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排练厅里每天有四小时的基本功训练,手位、小跳、立足尖、旋转……然后学生自由组合排演小剧目,由老师指导。休息间歇,同学们都在落地镜边席地而坐,一边放松肌肉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姜候发疯的事和选拔哪两个同学进“六小天鹅”填补王采予和姜候的空缺?
这两天易萌萌比平时要刻苦,其实她是通过高强度训练为自己减压。所以在休息时间里她仍在练习单腿旋转。忽然,她看到王副表情阴郁地站在那边的门口,当她再转过来时,他不见了。她心神一恍惚,脚下一个趔趄停下来,迷惑地望着门口,拽下脖子上的毛巾边擦汗边走到同学们中间坐下。
上官斯琴盘腿坐地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听音乐闭目养神。她发觉易萌萌坐在她身边,便把一个耳机取下来塞到易萌萌的耳朵里。
“萧敬腾。”易萌萌听了一下说,“新歌?”
“好听吗?”
“还行。”
“切!”上官斯琴不满意地说。
过了一会儿,上官斯琴睁开眼,看着放腿上的手机被一只手拿走了。
“干嘛?”她说。
“手机里能存储音频文件,”易萌萌瞧着她的手机说,“按‘播放’就放出声音了……”
“你第一次发现呀?”
“如果一块砖头里也存储了声音信息,”易萌萌拿下那个耳机说,“能通过什么方法听到呢?”
上官斯琴盯着她的脸,然后握起拳头作个敲打的动作。
“什么意思?”
“用铁锤把砖头敲碎,声音就释放出来了——啪!”
“不是。那块砖头像录音机一样把人的声音录下了,要通过什么方法使它播放出来?”
“呵呵。”上官斯琴冷笑着把那个耳机夺回来塞入自己耳朵,又闭目养神了。突然睁眼说:“用听诊器,用超声波——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真的。有人在一块砖头里给我留下重要的信息,可惜我没办法听到。”
上官斯琴看着她的眼睛说:“这是一个浪漫故事还是一个悲剧故事?”
“悲剧故事。”
“哦……”上官斯琴将脑袋缩回去,看来兴趣减少了许多。“也许有个人能办到。”
“谁呀?”
“罗可说他们十四中有一个怪胎,专搞奇怪的发明;他会制作人工闪电,去年在城市动力演唱会上还表演过。”
“那个叫特斯拉线圈电弧。我知道,他是个科学狂人,好像叫程……”
“程航!就是他。不过,他性格古怪,很难接触;几年前他做化学高能反应实验,把自己炸成重伤,不仅耳膜受损而且毁容了,如今的样子又聋又丑又吓人。”
“我想他能帮忙……”易萌萌自言自语地说。
目前只有四个“小天鹅”,演出已减少了。易萌萌去医院看望爸爸差不多十点钟回来的,她没去学校宿舍,而是去了位于环海路的思善小区,她用演出赚的钱租了一个带厨卫的房间。她生性好静,在这里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香道、看书、画漫画、拉大提琴。
易萌萌摸黑开门时,就预感到房间里有某种异常,当她开灯后,便看到一只湿淋淋的黑猫坐在桌子上。她当然吓一跳,不过对这个偷偷摸摸的不速之客她仍采取友好的态度。黑猫也受到惊吓,猛回头,舔着花瓣似的鲜红舌头,好像刚吃了什么。
“喵呜。”易萌萌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你好。”
黑猫琥珀色的大眼睛瞪着她,它具有流浪猫的警惕与狡猾,加之淋了雨更显狼狈。
“不用害怕……”易萌萌向前移动脚步,“瞧呀,你把我的画弄脏了——哎!”
黑猫像道黑色闪电由桌上直接蹿入床底下了。她跑过去趴下身子,说:“出来——”
床下空空如也。
她从枕边拿起手电筒对里面照,哪有猫的影子?
房间里的家具并不多,能藏身的地方她都检查一遍——奇怪,活生生的一只猫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她最后查看窗户。另一个问题又在心中升起:“门窗关得好好的,猫是怎么进来的?”
她听见血液嗡嗡地发出噪音,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然后挪步走到桌前,盯着名叫鹤川少女的画稿,软塌塌湿了一大片;桌上分明留有一些水迹。更让她惊骇的是,放在桌上的砖头本来毛巾是包好的,现在毛巾却是打开了——砖头跟昨晚拿回来时一样潮湿,不过此时它渗出水来,淡红如血——黑猫刚才是在舔这块砖头吗?
