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单独照面,她坐在他旁边,胃疼。车子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他停下来买了胃药给她,“不会喝酒以后就少去那种应酬知不知道,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个行业。”开到学校要下车时,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像是熟识已久的朋友做出的亲昵举动,“记得吃药,以后不能再在这个时间喝醉了单独行路,有事打我电话。”卓远辰边说边写下号码递给她。夏小竹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关上车门转身走进宿舍楼的时候突然哭了。
那一次的形象代言人选拔夏小竹虽然落选,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失望,索性连平面模特也不做了。模特圈子更迭实在太快,昙花一现一样的新人一旦淡出后便很快被人遗忘,这和明星们要保持一定的曝光率是一样的道理。
夏小竹倒也乐得清闲,牛仔裤纯净水外加随意的一件外套,安静地上课和绘画。学校里追她的男生以成打计算,她半个也不要。而向来异性缘太好的女生极容易成为别的女生的青春期公敌,夏小竹亦不例外。渐渐也便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她心里明白有时候特立独行并不是一种潇洒的姿势。虽然在本质上每个人都感到孤独,却没有人能习惯寂寞,谁都一样吧。
电话里小竹与我说起跟卓远辰的片段,语气里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竹青
因为在绘画上极有天分,再加上肯努力,夏小竹很快在一次全国范围的绘画创作大赛中崭露头角,凭借原创作品《泪痣》引起了国内美术界的关注。她是那届比赛里最年轻的获奖者。
在杂志上我看到了那幅画,它带给我的震惊决不亚于当年我们整理美术老师遗作时看到的那幅人物素描。整个画面隐约可见两张脸。一张只画了左眼和左眼下方的一颗泪痣,神情却说不出的威严和骄傲。而另外一张脸只画了两道低低的眉毛,透露出中国古代女子的那种甘愿受缚的温柔和谦卑。正所谓爱情和自尊不可得兼。
那日夏小竹来找我,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晚饭。甚少喝酒的她连续要了两瓶啤酒,喝完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夏小竹一向是爱哭的姑娘,以前念高中最糟糕的时候甚至连找不到画笔也要哭,我早已见怪不怪。但那一刻,她一起一伏耸动的肩膀令我想起那个天色微薄的清晨,顿觉无限心酸。
杜拉斯说,迷恋是一种吞食。然而夏小竹,她如此偏执地一头钻进牛角尖,却并不懂得这个道理,虽然她自以为已经从对美术老师的迷恋中走出。但阴影何其巨大,她不过是从此处沼泽过渡到了彼处沼泽。
如同中了蛊,长久以来她背负着男人左眼泪痣的诅咒沉默前行,亦步亦趋。虽然这道咒符随着世事变幻光阴流逝最终会失去效力,但这期间需要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蝴蝶破茧而出般的阵痛,熬过了才得以重生,而更多的幼虫因为无法忍受,死在了蛹里。
借着酒劲夏小竹给卓远辰打了电话。他来接她,看见小竹身旁的我,只一句“我会善待她”。
这个男人的眉眼因并无多余的缱绻而显得过分洁净,曾经在相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人,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的,就会不惜舍弃眼前一切来拼得。我隐隐担心夏小竹的处境。
我的这种担心很快得到证实。
四个月后H市报纸的娱乐版刊登了卓远辰和一位知名模特订婚的消息。这是个到处充斥名人效应的年代,模特出名,摄影师也便跟着上位,卓远辰亦不过只是一个有着水仙花情节的自私男人。爱,何其悲哀凄凉。
夏小竹二十岁生日那天,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梦想当现实,看着蛋糕上的蜡烛,她幽幽说道:“虽然这只是个游戏,而且似乎一开始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但也正因为玩不转,所以我想一直玩下去。”只有小孩说起游戏才会用如此认真的口气吧,他们最计较得失。而夏小竹,已经站到了青春的尾巴上的她尽管拒绝长大,她的身体却已不能再听她的话。
后来夏小竹再也没有遇见过左眼有泪痣的男人。她亦没有再恋爱,不恋爱就不会受到伤害。她笑着说。这个女子的触角越发坚硬。
无疑她仍是夏小竹,但已不再是我面前的夏小竹。
听王菲的《出路》,在阴冷的天气里,我们各自捧着一杯热水,时为1999年9月22日。
黛绿
睡觉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胸前,如此便经常做噩梦。
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噩梦本身,而是一觉醒来你并不能记起梦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可那种令你心悸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每回我都只能抓住梦的尾巴,冲天的火光里我的皮肤被烧得灼热。我闻到焦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然后挣扎着便醒了。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仍然冒了一额的汗。
我翻阅了大量释梦的书却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当我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理论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安稳觉却随着春天一起到来了。天气慢慢回暖,我闻到花朵的芬芳。
夏小竹的画展上,我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樊源。在一幅碧绿田野的油画前,我想起了那些他骑着单车沿斜坡撒把而下的黄昏,我坐在车的后座上,快乐地叫起来,一声一声穿过单薄的青春岁月。突然,咣当一下,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在成长的端口,我们都摇身变了模样,有太多的情绪没有找到出口就已经在空气中膨胀着破裂了,最终不了了之。就像从前拥有细腻情感和敏感神经的惨绿少年如今变作了这样一个严谨内敛的典型理工科男人。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语气关切地问我:“还好吗?”
