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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中篇小说 白龟(肖建国)(3)

有黄牯相伴,王三孔觉得日子并不寂寞。水库里常常有人过来。春天,上南岭山去扯笋子的女婆子扯着线地从这里经过;夏天,好多学生仔偷偷上来游泳;秋天,尝杨梅的、捡毛栗子的人都是一群一群;冬天,不时有肩扛猎枪的业余猎人在山林的雪地里驰骋。偶尔也有恋爱中的男女上来浪漫。王三孔在水库周边竖了高大的牌子,上书:“严禁钓鱼”、“严禁下水游泳”,都不起作用。他又在上面拿木炭加一行字:“下有水怪,违者后果自负。”还是禁止不了。一些人反而找他打听:水怪是什么样子的?让他哭笑不得。经常来,来得最勤快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兆春镇长的司机福肚子,另一个是老镇长盛孝爷。

这两个真是“爷”。

4

盛孝爷是我们城关镇的老镇长,是现在镇长的前任的前任,若按资历排起来,他也该是爷爷辈了。盛孝爷就在我们本地土生土长,一口的地道土话。当了几十年的干部,官话还是讲不顺溜,请示工作、开会发言,一开口说的都是土话,加上骂妈多公多婆,让外地来的人如听天书,闹出不少笑话。盛孝爷语言能力不行,工作却很有杀伐,霸得蛮,硬得起卵子,不怕祸祟。盛孝爷小时候家里很穷,长到十几岁都没吃过一餐饱饭,没有盖过棉被,所以他对推翻旧中国、建立新中国是真心拥护的。一解放他就参加了民兵队伍,小小年纪背一只三八大盖枪,在街巷里横进横出。抓地主、分浮财,每回都是走在最前面。盛孝爷的仕途很顺,民兵营长、治保主任、贫协主席、副镇长、镇长,几年一个台阶,一路顺风顺水地就坐上去了。每任新职,都要做出一桩两桩让人称道的事情。跃进水库,就是在他镇长任上修建起来的。

这是桩值得他夸耀一辈子的事情。

盛孝爷经常来跃进水库。有时三天五天来一次,有时天天来。盛孝爷退休有十多年,算起来该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却还硬扎,出行都是踩脚踏车。他一下一下地踩着车子,行得很慢。无论晴阴,他都戴一顶麦秆织的草帽,两手硬硬的拿着龙头,神态很专注。从县城到跃进水库有十几里路,他骑脚踏车要一个多钟头,跟一般人走路差不了好多。

他的脚踏车横杠上,绑着一根长长的钓竿。

盛孝爷是到水库来钓鱼的。

他看到接任看守水库的是王三孔时,一时鼻子都耸起来了,大为惊奇。

“怎么会是你呢?”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盛孝爷耸了耸鼻头,打出一个喷嚏。

“怎么说都轮不到你啊。这事我想不通。”

“我不比任何人差,为什么就轮不到我呢?”

“跟我透句实话,塞了好多票子。”

“我跟你说实话,一分钱都没有塞!”

盛孝爷喷地笑起来,冒起了头去看天。

“你哄鬼哩!”

“你好大年纪了?我好大年纪了?我这样大年纪的人还有必要在你面前说假话?”

“我清楚你这人是讲道义,不出卖人家。”

“我这人讲义道,也讲诚实,没有的事情不能乱说三千。”

“那你同他有亲?”

“我同他有没有亲你还不知道?”

“那就奇了怪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盛孝爷无论如何不相信王三孔没有送礼。

后来两人搞熟了,常常坐在大樟树下对酌饮酒,有一次喝到半酣,王三孔才将实情告诉了盛孝爷。盛孝爷这才相信了。

盛孝爷说:“噢,他还讲点交情啊。”

王三孔说:“那当然。人家比你讲交情。”

盛孝爷很不高兴他拿自己同兆春镇长作比较。王三孔就搜出一件往事给他听。

那还是修跃进水库的时候,王三孔同他母亲都给征调上了地。王三孔在挑泥的队伍里,母亲则和一帮堂客们在山上挖土方。那时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休息憩歇的时候,那帮堂客们就偷偷跑到山上摘杨梅。每个人都摘了一大兜。事情给人告到了工地指挥部。指挥部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指挥长盛孝镇长当场就发了火,立即在工地上召开现场批斗会。他们不知道怎么就断定是王三孔的母亲为头干的,一索子套了,押到土台子上斗了一个钟头,让她丢尽颜面。他们做事情很绝,还把杨梅搜拢来,丢泥地上踩得粉烂。事情过去几十年了,王三孔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记得母亲被按在地上的后脑壳,记得杨梅被踩烂粉以后的清香味。

盛孝爷也还记得这事情。他还记得当时给她们安的一个罪名:破坏大跃进。

盛孝爷说:“那时候就是那样的,破坏大跃进是好大的罪名啦,抓到了就要斗!”

