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易萌萌回宿舍拿上那块砖头就跑到学校门口等待，虽然昨晚程航临走时没有明确表示他会来接她，但她相信他会来。
她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塔柏后面，一边手机上网一边留意街口，每有摩托车走过她都会抬眼看，随后，她听到熟悉的突突声。程航的雅玛哈很破旧，却开得很快，加上他那副可怕形象，长头发，肮脏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不像一个劫匪也像一个飞车党。
她从塔柏后面走出来，他“嘎”地停在人行道边。
“考得怎么样？”她说。
“别提了，我的兴趣可不在考试上。”
“是在实验室里。”
程航从身上掏出一张手绘图纸展开，指着上面对易萌萌说：“我考虑第一步是对砖头进行电磁辐射的强度测试，看看电磁中是否含有摩斯电码？第二步是监听它的超低频声响，利用我的晶体管式等离子弧双声道扬声器，可能还要把砖头加温到——”
“好啦，”易萌萌打断他说，“你说这些术语我也听不懂，你自己看着办，怎么做都好。”
“那你还等什么？”程航收起图纸说。
易萌萌脸一红，扶着他的肩膀爬上去，摩托车往前飞驰。到现在为止，易萌萌都尽量不看他那张脸，一个是照顾他的自尊，二个是她确实也别扭，因为人都有两面或多面性，在一张脸上就可以呈现，而他却有截然不同的两张半脸，并非只是好脸与坏脸之分，而是它们各自又有复杂的表情，所以易萌萌与他交流时刻都有惊讶之感。
在十三四岁的青春期，女孩子往往比男孩子显得成熟，她觉得自己学校里的那些男生既幼稚又愚蠢，对他们表现出彻底的厌倦和反感。
显然，程航和他们不一样。
离开市中心，阔叶树越来越多，纷纷晃动着崭新的叶片，柏油路在其间像一条漆黑的缎带。头上尽管有饱含雨水的乌云，但已经露出片片青空。一片温暖而清绿的气息。
到了锦嶂村口店，她们走在那些大平房的水泥路上，夕阳恰巧从云隙间透出来，照着他们、照着红色摩托车、照着满地的垃圾，居然也让人动容。毕竟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有望天晴，还一个真正的夏天给人们。
易萌萌伸开双臂，仰起脸闭上眼沐浴在这红茶般的光芒中……摩托车嘎然停止，在毫无防备之下让她冲撞在程航的背上，后者猛地向前扑，又要撑开腿左划右划费力地使摇摆的摩托车不摔倒。易萌萌顺势溜下车，又是抱歉又是笑。
程航阴沉着脸支起摩托车。易萌萌为自己的失态便做了个鬼脸，忍住笑。程航在开卷闸门时，她没控制好又扑哧笑一声。这时她却怪他太过老气横秋了。
卷闸门升起，透过微芒的光线易萌萌再次被里面的场景所震惊，她好像在电影《国家公敌》里见过中央情报局里那些繁多、复杂的仪器设备。这里三面墙都是超市里的那种货架，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仪器设备，插的电缆犹如蜘蛛网；一张宽大的铁板工作台上放着好几台电脑，墙角组柜式服务器的指示灯像萤火虫一样闪烁。更多的机械和零件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其间有个不锈钢的半身机器人，有几件小丑服和奇怪的皮革风衣，衣服内里盘绕着电线；防毒面罩、骷髅、动物标本；空旷的地方有个红铜的圆柱形，顶着个盘状的铁笼，这就是能产生电弧的斯特拉线圈。
无疑，易萌萌走进一个科学狂人的实验室，她感受到了疯狂、创意和酷劲十足，有些莫名地兴奋。
程航把摩托车推进来停好，打开几盏照明灯后把卷闸门拉了下来。他对易萌萌指了指一把帆布椅子，易萌萌卸下肩上的背包坐上去，旁边堆着几箱啤酒，好几个空瓶立在地上。
程航走到货架旁打开音响，马克西姆的钢琴曲立即在这工业房里回荡，最炫的是，蘑菇状的音响上有个等离子发光球，随着音乐或蓝或紫地振动变化。
“这就是你发明那个什么等离子的扬声器？”易萌萌说。
“是的。除此我还有几项发明专利，不然我哪有钱买这些设备，能够独立做实验？”
“真了不起。”易萌萌点点头。
“砖头呢？”
易萌萌从包里掏出砖头小心地放到桌上。程航从桌下的盒子里找出一个长方形的罗盘，上面有个指北针，他拿着向砖头慢慢平移过去，指针立刻就被拉往反方向。
“嗬！”他说，“电磁辐射还是很强的。”
“那会怎样？”
“嗯……”程航收起罗盘，捏着耳垂说，“假如用这样的砖头砌个小房子，小到能让人产生幽闭恐慌，结合一定的湿度与温度，就会让人产生幻觉。若事先宣传关于这个房子的一些恐怖事件，对人心理上造成冲击，那么，进入房间的人极有可能撞到鬼。”
