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还好意思说啊,张冉冉,我这有多大的一把辛酸泪啊。”
“德行,”她笑着拍我的肩膀,指着来往的“白衣天使”对我说,“随便挑,妹妹我给你做主!”
“想在我身边安插个小奸细,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一口唾沫啐到我脸上:“呸!”
从医院出来,我望着天上游走的云彩,突然想到张冉冉曾经给我写过的一封信,信的背面画着两颗心,其中一颗被一把箭射穿。底下有一行小字,上面写着:
如果丘比特不能赐予我爱情/那么我甘愿让那箭刺穿我的心脏/哦,我可爱的情人/到那时,我只能在另一个世界仰望你/期待有天使替我来爱你。
我走在人来人往的车流中,又陷入胡思乱想的状态,等到我意识到身后的小轿车不断朝我按喇叭的时候,才猛然清醒过来。我恍惚在人群中又看见了谢言,是的,我发现我总是在无意间想起她。
老万总是对我忘不了谢言这件事嗤之以鼻,他把我的行为称为病态,我无法向别人解释我的真实感受,每次想到谢言的时候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愧疚,让人沮丧的是,这种愧疚将不再有弥补的机会。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些困在情感泥沼中的人们哪一个不是病态的呢?
我那天从张冉冉那里回来又去了老万的酒吧,在那里意外地见到了“黑框眼镜”,她一袭黑衣坐在吧台上孤单地喝着酒,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喝酒。很奇怪,当我看到她独酌的时候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很悲伤,我觉得她很孤单,我甚至想走到她面前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我突然理解为什么这里会成为“一夜情”的多发地,因为城市的夜很冷,而我们都像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孤魂野鬼,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彼此取暖。
“秦医生。”我走过去跟她打招呼。
“嗨,林峰,”见到我时,她露出标志性的微笑,我才发现她的脸是哭过的,眼圈红肿还未消散,仿佛刚参加完什么人的葬礼,“来,林峰,陪我喝酒。”她招呼着把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像喝白开水一样。看到她的架势,我也一点没含糊,举起旁边的另一瓶啤酒,干了。
“好!”她大笑着拍手,“再来!”
我没说话,默默把她面前摆着的两瓶啤酒送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她揪着我的脖领子嚷嚷着:“你干什么呀?林峰,为什么把我的酒全喝了,Why?”
我说:“再喝就喝高了,秦医生,走,我送你回家。”
她伸手在我面前一通乱舞,显然是已经喝高了。“Shit!Don"t touch me!”她咆哮着。
见她摇摇晃晃的猛在我面前喷鸟语,我也不甘示弱,一连说了好几个“Fuck”。她大笑着跳到吧台上,挥舞着腰上亮闪闪的金色皮带跳着摆头舞,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
“妞妞,你干什么呀?快下来!”老万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冲着我大喊大叫着。我四下里瞅了瞅,然后指着自己的脑门儿疑惑地问:“是叫我吗?”
“废话!”老万朝我狂奔过来,蹦上吧台,把“黑框眼镜”抱下来,充满怜惜和无奈地叹息着,“妞妞,你怎么喝了那么多?”
我才想起来,“妞妞”是老万曾经对“黑框眼镜”的爱称。提起妞妞这个名字就让我不得不想起“大忽悠”它妈,它很荣幸地和“黑框眼镜”享用了同一个名字。我记得有一次和老万提起我们家“大忽悠”不光彩的往事时捎带着提了提它伟大的母亲,当我无意间念出它的名字时,老万像喝了五包“胖大海”,扯着嗓门使出吃奶的劲儿冲我嚷嚷着:“以后不许再提‘妞妞’这个名字,谁提我他妈跟谁急!”我当时还纳闷,心里琢磨着他跟条狗叫个什么劲!后来小山子跟我提起老万的初恋情人时,我才明了一切。
“黑框眼镜”很顺从地倒在老万的怀里,酒吧闪烁的灯光下,我愈加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肯定她哭了。我小心翼翼地问老万要不要带她到楼上的休息室去休息一下,老万低头征求她的意见,她不说话,只是呜咽着摇头。气氛显得既暧昧又诡异,我发现老万看她的眼神和看小蝶的时候有着不一样的内容,看小蝶的时候他的眼神充满怜爱和疼惜,可他抱着“黑框眼镜”的时候,眼睛里竟还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怨恨和委屈,仿佛被母亲丢到马路边上的小男孩儿,母亲走的时候对他说:“你乖,妈妈去给你买糖吃。”可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黑框眼镜”虽然没有离开一辈子,可是八年后,她才姗姗而归,她不仅带走了他年轻时代的爱情,还带走了他整个青春!
“你相信吗?万哥到现在还是爱着秦姐。”我和小山子在另外一张桌子落座后,他突然转头对我说。
“那小蝶呢?”
“替代品。”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舞池中央,眼神暗淡而空洞,让人从中读不出喜悦和悲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他冷笑着,可是脸上却并没出现什么多余的表情:“可能对小蝶来说,万哥也一样是替代品,呵呵,其实谁又能替代谁呢?”