王三孔说:“可是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讨饭,每回经过我家门口,我母亲都要挖一饭瓢饭给你,没有一回失塌。”

盛孝爷努力回忆了一阵,说:“不记得了。”

“难怪你那样做得出。”

“这不是做得出做不出的问题。即使我记得,也一样要斗争。那个时代是那个时代的现实,我不能徇私情。”

“你这样说我要灌你大粪!”

“你要灌大粪我也没办法。”

王三孔说起这事心里就有气,看到他还这么嘴硬,更是气愤难平。有时候真想把他插在水库边上的钓竿拔起来,几下折断,再狠狠摔在他跟前,也给他一个难堪。

可是他实在又做不出。

他还不好意思对他说一句重话。本来水库是严禁钓鱼的,他头一次看到盛孝爷背根钓竿上来,就劝阻过。谁知他话没说完,盛孝爷就堵了他一句。

盛孝爷气哼哼地说:“你那些卵规定对我没效!”

王三孔傻乎乎地还问他:“为什么你就可以特殊?”

盛孝爷更大声地说:“你讲为什么?”

王三孔在心里说:“我就是不晓得才问你。”

“你未必不晓得水库是在我手里修起的?”盛孝爷更大声地说。因为恼怒,额头上暴起了青筋。“当年我是镇长,是总指挥长,这水库是我指挥修的,这房子是我看着砌的,这两蔸樟树还是我亲手栽的,人家可以把鱼整车地拉走,我来钓一条两条就不行了?”

王三孔想想,盛孝爷这番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毫无道理。但为什么有道理为什么无道理,他一时也想不清楚。有一点他还清楚的是,不能劝阻眼前的这个人来水库钓鱼。这人若是绊起筋来,自己惹不起,只怕兆春镇长更惹不起。

他只是不明白,这人当了一世的干部,讲过无数的大道理,如今老了,怎么比老百姓还不如。

从此他不再多嘴,远远看到盛孝爷背着钓竿上了水库,脚下赶紧拐弯,装作没看见。

盛孝爷钓鱼的技术很差,运气也差,经常钓不到鱼。年纪那么大的人了,不知为什么性子那么躁,在一个地方待不到五分钟,看到没有鱼咬钩,挑起鱼竿就赶忙转场。

王三孔笑他:“天底下有你这样钓鱼的吗?”

盛孝爷说:“蛇有蛇路,鳖有鳖路,我就是要与众不同,你管得到吗?”

王三孔本来想要点拨他一下的,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混账,心就冷了,不再多说。

盛孝爷却反过来怪他:“以前我不拘多少总还能钓到一条两条,自从你上来,我总是打空手,怕是你搞了什么手脚吧?”

王三孔奇怪地问:“我能搞什么手脚?”

盛孝爷说:“镇上的人都晓得你懂鱼性,打一声马头哨,鱼就汇拢过来了;打一声马头哨,鱼又跑开了,神得很。”

王三孔笑起来,说:“那是别人在讲神话哩。”

盛孝爷也笑,说:“我也不信。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你不可能本事比别人大那样多。”