“哦……”易萌萌想起跨进铁栅栏时产生的幻觉。“那这砖头里有声音吗？”
“这是我接下来的实验。”
程航关掉音响，搬来更多的仪器。把砖头放进一个类似微波炉的盒子里，与扬声器之间连接了很多电线。旁边放一台录音机——有很长时间他都在做这些准备工作，没说一句话，没看易萌萌一眼，不如说他把她给忘了。
易萌萌还没见过什么人对某件事能如此认真和执着。她坐在那里有机会安静、仔细地观察他遭毁容的脸。那张脸根据他正做的每件事的细节而变幻不同的表情，或喜或忧，或怒或哀，如同一场全身心投入的哑剧表演。他嘴里经常发出一些感叹词，或者只是含糊的碎碎念……
易萌萌心里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暖流，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止庆幸自己找对了人，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她紧紧地抓住椅子，克制自己的强烈冲动——她很想走过去，用手抚慰那颗着了魔的脑袋，让它静静地靠进自己的怀里。
突然，好像出现什么异常状况——程航显得焦躁不安，使劲地搓手，但马上轻捷、优雅地如同一只猫，俯身把“微波炉”上最大的旋钮一点一点旋到最大，随着“微波炉”里发出红光，室内的空气也仿佛凝结了。
开始，扬声器有阵嗞嗞啦啦的干扰，随后发出轻微、绵长的“卟——卟——”就像有人对着瓶口吹气。易萌萌仔细倾听，渐渐地觉得就像洗完澡直接套上毛衣那样，浑身刺挠，而且明显地有种压迫感，她把手放在脖子上。
最后，只是一点像捻碎蛋壳般的细微之声。程航摇摇头，一下子把旋钮打到原位，神经质地揉搓着头发，后退几步呆呆地望着他的实验。
“怎么了？”易萌萌关切地问。
程航吃了一惊，然后自言自语：“这样不行……”
“没关系，慢慢来，肯定有办法的。”
程航又把图纸掏出来看看，当即揉成一团扔到地下。十分沮丧地一根一根地拔下电线。
易萌萌为了宽慰他，开始没话找话说：“你做实验影响了学习，你父母不反对吗？”
“反对。”程航说，“从我很小时就反对，因为我总是把家里的一些电器拆开而又不能复原。”
“他们的反对并未阻止你的这种兴趣？”
“某种程度上反而助长了这种兴趣。一件事物被禁止时可能对我更有吸引力。”
“挨过打吗？”易萌萌充满期待地说。
“那太多了……”灯光中的程航忽然望向黑暗的角落，他脸上的烫疤经灯光一照很像老家具上的浮雕。“十岁那年我因为实验造成小面积的火灾，我爸就跟我订立一个非常严重的誓约，但仅过了两月，我就偷着做化学高能反应实验，爆炸不仅危及我个人的生命，还差点毁掉整个居民楼。当然，我爸肯定心疼我，但自那之后他便不再管我，我们不再交流，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妈妈伤透了心，迫于他的压力，也只能偶尔暗中关心我一下。我有自己的存款后，就完全脱离他们独自一人生活——你怎么哭了？我说的没那么感人吧？”
程航眯起眼看着确实在擦眼泪的易萌萌。
“不是，哈——”易萌萌勉强笑一下，马上紧紧抿住嘴唇，仍控制不住地颤动，终于哽咽地说，“你有爸爸管你，他可以打你，你还能反抗他，但……我……我哪怕渴望爸爸摸我一下都不可能……六年前他因一场车祸成了植物人，就再也没有看过我、叫过我，抱过我……我和妈妈六年来从没想过放弃他，但也到了十分艰难的程度，心理上的脆弱经不起一根稻草的重压……”
空气中有电热和塑胶的味道，这是有害的气体，正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吸进肺里，太阳穴突突地跳，有点胀痛。
程航又换了一些仪器，重新做连接。这回易萌萌就站在他身边，看他做每一个步骤。探照灯有点炙烤，他们的额头都微微有些出汗。巨大的影子在后面的货架上晃动。外面已经天黑了吧。
程航把两个铜棒电极对准砖头的两端，接上电源。其它设备也都逐一调试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推闸上，偏过头来看着易萌萌。她也直望进他的眼睛里，满怀鼓励地点着下巴。他将闸子推上去——铜棒电极立刻出现两条蓝色蚯蚓般的弧光，黏在砖头上蠕动——只有极轻微的噼叭之声。扬声器里却是一片寂静。
