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艳
【楔子】
记忆之中的景阳镇，总是湿气浓重，扶疏细雨，弥漫在空气之中，终年氤氲着雾气。
而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比记忆之中更为早一些，不过秋衫刚上身几日，便开始有湿冷的空气从北方的城市吹过来，然后覆盖了这个江南小镇。
天空颤抖微微泛寒。只剩下忧郁而安宁的云朵守望没有翅膀的飞翔。天寒欲雪。彼时的生活总是略略显得无望，人也容易变得懒散。
她站在玻璃窗前看窗外由于天寒带来的冷寂。空气之中有种迷幻而沧桑的气息。
背后的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讨论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一个情节，窸窸窣窣，妈妈嘴里吐出美好的音节，在空气中流逝，仿佛是华美的乐章。
依子不太懂得音乐，她是个很平凡的女孩子，跟着母亲背井离乡地来到中国的这个江南小镇，迷幻的风景像是驻扎在心间的家乡，给了她瞬间的安稳。
她回过头来看着母亲容光焕发的样子，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模样，母亲在父亲眼神的注视下，发出羞涩的光。
依子便轻易地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好。于是她对着母亲笑，月牙一般的眼睛弯起来，好看得不成样子。
那一年，日本女孩子熏久依子在中国景阳镇上高中。
【VOL1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她进到班里的时候，看见大家的目光都瞬间射了过来。她面容姣好，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发出清淡的气息。她站在讲台上羞涩地笑，然后用熟练的中文跟大家打招呼：“嗨，大家好，我叫熏久依子，来自日本岛国，以后跟着大家学习，请多多关照。”
她的话一出，班里一阵骚动。老师微微笑着让依子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那是依子第一次见到莫小晴。她走去她身旁的那个空位时，莫小晴正在拿着粉饼往脸上扑粉，本来就娇艳的容颜瞬间绽放开来，不及依子清纯，却胜在娇媚。莫小晴画着细细的眼线，睫毛细长，在阳光斜照之下，扑闪扑闪，她抬起头来看着依子，抿嘴一笑，空气中有尘埃飞扬，时光瞬间凝固，光华一般炫美。
然后莫小晴抬起头来用日语朝熏久依子说了一句话，她说：“你好。”很标准的日语发音，让依子瞬间愣了一下，片刻才回过神来，也用相同的一句话回了过去。
莫小晴呵呵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哎，日语我也就会那么几句，剩下的咱们还是入乡随俗，说我们的中国话。小日本。”
最后一句略带其他含义的词依子当然没有听懂，可是莫小晴脸上的柔和和看着她的新鲜感显得极其的真诚，并没有一丝作伪的痕迹。
那是那一年有着阴寒天气的上午，在景阳镇重点高中的教室里，熏久依子认识了第一个新朋友，她就是景阳一中著名的异数，她叫莫小晴。她脸上的笑颜绽放得太过娇艳，便让人忘记了越是坚强的人一旦受伤起来便是惊天动地的疼。
依子不知道，楚正歌也不知道。
在景阳一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人都爱莫小晴”，这是依子在这个学校浸淫之后才辗转听到。她在走廊上和莫小晴谈笑风生，两个都是花容月貌的女孩子，阳光将她们析出一层华美的光晕。众人的目光渐渐地凝聚在她们两个女孩子身上，莫小晴的美丽扎眼而高调，而依子身上有着一种淡然的气质，再加上羞涩的笑容，是一种低调的华丽。
在一楼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聚着一堆男生，坐在那里，嬉笑怒骂，有风掠过，带起一层青春的光晕。有淡淡的目光掠过人群，看向了楼上众人注视的风景。
莫小晴似乎也感知到了来自远方的沉默目光，于是抬起头来，看到了楚正歌。他处在那一堆男生中间，突兀得不可思议。英俊的男生，优秀的人，处在人群自成风景。