一来二去,盛孝爷与王三孔混得很熟了。有时候两人就在大樟树下坐着一起喝酒。那当然都是中午时分。一开头是盛孝爷提出来,要王三孔多炒一个菜,他想喝一杯了。他不会白喝,总是会从城里或山下的小卖店里带点吃的上来。一只猪耳朵、一副狗肠子、一袋盐花生……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酒要有人陪着喝才有兴头,王三孔也很乐意。趁着王三孔炒菜的空当,盛孝爷喜欢在那栋房子里穿进穿出到处看,一边大声地唠叨:“当年的这里才热闹,门口会战指挥部的牌子还是我挂上去的。里头墙壁上悬起好大一块黑板,上面插满红旗和白旗。红旗代表完成了进度,白旗表示没有完成。每天由我来换。总是红旗多,白旗好少……”喝酒的时候,盛孝爷话就更多了。他的嗓门几十年一个样子,就没有低过,永远像是跟人争吵。他说:我当镇长那阵,要求好严格,对公家的东西从来就不敢多吃多占。说:我当镇长九年多快十年,针鼻大的礼都没受过人家的。现在的干部,哪个敢讲这个话?说:我们那时下乡,上头规定,吃一餐饭交一角五分钱三两粮票,我不会少交一分钱一两票。说:我当镇长那阵,镇里的妇联主任长得好乖,乖得像一朵花,你们可能都认得的,是好乖吧。每回我找她谈工作,生怕招闲话,都是喊一个人陪着,敞开门才谈。说:我们那时候下乡,再远的路都是走起去,顶好也就是骑个脚踏车。说:我退休要离开那天,镇里干部欢送我,是每个人出两块钱,聚了一次餐,没有占公家一分钱便宜。王三孔本来就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巴不得只管让他多说,自己只是默默地喝酒,听。他把盛孝爷的话当作下酒菜。盛孝爷说的这些事情,他那时候都看到过、听说过,心里很认同。只是不明白盛孝爷为何要一次两次、五次六次翻来倒去地说。也不明白他为何喜欢跟自己说。后来有一次,盛孝爷喝多了,喝得双眼迷离,嘴歪鼻裂,王三孔扶他进屋去躺倒。王三孔一边走一边劝他:“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算了,不要念了。”盛孝爷猛然睁圆了眼睛说:“我不念他们会晓得?”倒在床上还喃喃地说:“想想我们那时候吃的什么住的什么,看看人家现在吃的什么住的什么,真是划不来咧!”说完就一阵喷吐,吐脏王三孔一身。

王三孔丢下盛孝爷不管,赶紧走出去泡到水库里。他将脑壳埋进水里头,一边还想着:你都这么说,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想呢?

他总算搞清楚为什么盛孝爷牢骚那么盛了。

5

兆春镇长的小轿车差不多每天要来一趟跃进水库。

来的不是兆春镇长,是兆春镇长的司机福肚子。

福肚子是上来拉鱼的。

兆春镇长有个吃鱼的嗜好。一般的鱼他不喜欢,只好鲇鱼。依我们那里的俗谚中对鱼类“鲥、青、鲤、桂”的排名,鲇鱼其实是上不了档次的。可是兆春镇长还就好这种鱼,天天需吃。鲇鱼又不像别的鱼,可以放养。鲇鱼是只有野生的。鲇鱼都不大,顶多七八两不到一斤重,往往一餐饭一条不够,会要两条。以前汇水河里倒是不少,常常可以捉到。可是现在差不多绝迹了,只在水库里还有。以王三孔的经验,虽说鲇鱼无鳞、少刺、肉质细嫩鲜美,但比鲥鱼、青鱼还是要差点。不知为什么兆春镇长单就喜欢它。

