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波
你见过这样一个女孩吗？她如一株新生的柳树般，站在空空荡荡的长街，任冷风卷起她的满头长发。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清澈如井水。她像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过来，问站在街边的你：“先生，你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吗？”
“下雪？”你一脸疑惑。
“嗯，下雪。”她握紧她的拳头，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你希望下雪呢？”
“因为，等到下雪。他就会回来了。”
那年夏天，小郭的爸爸不见了。妈妈说，他跟一个脸上有三颗痣的女人，坐船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再也不会回来了。有时候半夜里醒来，他看到妈妈坐在床沿上哭。他走过去，把妈妈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妈妈说：“小郭，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小郭用他的手轻轻抚摩着妈妈的头发，说：“妈妈，我可以休学，出去打工。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你。”妈妈一把推开他，说：“我就是卖血，我也要供你读书。你这次要是考不上大学，那妈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场台风席卷了这座海边的城市，所有街道都弥漫着芒果和柠檬桉的气味。在六月份结束的那场高考战役里，他考出了他所在高中建校以来最好的成绩，学校把他的名字做成横幅，在校门口挂了好几个月。
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本来可以去北京、去上海，但他却填了省城一所虽然很有实力，但名头却不够响亮的大学。
“因为，在省城，我可以常常回家，照顾妈妈。”
妈妈哭了，是幸福的眼泪。她打量着她的儿子，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穿着T恤、牛仔裤的男孩，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在乡下的外婆，第一次借邻居的手机给他打来电话。外婆的声音在电话里是那样的苍老，却充满慈爱。她说：“郭郭，你考上大学，外婆好高兴。”
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外婆在低声哭泣，他说：“外婆，你好吗？你别哭，你一哭，我也要哭了。”
外婆真的不哭了。他们说了很多话。他觉得，外婆越苍老，就越脆弱得像个孩子。挂了电话，小郭想了很久很久。他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陪伴外婆度过的岁月。他怀念外婆那粗糙得如磨砂纸一般的手掌，怀念外婆家那总是装满各色糖果的玻璃罐，怀念那条不停摇着尾巴的大黑狗，怀念门前缓缓流淌着的资江，怀念村子里那无数亲如兄妹的小伙伴……
他对妈妈说：“妈妈，我想去看外婆。”
妈妈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也该去看看她了。外婆老了，能看一次就是一次了。”
外婆所在的地方叫橘子郡，是一个沿江而建的小渔村。夏天，资江的水会涨上来，漫过石头砌成的城墙。有时候，会有肥大的河鱼，一头撞进院子里，在屋檐下搁浅，扑腾几下后就不动了。小时候跟外婆住在乡下时，小郭最盼望的就是下雨，一下雨，河里就会涨水；一涨水，他就可以和小伙伴们，举着小脸盆去院子里捞鱼了。想起这些，小郭的心就飞得没有踪影了。他只想快点儿到达橘子郡，快点儿见到外婆，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回去过了。
在车上折腾了整整一天，到达橘子郡时，天已经黑了。外婆在门口等他，她的背佝偻得快和地面平行了，站在那里，就像一棵被折断了的老树。他抱着外婆，小时候他常常坐在外婆的大腿上玩，但现在，她的头只到他胸口了。
吃过晚饭，他们坐在屋檐下乘凉。他看到外面河道上远远地泊着许多船，船上隐隐约约地亮着灯，看上去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问：“外婆，这么晚了，他们还在打鱼吗？”
外婆笑了，说：“打鱼？河里早已经没有鱼了。自从上游建了一个化工厂，就再也没有人敢吃河里的鱼了。那些亮了灯的都是捞沙船，大得就像一座山丘。”
小郭不肯相信。
那晚他睡在河边的小阁楼上。第二天早上，他被巨大的汽笛声吵醒。他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房间的后窗。窗外，是一条缓缓流淌的绕墙根而过的河，一艘巨大的汽船，正轰隆隆地从水面游过。从工厂里出来的工业废水，使得河里的浮游植物得以大量繁殖，河水显出一种深沉可怕的铜绿颜色。他看见了附近水泥厂高高的烟囱，从烟囱中喷出来紫色的烟；他看见了堤岸上大片枯萎的枫杨林，以及河里疯狂生长的水葫芦。
他站在窗边很久很久，最后他相信了外婆的话。
他所拥有过的童年，以及童年里明净如画的小渔村，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又一艘大船从天边开过来，靠了岸。是一艘漂亮的客船，船身漆成乳白色，在太阳下反射着明亮的光，船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彩旗。船员下了锚，放下吊桥，船上的客人就踏着吊桥走到码头上。他们都背着旅行包，戴着太阳帽，将外套搭在手臂上。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她的背朝着河岸，小郭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见她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就像是一只飞舞着的蝴蝶。客人渐渐散去了，她又跑到甲板上，从窗户外往船舱里看。她的身材是那样的瘦弱，仿佛随时都能被河风刮得没了踪迹。在一无所获之后，她踮起她的脚尖，朝着长长的街道眺望。