莫小晴一挥手，头一点再点，然后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依子一时好奇，看着莫小晴莫名其妙的动作，再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刚好这时，上课的铃声准时地响起，她看过去的地方早已空荡一片，只剩下枯柳枝在风中荡来荡去，没有去路与归途。
这个冬季总是没有任何预兆的寒。
熏久依子走向教室的时候，听到后面一堆男生的嬉闹声，其中一个声音太过激昂，瞬间便覆盖住了整个喧杂的空气。
“‘人人都爱莫小晴’，这是一高经典名言，我说楚正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喜欢就去追呗，磨磨蹭蹭的让哥们儿都替你着急。”
这句话依子听得半懂半晕，然后回过头来寻着声音望过去，刚好看到刚才说话的那个男生正朝着她望过来，看到她的时候，张着的大嘴忽然就顿住了，“呀呀”地没了声响。依子看到这里忽然就笑了，低下头只觉远处有个身影浮光掠影一般在心头闪过，这时莫小晴拉了她一把，她身体瞬间就被拖进了教室，她一脸茫然的表情看过去，就看到莫小晴一扬头，脸上表情丰富极了，她眼光鄙夷：“我说熏久小姐，下节课是老太的课你都想迟到，你是不是真想……”没说完，莫小晴做了一个极其搞怪的动作，依子“啊”了一声，忽然就捧腹大笑了起来。
彼时，讲台上一个声音怒吼起来：“门口那两个人，不好好上课站在那还嬉笑，拿着课本给我站在后面去！”
她们瞬间石化。
【VOL2潋滟千阳的遇见】
走廊上有淡淡的光影，折射在走廊的拐角处，依子和莫小晴被老太罚站在教室的后门口，那真是个美好的黄昏，远山的夕阳在跌落山下前最后惊鸿一瞥，将大地烘托到至美的境地。她们站在那里，观摩着这一场盛景。
依子的心轻轻地激荡，在眯眼抬头仰望的某个时刻，会偶尔想起家乡的夕阳，由于在海边，常常有海风将水里的夕阳吹得支离破碎，此时的她，站在海水里，回头会看见母亲的面容，在海风最大的时候，模糊得不可思议。自从父亲死后，依子已经很少见到母亲的笑容了，她的苍老藏在流年岁月里，渐渐显现出来。依子在旁边看着如此无能为力，那是依子成长至十多岁，第一次感到命运里的无常和无奈，心酸刻在心底，却又无处躲藏。
此刻，依子回过头，看见莫小晴正靠在墙上，撑着双臂，眼望着辽远的风景，便想起校园里的传说“人人都爱莫小晴”，以及关于她的流言，也不禁一呆。不消片刻，忽然感到莫小晴的头贴近来，然后在她耳边道：“依子，我们逃课去图书馆吧。”
依子明显吓了一跳，可是当她和她牵手站在图书馆的南四楼的时候，依子感觉更加的不可思议。莫小晴回头朝她挤眉弄眼，然后拉着她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两个位子。
那个静谧的晚间，她和莫小晴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了几个小时的书。她认识的中文不算太多，于是在莫小晴翻阅那些经典的书籍时，她就在那摆弄着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她随身携带了五年，却连母亲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翻开扉页，上面有着当年写的一段话。
熏久依子写道：今天，我第一次看见他。他教了我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个男人他叫颜长卿，他成了我的父亲。我很骄傲。
七点左右的时候，莫小晴的肚子传来了第一声“咕咕”的叫声，然后是依子的，她抬头，看见莫小晴忍笑的表情，一时也觉莞尔。
吃过饭回来的时候，华灯初上，校园里到处是一片片橙黄的光晕，淡淡的模糊的，有一层淡化不了的魅力。她们保持着愉快的心情，进了图书馆的大门，然后上了电梯。
抵达座位的时候，依子才“呀”了一声。随着冬天寒气的降临，这个地方的气候已经偏冷，平日里来图书馆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大都把书直接带过来，然后一直坐到吃饭的时间。所以往往人满为患，图书馆的凳子总是供不应求，学校对这个问题也没有过多关注，所以在图书馆就往往遇到依子目前的问题。
她的凳子不知道被谁搬走了。
依子朝她看，然后说：“素质不好的人。”
依子的汉语说得一本正经，脸上又是极其认真的表情，惹得莫小晴瞬间笑了起来。
