骂张和平、柯华是饭桶:“陈青白这样一个无赖,难道你们就任由她胡作非为吗?我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样的措施,让她给我闭嘴!我不希望再看到有损公司形象的言论在网上和内部传播。”
张和平挨了骂,心情糟透了,把系统部经理叫到办公室,把肚子里的恶气全撒在他头上:“你们系统部就是一群饭桶!开除陈青白的通知发出去大半天了,你们怎么还没有注销她的邮箱地址?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愿干马上给我走人!”
骂完系统部经理,转而又打电话骂丁一佳:“丁一佳你他娘的就是头猪!死猪!笨猪!阉猪!瘟猪!屁大个事你都办不了,还当什么总经理?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告诉你,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让陈青白这个娘们儿给我闭嘴!”
柯华回到办公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可行的对策,决定发一封倡议书,呼吁员工端正态度、积极工作,不传播、不评价网络传言。这封倡议书陈青白没有看到,当罗艾嘉把内容告诉她时,她笑了,是苦笑,她笑得并不开心。
3.将战斗进行到底
女人是外强中干的动物,表面坚强,内心脆弱。陈青白亦是如此,别看她在公司写公开信、发谈判纪要、与丁一佳针锋相对、对同事笑脸相迎,下班回家见到老公,她紧张的神经就崩溃了,扑上去搂着他号啕大哭,马以子吓得六神无主、手脚无措。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陈青白不答,马以子愈加急了,喊道:“到底怎么啦?你倒是说呀,急死我了。”
陈青白依然不开腔,只顾哭。马以子没法,索性让她哭。哭完了,哭累了,陈青白冲进卧室仰倒在床,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咸鱼似的。
马以子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蹲在床边惊呼:“老婆你千万别想不开呀,心里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陈青白嘴里终于挤出一句话:“老公,如果明天我死了,你就去找丁一佳,你要给我报仇!”
马以子狂怒,抓起陈青白的手机,拨通丁一佳的号码,狂风暴雨般地吼道:“丁一佳,如果我老婆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全家从地球上消失!”
丁一佳闻言,预感事情不妙,结结巴巴地问道:“陈经理她怎么了?”
马以子气极,带着哭腔喊道:“我老婆出事了。”
这一说不要紧,不到10分钟,陈青白自杀的消息就传到了张和平、邱贻可耳朵里。罢工风波刚刚平息没两天,又来个公开信、谈判纪要,现在人事经理要自杀,乱上加乱!然而,人命关天,谁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要是被媒体曝光,说凤凰电子逼死员工,麻烦可就大上天了。邱贻可吓得浑身筛糠,要求张和平封锁消息,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陈青白。张和平转而命令丁一佳:“你打120了吗?赶紧呀。马上动身赶到陈青白家,越快越好。在媒体到来前,你务必把事情处理好,家属不管提什么条件你都先答应下来,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快去!”
丁一佳给120打了电话,打的直奔陈青白家。
马以子开门问清来人是丁一佳,抓住他衣领就往外推,紧接着就是一顿狂揍。马以子长期在大街上执法,三教九流的人什么没有遇到过?要维护好社会秩序,除了嘴上功夫了得,拳脚功夫也不赖。丁一佳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几招下去就被打得“哎哟”“哎哟”狂叫。好在120急救车及时赶到,医生把两人拉开。陈青白听到门外的吵闹声,起床出门看个究竟,但见马以子骂骂咧咧、丁一佳满嘴是血、医生一脸茫然,她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120急救车最后载着丁一佳离开了。
陈青白喝着马以子倒给她的开水,听了刚才发生的事,咧嘴笑了,扳过老公的头亲了一口,泪眼汪汪地说:“打得好!这家伙就是欠揍!”
马以子乘机问道:“是不是丁一佳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陈青白没有正面回答,望着马以子说:“我要失业了。”
“你当真要辞职回家生孩子?”
“不是我要辞职,是人家不让我干了。”
“你是说丁一佳?这个狗娘养的。”
“你知道我们公司工人罢工的事吧?”
“知道,电视上播了,网上也有很多议论。”
“他们要我来担这个责任。”
“是你的过错吗?”
陈青白把瘦身计划实施近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毫不保留地告诉马以子,最后说:“你说我有没有错?如果错在我身上,我甘愿认罚,别说开除我,就是送我进监狱我都认。但问题是,错不在我,我就是个跑腿的,他们凭什么炒我?”
“这个丁一佳,我让他生不如死。”
陈青白轻轻地拍了老公一下,说:“你可别干蠢事,违法的事咱不能干,知道不?”
见马以子点头,她说:“丁一佳不是关键,关键是他的上司,中国区营运总监张和平。他原来下面有个营运经理名叫杨飘飘,她把她的弟弟介绍进我们工厂被我发现了。在凤凰电子,直系亲属是严禁进公司的。这件事不知咋的被洋鬼子知道了,他把杨飘飘两姐弟都给炒了。张和平对我耿耿于怀,他这次是伺机报复我。”
“想不到外企也这么复杂。”
陈青白叹了口气说:“不是谁说过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位置越高的地方,人的知识越多,政治也就越复杂。”
马以子说:“做不下去干脆回家算了,我养你。”
“当真?”陈青白搂住马以子笑了,家是她温暖的港湾,老公是她坚强的后盾。
马以子做了个鬼脸,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
陈青白觉得不对劲儿,扳过老公的脸问道:“怎么,还有条件呀?”