“这个女孩，是谁？她是在等人吗，还是在找什么东西？”小郭在心里说。
他看到那个女孩在甲板上久久地伫立。后来要开船了，船员把她赶下船。她慢慢地走上水码头，走到大街上，慢慢地往西头走，最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夏季的日子炎热而冗长。小郭每天待在阁楼上，看他带来的几本小说，书里那些美好的情感，那些纯真的故事，让他心动不已。晚上，他就打开收音机，收听电台的节目。电波将所有在深夜里失眠的人，联系到了一块儿。在主持人软绵绵的声音里，他会慢慢沉入睡眠。睡梦中，有时候会听见河水轻轻冲击堤岸的声音。
在他到来一个星期后，一场罕见的洪水席卷了整个橘子郡。洪水退去后的小镇上伤痕累累，到处漂着一些死去的牲畜，还有散落一地的锅碗瓢盆。成群结队的蝇虫在空中飞来飞去。街上的商铺、工厂、饭馆、旅店，无不显出一种大水过后荒芜衰败的景象。小郭有个表哥是社区门诊的医生，他每天背着医药箱，跟着表哥走街串巷，给村民治病，宣传各种预防疾病的卫生知识。日子开始变得忙碌而充实。
有一天傍晚，他从一个病人家回来。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他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巷子里，走在那些冰凉的青石路面上，只有脚下的雨靴发出 “吧嗒吧嗒”的响声，在巷子里回荡。
突然，他发现码头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的神色是如此的怪异。“这么晚了，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做什么？她是要跳河吗？”他不禁有点儿害怕。
那是一个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腰间束着一根黄色的飘带，脚下是一双扑了粉的帆布运动鞋。是他上次在阁楼上看见的那个女孩。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依稀的天光之中，她长长的睫毛就像蛾翅一样。她的头发也长长的，顺着耳根披散下来，覆盖住了她的脸。
小郭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河边的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来，像一些丝带在空气里飘荡。她瘦小的身子微倾着，不时地颤动一下。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到她的身边。可是女孩仿佛凝固了一般，对他的到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让小郭很吃惊。
他问她：“哎，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女孩没有理他，依旧仰着头朝河的下游眺望。从她头发上飘落下来一种洗发香波的气味，这种气味像春风吹绿田野一样流遍小郭的全身，他感到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有些温暖而潮湿。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女孩还是没有答理他。
他有些生气了。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聋子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家，你是不是哑巴？”
女孩伸出她的右手，把食指压在她的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姿势。“别说话，”她说，“你看那边，那艘船，它就要来了。”
“什么船？它在哪里？”小郭歪着头往河道上眺望，宽阔的江面上，只有一片浓雾正在渐渐扩散，四处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船？”他说，“你在撒谎。我没有听见马达声，也没有听见汽笛声。雾这么大，船都躲在港口不敢出来了。”
“我说有船，就一定有船，”她突然变得很暴躁，“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骗我，船一定会来的。”
她的反常把小郭吓了一跳。“没有什么船会来了，”小郭在心里想，“这个女孩，也许是个精神病。看她身上的打扮，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她一定是走丢了，她家里人会多么着急呢。”
他伸出手去拉她。他说：“你的家在哪里？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吗？这么晚了，我要送你回家。”
她的身子被他拉了过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了她的脸。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瓜子脸，柳叶眉，只是眉目之间泛出一股苍白的陈年书柜的气息。她看了他很久，然后像猛然清醒过来似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的名字叫郭方，别人都叫我小郭。我住在对面的那间四合院里，就是门前有两棵歪脖子柳树的那间四合院。那个驼背的孙婆婆，就是我外婆。”
“我不要你送我回家，”她说，“我能找得着回家的路，我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小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后来，他又问她：“你是在等一艘船吗？”
“是的，”她点了点头，“你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吗？”
“不会有船了。”小郭说，“天已经很晚了，加上雾又那么大，今天晚上不会有船来了。你应该回家去，明天再来。”
女孩的脸上慢慢显出失望的神色。最后女孩还是听了小郭的话，转身离开了。她纤细的身影渐渐地走进依稀的天光之中，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这个女孩，真是个古古怪怪的丫头，我以后还能见到她吗？”他在心里想。然后他整理好医药箱，背着它往对面的四合院走去。他的外婆，一定在家里等得很着急了。