依子刚说完话便环顾四周，她的声音又不低，四周的同学大都听到了她的这句话。于是依子回头便看见了一脸无奈的他。
他便是楚正歌。
他朝她走过来，然后把凳子递给她道：“喏，这是你的凳子，我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做了回在别人眼里所谓的不道德的人。”说完还一摸鼻子，一脸无辜。
依子看着他，明明一脸不正经，不知道怎么就是讨厌不起来，脸瞬间就红了一片。那一刻，她似乎听到家乡海水翻腾的声音，漫过地平线，从男孩子笑意柔软的脸上抵达她澎湃的内心。
她伸手道：“你好，我叫熏久依子，我接受你的道歉啦。”
楚正歌似乎没有想到她这般正式，呆愣了一瞬，开口道：“日本人？”然后似乎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儿过激，又有模有样地伸出手来，道：“你好，我叫楚正歌。”
莫小晴在旁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下依子和楚正歌都转过头来，目光扫过她，有着荧光微闪。
【VOL3看见他我就想到了我那美好的童年】
晚九点的时候，图书馆准备闭馆，这时已经有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莫小晴放下手中的书，和依子一起离开。进电梯的时候，依子一直低着头，和莫小晴一起站在了一个角落里。片刻，有人进来。
电梯门被关上，开始往下降，然后停在了三楼，此时有人开口：“我站门口了，下面肯定没有人上了。”
依子听到声音，耳朵轰鸣了一下。抬起头便看见楚正歌带着戏谑笑容的脸庞，而他的旁边，那个男孩子的脸也尤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此时，楚正歌往电梯门口一站，恰巧此时门刷地被按开，三楼外面站满等待电梯的人，一看门口杵着的他，都住了脚步。
这个场景像个幽默笑话一般，在电梯门轰然紧闭的那一刻，电梯里的人顿时哄然大笑，然后有男孩子拍打楚正歌的肩膀。依子站在他的后面的角落里，望着眼前的男孩子，一脸做坏事过后的戏谑表情。依子此时去拉莫小晴的手，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并且有着微微的颤抖，好奇地探过头去，就看见莫小晴淡笑的脸庞，娇艳的容颜绽放如花。
依子的心也暂时安定下来。
出了电梯的门，刚来到门口，所有的人都“啊”了一声。
只见此时外面不知道何时已经是一片雪白的世界，白色的雪瞬间覆盖了整个校园。还有纷纷扬扬的雪在簌簌地落着，细细碎碎的仿佛有轻盈的精灵起舞于丛林间。
依子和莫小晴同路回家，所以一直向前走着，正在此时，忽然感觉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头一看，就看见楚正歌一脸笑意地走过来，走到她们身边不经意地说：“女孩子回去不安全，我送你们吧。”
依子内心忽然一阵雀跃，“嗯嗯”一连地点头，然后朝莫小晴道：“中国人很好客哦。”
莫小晴倒是面无表情了一会儿，听到她的这句话，咯咯一笑，朝楚正歌看去，戏谑地笑道：“熏久小姐，这不叫好客，这叫心里有鬼。”
依子似懂非懂，只是看了看楚正歌，心里忽然就溢满了笑意。
很久以后，依子回到了家乡，依旧能够想起那个寒冷却又温馨的夜晚，整个世界像是童话一般美好，还有那两个她在异国他乡唯一能够拥有丰富记忆的人，陪着她走过了那个冰凉的季节。
很快就到了依子的家门口，她站在门口，正要转身，忽然拉住莫小晴的手，说：“我有话跟你说哦。”
楚正歌略一点头，就走向了旁边的一棵树下，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拿出火机点燃一根烟，那个瞬间，依子站在不远处，看着白衣少年的动作，那簇火拢出的微光在洁白的世界里映照着楚正歌棱角分明的脸，在夜色里格外的温和。
依子拉着莫小晴道：“小晴，你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你这个秘密哦，我喜欢楚正歌。看见他我就想到了我那美好的童年。”
莫小晴一脸的诧异，回过头来看了看楚正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依子是在那一刻看到了爱笑的莫小晴脸上出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表情，仿佛是忧伤，却又带着微微的寒意，使得她很久都不敢再说话。
