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彬先生三四十年代在文坛上便颇负盛名,曾主编《中学生》杂志,影响很大;发表过一系列文章,很有名气。他当年与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过从甚密。我在他家曾见过他们给他写的对联、条幅。解放战争时期,他投身民主运动,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作出过很大贡献。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浙江省副省长、文联主席等职。1957年因耿直建言,被错划“右派”,旋即免职,但仍为全国政协委员。1960年甄别平反后,调入中华书局任编辑,随迁进京,住翠微路二号一幢专家小楼的一半。那房子是当年中央文化学院所建,一座院子,只有四幢日本式小别墅,平房式样,一幢两大套,可住两户。中华书局当年有金灿然、傅彬然、宋云彬等资深、级别高的人住在那里,是一座优雅的小院子。当年还有老年花工梁秀专门培植花木,使院子变得美丽、优雅。
宋云彬先生的工作被分在古代史编辑室,主任是赵守俨,同室人员有章熊、姚鉴、刘起、谢方、龚梅亭等人,后来我和张烈(张岛瀛)、吴树平也分配到该室工作。宋先生是基本不来坐班的。他开始担任工作是校点“前四史”中的《史记》。他校点极认真,改了又改,出清样时还改得很多,有些要统版,有些要重排,以致有些不理解的工人意见很大,校对、编务人员也多有怨言。但宋先生认真对书籍负责,仍然坚持,一丝不苟。赵守俨、金灿然支持他,因此别人也没法,只好照办,所以《史记》校点才保证了高质量。
古典文献专业开专书选读,其中一部便是《史记》,教授老师便选定素有研究的宋云彬先生。1962年9月3日至11月5日,历时两个多月,每周半天,宋先生系统而认真地教授了《史记》一课。他先讲概论“绪言”,讲了六个问题:(1)对《史记》的几点基本认识;(2)《史记》之名称;(3)《史记》中有关问题(续书);(4)《史记》的流传;(5)怎样读《史记》;(6)《史记》的基本常识。他全面系统地概述了《史记》,使我们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并懂得怎样读《史记》。宋先生很谦逊:“我研究《史记》仅有十五年,许多问题都没弄清楚。我校《史记》,尽管花了很大精力,仍然留下了许多遗憾。”这些话,让我们震撼,才“仅有十五年”啊!让我们感动——他那么精益求精,还感到“遗憾”啊!
宋先生讲了“绪论”,然后便分为自序、本纪、世家、八书、十表、列传六类分别讲述,并着重选取了如《五帝本纪》、《周本纪》、《秦本纪》、《三代世表》、《六国年表》、《礼书》、《封禅书》、《吴太伯世家》、《孔子世家》、《陈涉世家》、《项羽本纪》、《伯夷列传》、《货殖列传》、《太史公自序》等数十篇分别提示、分析、指出问题、给予导读。宋先生讲课很认真,从不因事停课。记得9月10日讲《封禅书》时,当天晚上全国政协有个宴会,要他务必参加,下午上课只能讲到四点半,他一再表示歉意,到四点半才匆忙坐车离去。他讲《史记》很实在,启发很多,指导明确。他说:“读《史记》,做研究,首先要读懂它,批判是下一步的事,不可读都没读懂就去瞎批判。第二,不要用历史、政治框框去套古史,否则,讲不通,会出大错,闹出笑话来,要实事求是。”
由于有宋先生的精心教授,使我对《史记》产生了浓厚兴趣。我的毕业论文亦选定了做《史记》方面的文章,指导老师便是宋云彬先生。宋先生给了我许多具体指导。我当时和低年级的张大可、杜自南三人组成了《史记》研究小组,经常交流、争论有关《史记》研究问题。我写了本《史记管窥》,曾交宋先生看过,他一一仔细看过,并将意见用浮签贴在每条之上。他一丝不苟,极为严格。例如我当初无知,文前自书“黄氏先义”,宋先生批道:“‘氏’为尊称,是他人对作者之尊称,不可自称。”后来我的毕业论文《〈史记〉标点释例》,是在宋先生精心指导下,又经顾颉刚、王伯祥二先生看过,才炮制出来,首先要归功宋先生。
宋先生很爱重学生,他还把他撰写的“中国历史小丛书”中的《项羽》、《刘邦》二书送给我。我至今收藏着。
毕业后,我分配中华书局工作,同宋先生在同一个编辑室。“文革”劫难中,宋先生被揪了出来,造反派给他挂上“反动右派”牌子展示批判。我当时在“造反团”,有一次他看见我,轻轻对我说,能否将牌子改作“反动学术权威”。我趁人不在,给他改了牌子。他似乎还很感谢,向我笑笑致谢,真令人感到心酸。在那种形势下,真没法没天,让人诅咒它——“文革”,真正是“革”文化人的“命”!
1969年10月文化部系统人下放“五七干校”,宋先生属于老弱病残,也不得幸免。后来还是“投亲靠友”,到了外地,具体地方不得而知。从此,我便与宋先生失去了联系。
宋云彬为人豪迈,诗酒相伴,性情开朗,还会唱昆曲。记得1965年春节时,中华书局全局会餐团拜,宋先生还唱过一段昆曲。那声音,那表情,有板有眼,韵味十足,获得人们十分热烈的掌声。那个场面很动人,至今尚可忆起他皓首鹤颜、满面春风的音容笑貌。
宋云彬先生喜欢喝两口酒。他最喜欢喝的酒是竹叶青。今天,我要祭奠宋先生的在天之灵,恐怕只有用竹叶青来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