在小郭来到镇上半个月以后，一场可怕的流感突然降临橘子郡。省城派来了专门的医疗队，还有传染病防治专家，但还是不停地有人因这场疾病而死去。街道一天比一天萧条和荒凉，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在那些灰色而充满死亡气息的日子里，小郭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女孩。想起她素色的长裙，想起她微微翘起的嘴角，想起她结着哀怨的神情，还有她慢条斯理一字一句说话的样子。“我还会遇见她吗？”他想。他去镇上的时候，会在码头一带停下来逗留一会儿。他常常在吃完晚饭后，走到那些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去，在那些石凳上坐下来，或者站在城墙上四处眺望。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她的身影，有时候仿佛看见她来了。她袅袅婷婷地从巷子那头走过来，走到他身边，腼腆地一笑，启动双唇，对他说：“小郭，你好，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可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叫他失望。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他想：“她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在这场流感里死去了？”他甚至在心里怀疑，那天的邂逅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只是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外婆，你认识那个女孩吗？”
外婆放下碗筷，眯缝着眼睛，含义深刻地笑着：“哪个女孩？”
“就是那个头发长长，每次穿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那个丫头？你问她做什么？”外婆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外婆，你认识她吗？”
“那是个坏女孩，”外婆拄起拐杖开始收拾碗筷，“她脑子坏掉了。以后你看到她，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外婆不肯再多说话，小郭也不好意思再问。那天晚上，他久久难以入睡。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窗户边，推开窗，用手把头支在窗沿上，迎着河面吹来的风。他望着外面静静的夜，在心里默默地想：“为什么外婆要那样子说？她真的是坏女孩吗？她是谁？她究竟在哪里？”
他给他表哥打了一个电话。表哥念过大学，他一定比镇上的人懂得更多东西。
沉默良久后，他说：“表哥，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表哥笑了一下，很认真地问：“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呢？”
“是个头发长长，穿一身白色裙子，眼里总是满含悲伤的女孩。”
“你说的是，那个常常站在码头等船的女孩吧？”
“表哥，你认识她吗？”小郭几乎是喊了出来。
“嗯，我认识她，是个前途无量的好姑娘，可惜给毁了。”表哥的语气充满了惋惜和无奈。
然后，表哥在电话里很平静地说：“她是橘子郡最漂亮的姑娘，也是镇上中学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她人漂亮，又乖巧懂事，大家都说，这姑娘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有一年夏天，一艘大船被风浪打翻在橘子郡外面的河滩上，政府发动所有的村民去搭救那些落水的船员，并把他们安置在村民家里。这其中，就有一个很漂亮的水手，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然后呢？”小郭感到他的心被揪了起来。
“这个水手我没有见过，但听镇上的人说，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很深的酒窝，他的眼睛也很迷人。这个水手受了伤，在她家里住了大半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他们就偷偷相爱了。”
“再后来呢？”他紧张得有点儿喘不过气。
“再后来，他的伤好了，又坐着船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对她说：‘你等我，过一个月，我就回来看你。’一个月过去了，她每天都跑到码头上去等他，她在心里记得他对她的诺言。可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在那次航行中，遇到了一次巨大的风浪，掉进了海里，不见了，连尸体都没有找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都认为那个漂亮的水手已经死去了，但只有她一个人怎么都不肯相信，她仍然在痴痴地等他回来。”
“……”
“她每天都在等他。她的成绩每况愈下，说话语无伦次，思维也经常混乱不清，后来不得不休学回家。慢慢的，镇上的人就说，这姑娘疯掉了。”
挂断电话，小郭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静静地落泪。那个女孩，她的面容，她的眼神，是那么哀伤，原来，这背后有一个这么悲伤的故事。他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突然发觉自己很想她，这个时候，她在哪里？她还好吗？
太阳升起，然后落下，岁月的车轮永不停息一直向前。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郭又见到了那个女孩。那天他正在楼上午睡，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呼喊和尖叫：“那个女疯子来啰，那个女疯子来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