“等等,小山子,”我拦住他的话,“别跟哥们儿玩儿绕口令成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以后就明白了。”他起身离开,我突然觉得他的背影特像某个哲学家。
哭累了就灌两口酒,喝累了再接着哭,“黑框眼镜”把自己放逐在喧腾中发泄着堆积在心中的一切不为人知的不如意。老万不说话,只是坐在她旁边默默陪她喝酒,偶尔也抱头哭上一场,像一对即将殉情的小情人。我突然觉得人的感情是十分脆弱的一种东西,遥想当年我把“大忽悠”流放到我姥爷家的时候,它不吃不喝绝食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意外邂逅了十一号楼王奶奶家的小母狗,马上化悲痛为力量,对它展开猛烈的追求,很快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有一次我在姥爷家门口看见“大忽悠”,跑过我身边的时候它连理都没理我,仿佛我是陌生人,让我感慨了好一阵子。可我又不得不佩服“大忽悠”,看看我身边这群人吧,有哪个不是被爱情拖累得伤筋动骨,谢言离开整整三年了,我也始终没有从悲伤中解脱出来。自她离开的那天起,她就变成了我心口上的一根刺,总是在不经意间让我疼痛不堪。我不得不说,其实我们都没有“大忽悠”活得洒脱。
灯光闪烁,乐声婉转,我的心情陷入前所未有的糟糕之中,如果注定要以失去一些东西为代价才能得到一些东西的话,我宁愿自己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人群散去的时候,我发现老万和“黑框眼镜”正躲在角落里玩成年人的亲嘴儿游戏,从他们嘴里偶尔发出的哼哼声可以判断俩人的卖力程度。酒喝得多了,头有点晕,我摇晃着往酒吧大门走,被结束战役的“黑框眼镜”叫住,她说:“林峰,我要走了。”
“要我送你吗?”我看了看老万,故意调侃地问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要去哪?”
“回美国。”
“回美国?”我故意把那个“回”字咬得很重,踉跄地走到她身边,“你还真把那儿当自己家了,秦医生,我告诉你,你的家叫中国,China,China!”
她依旧笑着,即使脸上挂满泪痕:“你会记住我吗,林峰?会记住我吗?”我不回答,因为我知道她实际上是在问老万。
“回答我林峰,你会记得我吗?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对对,”我应着,“当然,我当然会记得你的。”说完转头面对老万,“你倒是也发表两句啊。”
老万低垂着头,一副死了娘舅的表情:“我也会记住你的。”
眼泪把她那张精致的脸孔冲击得疲惫不堪,她捂着眼睛呜咽着:“谢谢你。”老万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她拦住,她说:“什么都别说,让我们安静地说再见好吗?”老万痛苦地点头,她起身从我的身旁走过,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低低地说了一声:“送我回家吧,林峰,我累了,我想我该歇歇了。”
“黑框眼镜”还是走了。
我问老万:“为什么不挽留,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他笑着摇头,他说:“林峰,你太年轻,你不明白,有很多事情过去了就不能重来,比如青春,比如爱情,我和妞妞(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首先想到“大忽悠”它妈)都明白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什么,那是我们在彼此身上再也找寻不到的东西。换句话说吧,我们现在难以忘怀的其实并不是什么人,而是那段纯真时代的感情,那是用什么东西都换不来的。”老万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和他坐在一家小吃店里喝豆浆,我望着窗外来往的车流,想到了小时候在农村奶奶家生活的一些片段。
我记得奶奶邻居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大枣树,因为隔壁只和奶奶家隔了一道墙,所以连他们家的大枣树也毫不客气地“红枣出墙”,连枝带叶一同伸展到奶奶家的小院子里。每到收获的季节,我就偷偷地爬上墙头,抓住大树伸展过来的枝枝叶叶玩命地摇晃,熟透的大红枣儿会随着我摆动的力度有节奏地往下掉,像下大雨一样。有一次当我摇晃得正起劲的时候,奶奶突然进了院子,厉声厉色地说:“林峰,干吗呢?”我一紧张,手一哆嗦脚一滑,一个“倒栽葱”,结果很荣幸地体验了一把生活。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骨折的。当时,我奶奶紧张地跑过来,把手里刚买来的成捆的大葱扔在地上,散落了一地。她抱起我,标准式的女高音在我耳边萦绕:“小峰啊,小峰……”本来我已经疼得没了知觉,谁知听到我奶奶的女高音后竟笑了出来,结果她误认为我是装的,照我胳膊抬手就是一拳,我也在她的帮助下再次温习了疼痛的滋味……总之,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地方给过我很多快乐和悲伤的回忆,当然,还有疼痛(那次骨折害得我在家躺了好几个月)。
我至今想起枣树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它和疼痛联系在一起,就像我想起谢言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把愧疚和悲伤联系在一起一样。可是我又总是很轻易地想起我们曾在一起的那些片段,然后任那些情节主宰着自己现在的情绪。我在想,到底我一直放不下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那么你还在想小蝶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问这个问题来打破沉静的气氛。老万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仿佛刚经过一场盛大的浩劫,他看了看我,很平静地说:“是,还在想。”
“那么是不是因为她,你才……”
“不,不是,”他打断我的话,“我和妞妞的问题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
“我想娶她。”见我不明所以地瞪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小蝶。”
“因为她像年轻时的妞妞?”
他吃惊地看着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我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说:“你别傻了哥们儿,谁又能替代谁呢?”说完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特别熟悉,是几天前小山子对我说过的,看来他确实比我更了解老万。老万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