这一切犹在散发出淡淡的咸腥味……
她希望是幻觉,但证据又这么明显。
易萌萌感到皮肤上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蠕动,神经质地摩挲着双臂。这块砖头令她很不安,但又不能扔了它。有这样的砖头在房间里她怎么也睡不着,整个晚上都在找那只猫,同样的地方搜查一遍两遍三遍……直到天亮后,她才痛苦地打了个盹。
通过上官斯琴只弄到程航实验室的大概地址,是219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锦嶂村口店。几乎是郊区了。易萌萌抱着那块砖坐在车上看着乘客越来越少,路两旁的楼房越来越小,柏油公路也越来越破,她估计有一小时了。昨晚没怎么睡,一路上昏昏沉沉居然没有睡着。
站点是一个生锈、歪斜的路牌,她撑起红色雨伞等公交车从面前驶过去,出现很多仓库状的大平房,一副残垣断壁的衰象。中间一条四分五裂的水泥路缓缓上坡,尽头是雾气蒙蒙的大山。路边枯叶成堆,停在树下的老轿车几乎被枯叶和细如尘土的花穗所掩埋。雨水把山上的泥土带下来,造成淤塞,积水侵蚀的墙壁像臭豆腐一样发黑;虽然都是汽车修理厂,却是人影寥寥,死气沉沉。
易萌萌一路走过去,那些门里除了汽车就是零件遍地,没有一间像是实验室。
她就要走到尽头了,剩下最后几间房屋。路面上积水、污泥和垃圾更多,很难走,她决定放弃了。右手往前一间卷闸门是拉下来的,门口有个浴缸做成的花盆,月季花开得正好,却更显得此处的安静与荒凉。
白白跑了这么远的一趟,就算欣赏月季花也该再走几步吧——
这时,一旁卷闸门下的缝隙里透出弧光。她站在门边聆听:每次弧光放射时,都伴随着“嗡嗡——嗞嗞”的声音,像是电焊。但易萌萌认为这正是特斯拉线圈产生的电弧。
她收了伞,敲敲门,回应的还是闪电。她猜测也许是里面的噪音掩盖了敲门声,于是重重地又拍几下,几乎是摇撼。
电弧光没有了,一片的寂静。
她拧着足尖,准备动脚,让玷污的板鞋也能出口气。但是,卷闸门却吱嘎嘎地徐徐升起了——她先看到一双银灰色的绝缘箔包裹的腿,然后是整个身躯都穿着这种怪异的绝缘箔外衣,只有眼睛是两块三角形墨镜,像一个外星人。他身后全是琳琅满目的机械。
约莫有一分钟他们就那么僵着。
“程航?”易萌萌开口了。
程航没吭声,抬起戴手套的手“嚓”地撕开脖子下的刺毛搭扣,把头套拂到脑后去,露出头。
易萌萌暗暗吃一惊。他头发很长,遮住半张脸——这正是长发的主要功能,虽然未能将疤痕完全遮掩。可以示人的半张脸狭长而黧黑,连青春痘都是褐色的;一道浓密的剑眉,单眼皮小眼睛,显得异常镇定;嘴角因疤痕而扭曲,仿佛带着一丝邪恶的冷嘲。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易萌萌笑着试探说。
“什么?”就像半年没说过话一样,他的声音吃力又沙哑。
易萌萌把包裹砖头的毛巾打开,她停顿了一下,说:“听来不可思议——这块砖吸收了一个人的声音,也许是什么重要的话,我想你有办法让它将声音播放出来……”
他那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很不自在。
“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他说,“你从哪段城墙上抠下一块砖,打算让它对你口述一段历史。”
“不是——”
“我忙着呢。”程航说着拉下卷闸门,“拿好你的文物去找个考古学家。”
“喂!”易萌萌弯腰把头伸进去说,“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是……”
“停!”他推着她的肩膀说,“我不能保证你进来会被超高压电烧死?”
易萌萌立刻缩回去。
“外焦里嫩哦。”他在里面蹲下来,白牙一闪,顽皮地说。
轰地关上门。
易萌萌托着砖头斜斜地站着,像一个陷入绝望的推销员。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易萌萌睡着了。其间几次手机铃响,她接了电话也打了电话。有一个是妈妈打来的,让她去豪加香吃饭。219路正好经过那里,半道上她下车了。
豪加香是西餐厅,装潢以绿色为主,门口簇拥着盆栽植物,如同走进了热带雨林。易萌萌站在吧台前,四下张望,然后看到僻静的角落里妈妈正和一个男人坐一起。妈妈也看到她了,马上起身走进过道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妈妈拉她坐在男人的对面。男人拘谨地微笑点头,把一杯饮料推到她面前——他的手真大,玻璃杯在他手里像个小玩具。他的脸也大,发际线后退到头顶,眉毛很淡,一条里面有颗豆大的黑痣;双眼皮显得眼睛很温柔;他穿着朴素的工作装,干净又整洁。
“萌萌,”妈妈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姚工程师,姚叔叔。”
易萌萌充耳不闻,偏着脸看旁边一个小女孩吃水果沙拉,嘴唇上粘着白色果酱。
“明天文化课考试,你都准备好了吗?”妈妈有些窘迫,马上换话题说,“放暑假想去哪里玩?”
“砰!”易萌萌把那块包毛巾的砖头放到桌上,还是不开口。
“这是什么?”妈妈说,并用脚碰了她一下。
“不用你管!”
“我常听你妈妈提起你,”男人立即笑着说,“你在学芭蕾舞。”
“‘常听?’”易萌萌冷酷地说,“你们交往多长时间了?”
“萌萌,”妈妈说,“我……我正想和你谈这件事——”
“你们上了?”
“萌萌!”
“你怎么这样对我爸呀,”易萌萌哭着咆哮道,“他还没死呢!”