马以子嘿嘿地笑:“你看你年龄也不小了,该生小孩儿了,再往后拖年龄就大了。”
陈青白咬了咬牙说:“好,我答应你,生!”
提起生小孩,小两口兴致高涨。又开始讨论起生男生女、姓甚名谁,如何受孕让胚胎质量更好,怀孕后如何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出生后如何抚养、教育他……聊着聊着,又聊到房子,两人又开始讨论房间如何装修、家具如何摆放、书房如何布局……
谈到将来的骨肉、谈到漂亮的新居,陈青白把白天的不快都忘到太平洋了,仿若儿子就在眼前,仿若她已住进了新家,栩栩如生、如梦似幻。
然而,未来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第二天早上,陈青白起床来,吃过早餐后没有急着上班,而是赶往府南区社保局找宋局长。宋局长听了她的诉状,脸色铁青,嘴角下拉,满眼怒火,最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
“凤凰电子到底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简直无法无天了!刚刚发生了工人罢工阻拦交通,区长、书记大为恼火,没有追究你们责任是给你们面子,现在又来了。你们总经理叫什么名字?你回去告诉他,今天我要到你们公司会会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宋局长把话都说到头了,陈青白不好再问仲裁的事。下楼打车直奔回公司,刚进接待大厅,罗艾嘉跑来告诉她:“老大,丁总找电工把我们办公室的锁芯给换了。”
“我还没办离职手续呢,他有什么权利不让我进办公室?”
陈青白冲到办公室门口用钥匙试了试,钥匙插不进,再看锁芯,果然是换了新的。热血嗖地涌上头顶,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一脚踢开丁一佳的大门,吼道:“丁一佳,你太过分了,你凭什么换我办公室的锁芯不让我进门?”
声音响彻整个二楼。办公室里的员工纷纷出门来,围在总经理办公室外看热闹。
“你昨天被公司开除,就不再是公司员工了,你还赖在公司干什么?你不是公司员工,我凭什么还把办公室给你留着?对不起,陈青白,这间办公室另有其他用途了。”
丁一佳脸上、嘴角涂着紫药水,左眼肿得像包子,说话时痛得歪嘴斜眼。
“丁一佳,我是被公司开除了,那又怎样?我的赔偿金你给了吗?我的工作交接了吗?我的工资结了吗?我的离职证明开了吗?我的私人物品拿走了吗?”
接二连三5个问题,问得丁一佳哑口无言,围观的员工哄堂大笑。丁一佳被笑得脸红脖子粗,冲着门口大吼:“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回去上班!”
员工们散去,但并没有走远,很快又围拢来,伸长脖子往门里望。
丁一佳气恼地上前一脚踢上门,捂着嘴极其厌烦地对陈青白嚷:“陈青白,昨天晚上你老公把我打成这样,我没找你算账就得了,你别不识好歹,得理不饶人。我现在正忙,你有问题,请你找张总或邱总,我是个跑腿儿的,做不了主。”
“我老公打你?你活该!你就是欠揍!我不管你是不是跑腿的,是你找电工换了我的锁芯,是你不让我进办公室,我当然得找你。”
陈青白理直气壮,丁一佳无奈地耸耸肩,说:“我很同情你,可我无能为力。”
陈青白冷笑:“丁一佳,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痛,何况你的伤疤还没好。”
昨晚被打的羞辱从脑后冒出来,丁一佳被激怒了,拍着办公桌指着陈青白吼道:“陈青白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耗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你把我惹毛了,老子……”
陈青白依靠着办公桌,把头迎了上去,轻言细语地说:“想打我是不是?你有本事你就来,我求求你,丁一佳,你整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丁一佳举起右手,做出一个欲打人的姿势。
陈青白收回身子,对着大门,突然提高嗓门喊道:“打人啦!打人啦,丁一佳打人啦!救命呀,快来救命呀——”
大门被门外的员工踢了几脚,有声音在外面喊:“有理讲理,丁总,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丁一佳被门里门外的喊声吓怕了,愣在那里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冲向大门,拉开门号道:“谁打人啦?谁打人啦?你们进来瞧瞧,我打她了吗?”
守在门外的员工哄笑着跑开了。
丁一佳发现不能跟眼前这个女人同处一屋,否则会被她折磨死。这个可怕的女人,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他气急败坏地逃跑了。
房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员工们没见着,没见着不等于他们不能想象。于是,十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迅速生成,借着OUTLOOK、FOXMAIL、MSN、QQ和微信在成都工厂,进而在凤凰电子中国区内部传播开了……
丁一佳出门没走多远,就有人提醒他报警。
5分钟不到,警察就赶来了。成都工厂热闹起来,员工围在丁一佳办公室门外,把过道挤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