良久，莫小晴笑了笑道：“嗯，你眼光不赖，这个人可是学校最难搞定的一个男生，你有勇气，本姑娘就帮你。”说完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就朝楚正歌走了过去。然后两个人同时跟她挥手说再见。
那是依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两个人一起的背影，带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命定一般伤感，很久之后，她上了楼，然后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去的背影，随着雪的痕迹，渐渐地消失不见。
回到家里后她在黑暗里忽然莫名一寒，仿佛预感到了美好的终结。
【VOL4你的歌儿风里唱，好像花落我心上】
而那一个夜晚，莫小晴和楚正歌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依子即便离开了景阳镇，回到了日本，也没有再听莫小晴提过。因为第二天楚正歌就来找了依子。
那个之前稍有些印象的男生站在教室门口，朝她们的教室喊道：“依子，熏久依子，楚正歌找你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看向她，她忽然之间就窘极，在大家的目光中红着脸匆匆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身体靠在栏杆上戴着鸭舌帽发呆的男生楚正歌，看见她出来，他朝她一笑，然后看向旁边，依子刚转过眼睛，就蓦然惊呆，因为她看见有个男生抱着很大的一束花束走向楚正歌，然后伸手递给了他，楚正歌一笑，接过花朝依子走过来，递到了依子的面前，道：“希望你会喜欢。”
依子陡然愣住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大捧百合，清丽如斯，在这个微带着清凉的早晨，带着梦幻一般的幻觉。她只是愣神道：“为什么呀？”
楚正歌呵呵一笑道：“喜欢的话就随了我？”
这句话一说出口，周围一阵讶异声，女生的吸气声夹杂着男生的口哨声，此起彼伏，走廊上一时热闹起来，所有的教室都陆续走出人，拥挤着来看这个胜景。
鼓掌声也渐渐响起来，依子站在最中央，感到一阵拘谨，然后脸色渐渐发红，片刻想起了什么，说道：“你等一下。”
说罢径自转身走回了教室，走廊上顿时鸦雀无声。依子匆匆地跑回教室，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本子，复又回到了走廊上，见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她的反应，她低了头，走到了楚正歌的身边，然后翻开其中的一页，朗声道：“楚正歌，这是我为你写的诗，我喜欢你，我愿意随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一板一眼，周围人发出一阵“啊啊”声，片刻掌声还有口哨声再次响起来，比之前还要响亮，楚正歌在喧哗之中，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拉起依子的手挤过人群朝天台的方向走过去，依子随着他，在走过教室的拐角处时，竟然还能想起来往座位看了一眼，就看到了沉溺在一本小说世界里的莫小晴脸上有着淡淡的表情。
那天回去，依子在那个黑色封皮的本子上，写上了这一句话：“你的歌儿风里唱，好像花落我心上”。
就这样，依子开始了她在异乡的第一次恋爱，并且沉浸在其间，欢喜自得。
她喜欢看他微笑着露出好看的白牙齿，然后拍着她的头跟她说：“你这个谜一样的小姑娘啊，真让人心疼不已。”喜欢他抬手乱乱地揉着她刚做的离子烫的直发；喜欢他用宽大的手掌覆住和他相比略显小的手，里面干燥温暖；喜欢他陪着她转过一条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迷失在异乡的街道上不知所措；喜欢着这温暖的宠溺，像爱情一般美好。
然后回到家的时候，依子却必须面对着家忽然变得冷冰冰的气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