“这……我……”
易萌萌站起来就走,但半路又折回来,拿起那块砖,男人和妈妈都惶恐地往后躲避。她却一阵风地跑了。妈妈叫着她的名字追出来,但她没有停下,流着泪,一口气跑到轻贸商城的走廊里,嚎啕大哭……
走过来两个老太太问她哭什么,显得紧张又热心,围着她转不肯离去,引得其他行人也停下来。易萌萌抹掉泪,道声谢,丢下她们往商城里走了。
她恍恍惚惚地逛了很长时间,那些店铺、商品和人群在她看来仿佛都是一片浓雾。傍晚时候她去了中心医院。在ICU病房里,爸爸安静地躺着,他的头发乌黑油亮,面孔白皙,稍微有些浮肿,但十分安详,就像他每次拉大提琴时的陶醉模样——有时,这种很自我的表情让她恨,非常的恨,因为她和妈妈唤他千万次,哭过千万回,他都不睁眼,从不起床。
距离上次他手指动的事件已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又一如既往,再没有给过她们惊喜,她不得不怀疑是自己一时的幻觉。她像受到欺骗一样的委屈。
看来护士已经喂过他流食了。她用镊子夹取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球给爸爸洗牙齿,然后把装满的导尿袋换掉,又帮他翻身擦洗后背,并扑上爽肤粉……
做完这些,她握起爸爸的手,把脸埋进他胸前的被单上,逐渐泣不成声。
“爸爸……爸爸……爸爸……”
“萌萌?”护士小金突然出现在门口,“你别这样……”
易萌萌抬头,收拾掉眼泪,转身拿起自己的物品,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她走出医院大门,一眼看到街边停着一辆桑塔纳,有两个男生靠在车上说话、抽烟;他们脱掉T恤衫搭在肩头,胸前都有纹身,挂金项链。其中一个穿红裤子的一看见她就弹掉烟蒂朝她走来。
易萌萌立即左转,快步往南街走,撞倒花店门前的一支花篮也来不及扶。眼角余光扫到两个男生已跟上来了。她再折向豆腐巷,拼命地往前跑,两个男生紧追不舍。
豆腐巷是一道缓坡,易萌萌马上就气喘吁吁了。刚到正前街,红裤子就抓到易萌萌的背包,她转身拿脚踢他,红裤子避开了,但没撒手。这时,街对面一辆红色雅玛哈摩托车突然急转弯,冒着青烟,咆哮着往他们中间甩过来,红裤子吓得慌忙松手。
“上来!”摩托车上的长发男生对易萌萌说。
易萌萌仍处在愤怒和惊愕中。她看着骑车人偏着头,长发飘拂,那张黑脸非常狰狞——半边竟然皱得跟树皮一样。
他……他不是中午去找的那个程航吗?
“上来!”程航又喊一声。
她猛地一激灵,抬脚刚跨上后座,摩托车就日地开走了,她往后一仰,差点闪了腰,慌忙扯住程航的衣服。
“去开车!去开车!”红裤子对伙伴大声嚷嚷。
程航带着易萌萌绕道走小巷子,免得桑塔纳追来,一直到芜溪大道他们才放慢了速度。
“你车技真不错!”易萌萌哑着嗓子说。
“吓到你了?”
“没有。”她说,“真刺激!”
“他们为什么追你?”
“看我有姿色呗。”
程航侧过脸眯起眼认真地瞧她——完好的这半边脸——她的眉毛像蜻蜓翅膀那样长,那样清晰,又那样淡。
易萌萌看到他侧面的轮廓很像她画的赤乐少年。
“干嘛?”易萌萌拍他一掌,“还用确认吗?”
程航继续看前方,然后说:“去哪儿?”
“怡莲芭蕾舞。”
到了学校院墙外,路灯已经亮了,照着彩色的地砖,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挺安心的。雨早就没下了,此刻夜色如水,微风习习,行人来来往往。两个女生站在“漂流瓶”的窗口买奶茶,她们还掂着脚尖呢。
易萌萌下了车,站到人行道上,把两手拍在一起,说:“中午白跑一趟,早知道你有摩托车就该让你带我回来,也算赚一程了。”
“我会带你吗?”
“你这不带了嘛?”
“我正巧看到有人劫持美女,”程航想了一下,说,“他们可不像是垂涎你的美色。”
“哼!”易萌萌不服气地说。
“怎么不拿那块砖拍他们?”
“是哦,不开玩笑的,”易萌萌从背包里又拿出那块砖说,“我们学校去年有个女生跳楼自杀了——你可能知道——我偶然得到她的一个暗语,说这块砖记录了她的声音,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声音?”
“我做过一个晶体管式等离子弧双声道扬声器,”程航说,“我不知道用同样的原理能否让一块砖发出声音?”
“你愿意帮我啊!”易萌萌开心地说。
“也许只是爆裂声。”
“就当作一个实验,这方面你是天才。”
“明天考试完了你把它带到实验室来吧。”程航启动了摩托车。
“你骑车接我去!”易萌萌蛮横地撅嘴说。
程航撩起头发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溜烟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