福肚子每天接了兆春镇长到镇政府,就直奔跃进水库。十几里路,踩一脚油就到了。

王三孔要等到福肚子上来交代过了,才决定是下水库摸鱼,还是摇船到水中间撒网捞鱼。福肚子每天来要的鱼总是不一定的。有时是几条鲇鱼,外带一条两条鳜鱼。鲇鱼是兆春镇长的,鳜鱼是福肚子捎带的私货。鳜鱼的事,福肚子一开始就直率地说清楚了,王三孔也就认了。几条鲇鱼、鳜鱼,不是太难。他只要在水库边头扎几个“猛子”,一手一条,不大工夫就有了。但很多时候并不止这一点,还需要其他的一些鱼。那就是镇里来客人了,需要接待。镇里的客人很多,差不多天天都有,有时一天来好多起。来的人似乎都知道跃进水库的鱼好吃,还没有污染,都要吃活鱼宴。王三孔供鱼也已经供出了经验,知道拿什么鱼是接待什么是客人的。鲥鱼——这是第一等的佳品,伺候的自然是市里和县里的领导。等而次之的青鱼招待的则是客商、老板,以及兆春镇长也占有股份的铅锌矿里的工程技术人员。第三等的鲤鱼和第四等的鳜鱼基本接近大路货,也就是用来接待大众客人的。我们那县城是座古镇,有平整悠深的石板街道,有青砖青瓦带镂花窗棂的大堂屋,有两条清凌凌的水圳从镇中交叉穿过,有古城墙、古栈道、古祠堂、八角凉亭、风雨石板桥,还有一些传统的各具特色的手工作坊,如豆腐坊、水酒坊、酱瓣坊、面条坊、银器店、中药堂。名声日渐传开,于是就招得很多人过来旅游,省里和市里各个部门的人也都乐意来这里出差,有机会时争着来,没事时造点事也开个车就下来了。来了,免不了都要知会镇里一声,自然就要安排一下。这些部门和人,说不重要可以不重要,说重要时也很重要,你可以不必太盛情,但千万不能怠慢。盛情了十次八次,可能都不会在意,怠慢了一回半回,肯定就记死了火,难说什么时候不妄之灾就降落到了地头上,让你付出十倍二十倍的热情还不了难。这是规矩,谁都懂。镇长懂,镇干部懂,司机懂,连镇政府把守大门的老伯都清楚。而且,只要有客人来,陪吃的人总会多过客人,有关的无关的都会喊来坐满一张两张桌子,胡吃海喝一顿。主人在劝菜时总会很郑重介绍:“这都是我们自己水库里养的鱼,别处吃不到,要多吃点。”这话传到王三孔耳朵里,他也很高兴。每次福肚子到来,交代完需要多少什么鱼,他就立即解开小船缆绳,跨上去,划到水库中间。他将撒网挂在左肩上,双脚叉开,微屈、站稳了桩子,憋住气展开腰扬手,把大网望空一撒。渔网在蓝天下抖散开来,飘飘洒洒,随即沙地一声扑进水里。大网没入到水底下,潜伏不动,只留一根网绳探出水面被牵在王三孔手里。王三孔双手攥牢网绳,能感觉到鱼在水下面网里头乱撞乱扑。少顷,双手一递一收地开始收网。撒网出水的那一刻,一眼瞟见网里头鱼肚闪动的白光,王三孔心里会像受了刺痛一样一抖。他弯腰一页一页地翻开网兜,将鱼泻在船舱里。然后,将需要的鱼放进水桶,将其他的鱼送回水里。他看着重归水里的鱼翻了上跟斗,抖着尾巴沉潜下去,心里默想:归去吧!归去吧!

每次捉好鱼,王三孔就拿桶提回大樟树下,一一过秤,然后在黑皮笔记本里记下一笔:鲥鱼几斤几两,青鱼几斤几两,鲤鱼几斤几两,鳜鱼几斤几两,草鱼几斤几两,鲫鱼几斤几两,再让福肚子也签上字。鲇鱼他不记。鲇鱼是野鱼,又是兆春镇长要的,记它作什么。福肚子的那份鳜鱼,福肚子不肯让他记,他就没勉强。但他拿了个本子另外记着。他不会拿个本子给人看,他只是要自己的心里有个数。

把鱼转到福肚子的汽车后尾箱上,两人还要坐下来抽一根烟,念几句空话。

空话都跟鱼有关。

王三孔供鱼已经有了经验,知道什么鱼是待什么客的。但是也有反常的时候。比如有段时间连续七八天来拿青鱼。青鱼是老板那个档次的,属于贵客级别,哪里拱出那么多老板天天跑镇上?

福肚子说:“卵的老板,是记者哩。”

王三孔说:“那就搞错了吧?记者不是只有吃鳜鱼的格么?”

福肚子说:“这回不同以前,事情来得很陡,镇长专门交代了接待要升格。”

原来是镇里的铅锌矿出了麻烦。本来铅锌矿的污水是有条地下通道的。谁知天不帮忙,几天大雨,山洪发下来,污水同地下水搅到一起发了威,冒出地面,污染了几百亩田地,还污染了几个大村子的井水。有人偷偷到网上发了个帖子,把事情给捅出去了,嗡一下就来了几十个记者,市里的、省里的、外省的,各式各样,住下来就不走了,每餐饭要开好几桌。兆春镇长急得脸是乌青的,屁眼里都是炎,寝食不安。

福肚子说起来也很恼火。

“要说开矿,哪个乡镇没有矿?我们还不是最多的。要说污染,如今通天下哪里没有污染?偏生我们镇背时,白天出门挨了鬼打。”

“天有眼,天有眼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说——是祸躲不脱。”

“你说错了。没有什么躲不脱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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