“嗯。”我笑着回应。
“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回老家找份工作安稳度日,我还是不习惯在外生活。你呢?”
“在准备出国留学。”
“那很好。”
“各人志愿不同。呵,有男朋友了吗?”看见我摇头,樊源愣了一下,轻声说,“我快订婚了。”
“恭喜。”祝福是由衷的。隔着这些年,我们之间有了一道深远的沟渠,我知道各自为安会是最好的结局。
当日的画展,一幅一幅皆是带有过去印记的图景。
不同光线不同角度下的画室。涂抹着影子的地面。我们一起去写生过的郊外田野。泥泞路上脱了链的单车。阴影中半开的花朵。滂沱大雨中坑坑洼洼的旧操场。正在融化的冰激凌。美术老师的葬礼。葬礼上短暂出现的黑衣女子。不同面孔上的左眼泪痣。
很多时候,夏小竹让我觉得她是一个与时代脱节的女子。当年她执意不放弃考美院,一意孤行的坚持虽然最终没有让她失望,可是在感情上呢,太执著于过去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那天我在前来观看的人群中遇见卓远辰,在黑衣女子的画像前,我转头对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说过的会善待小竹?”卓远辰默然,半晌才开口:“你发现没有,小竹的神情越来越像这画中女子了?”他的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怜惜,“别告诉她我来过。”卓远辰向我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展厅。
始终永远依然,他看不见在他转身以后发生的事,她的眼泪她的叹息连同她的伤口,他并不知晓也不愿知晓。卓远辰走出展厅,一如他消失于她的生命轨迹。
嫣红
大学毕业,我回到老家做了中学语文教师。夏小竹留在杭州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渐渐地我们失去联系。
那幢我们画室曾经所在的旧教学楼如今已被拆去,操场新铺的塑胶跑道如同泼墨似的欲将过往覆盖。我的学生们,十五六岁的年纪,真正年轻的面孔,可是连他们都已经在作文里反复书写回忆。
一日看电视,换频道的时候突然看到夏小竹,那是一档艺术类人物的访谈节目。再次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随意的着装,坚毅的表情上添了几分淡定,剪短了的头发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成熟许多。她正侃侃而谈她的创作理念。
“妈妈,我饿!”先生接女儿从幼儿园学琴回来,她边踢掉鞋子边喊。我转身走进厨房张罗饭菜,待到再出来,电视的频道已被女儿换成了动画片。
一切如风。钟面指针一刻不停地旋转,一路走,一路丢失。仿佛旧唱机里陈升一如既往的沧桑吟唱:“狗脸的岁月啊,没有人可以停止成长。那一年的蓝天,狗一样的岁月,永远不会再回来。”
2008年春节,我和先生带着女儿去给两家的老人拜年。县城街道上四处张灯结彩,昭示生之繁华。女儿小小的手紧紧握着福娃形状的气球,又吵着要到对街去买木头公仔。在那家不大的店铺里,我又见到了夏小竹。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没回老家,她告诉我这次回来是打算把她的父母接到杭州去。
女儿在旁边拉我衣袖:“妈妈,妈妈,我要这个。”又让她爸爸帮她拿着气球,结果一松手,气球飞了,她也并不理会。
儿童就是这点好,转瞬即忘,喜新厌旧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是天经地义。买好玩具,女儿又拖着我的衣袖:“妈妈,妈妈,走吧。”小竹蹲下来,做鬼脸将女儿逗得哈哈大笑。看得出来,她喜欢孩子,可是时至今日,她仍然单身。临别拥抱,我在她耳边说:“小竹,别太固执。”她点头,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老年之前我一定会把自己嫁出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格林童话》,有一段印象非常深刻:王后死了,国王每天都到白雪覆盖的坟头上哭泣。春天来了,当坟上长出绿草的时候,国王娶了新王后。
所谓怀念,终究敌不过时间,如此而已。也许我应该早些给女儿讲这个故事。
透明
20世纪初的物理实验证明,以太实际上并不存在。
后记:当年一道在画室的朋友看了这篇文章,说释然。我们都已不画画许久,久到快记不得曾经若无头苍蝇的那般煎熬。只是,各自为安的转身背面,仍然有如汽水开瓶之后不断上蹿的气泡,无声,却绵密。
那一年,在我们纷纷无奈改旗易帜叛变梦想的关口,唯一坚持了下来的学姊,已经失去联系近三年。据说她复读考取了广美,后来又辗转听闻她已于一年前退学。一直记得的,却是最后一次我们通话时,她说,我还是想要画画。
生活愈近残酷,故事但求整洁。改写了结局,只是为了在青春末梢拾掇微薄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