程航把嘴唇都咬白了。他挦着几根电线检查，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把耳朵凑近扬声器，注意聆听。果然，忽远忽近传来“唰唰唰——唰唰唰——”程航抬头看了看易萌萌，以确认此声确实来自扬声器。
易萌萌双拳紧握，眼皮直跳，声音确实来自扬声器，砖头真的发出声音了！
他们看着对方，都把耳朵凑近扬声器，发觉声音有些变化——有拳头出打、腹部挨踢，衣服摩擦之类的浑浊、沉闷的混音传出……金属门“昂”地推开，空气震颤……咬紧牙关的呜呜诅咒……
易萌萌悄悄藏到程航的背后，他们双手紧紧抓在一起。凯迪地下室曾发生的那一幕又在她脑海里闪回，此时以声响的方式带到这里，她隐约觉得有一双痛苦、憎恨的目光在暗处窥探他们。她的胸口很闷，背部衣衫里像落进一只飞蛾，扑腾着毛茸茸的翅膀，奇痒难耐。而且，她尿急。
冷不丁地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程航和易萌萌好像触电一般向后倒退，同时体内的血液被压迫到血管的末稍，有种胀痛的麻痹感，半天回不来。
然后是咬牙切齿的唠叨：“你！你！他！‘六小天鹅’！还有他！都得死，都死——死——”
最后一声拉高、拖长、嘶哑、病态，具有入木三分的力量。易萌萌直觉得心脏像扎了根木橛般剧痛，哆哆嗦嗦地站不稳，被程航抱住。
接着又以“唰唰唰——唰唰唰——”的声音作为结束，一片死寂。电极仍在放射弧光——被程航拉了闸。
程航扶着易萌萌坐到帆布椅子上，她当即呕吐起来，因为还没吃晚饭，她吐出一滩黄色和绿色的液体。程航轻拍着她的后背。手掌下的身体非常单薄，不比一只猫的背更宽了，脊椎像一串算盘珠子；分开的头发露出后颈像瓷瓶一样玲珑、光滑，上面有两个因发痧子而拧出的紫痕。
他不在乎实验成功这码事，而是被从砖头里释放出来的恶毒话所刺激，所震惊。
“这……是她的声音？”他说。
“是的……程小欣的声音。”易萌萌用面巾纸擦着嘴说，“去年从我们宿舍603跳楼自杀了。”
“为什么自杀？”
“学校和警方给出的结论是：程小欣出生就没了母亲，一直与年老的父亲相依为命。一是家里穷，只有一张床，二是她与父亲确实感情深厚——她十三岁了还跟父亲睡一张床，就被村里多嘴的无赖造谣，说他们父女有不正常关系。她父亲性格木讷、偏执，不堪忍受村人的攻讦和欺负，突然从村里消失，离家出走了。程小欣在学校断了生活费，勉强度日，一方面还要寻找父亲。几个月后，警察在衡坛柳水桥洞里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从年龄、身高、穿着方面推断都符合程小欣父亲的特征。这个消息对程小欣是沉痛的打击，世上她唯一的亲人离开了，让她精神崩溃……”
“那她在砖头里留下对这么多人的诅咒又是什么意思？”程航用手指搓着额头，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因为还有另外一个结论，是她自杀的主要原因。”
“是什么？”
“我没认真想过这世上是否有鬼？然而……”易萌萌答非所问地说，“我以为这是个阴谋，以为王采予的死和姜候的发疯背后另有元凶——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王定国。”
“哦？为什么怀疑他？”
“因为……”易萌萌吞吞吐吐起来，“他……”
“都这时候了，你不能再隐瞒。我认为可怕的事才刚刚开始，如果你希望我继续帮你的话，就必须说出真相。”
易萌萌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后者也真诚地看着她。
“这两年来王副组织‘六小天鹅’经常外出商演，一是为学校创收，二是为学生积累舞台表演经验。他自己从中捞到不少好处。凯迪夜总会的谭总一直为我们提供演出机会和场所，有次饭后他向王副提出一个卑鄙的请求，就是让某个女生晚上到他房间里‘应酬’。我们都知道这个词暗指什么。王副回来开始动员，连哄带骗，说什么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为艺术献身之类的理论，后来看到没人自告奋勇，就让我们抽签决定。程小欣性格内向、懦弱，在我们当中比较孤立，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们五个暗箱操作，把纸条上全写她的名字，不管王副抽到哪个纸团都注定了是程小欣……我永远忘不掉她被选中时眼里所流露出的惊恐、哀伤与绝望……我没想到谭总会让司机和保镖带她去那种可怕地方玩****……”
程航呼吸沉重，脸颊上的咬肌如波浪似的起伏，灯光照着他的眼睛发出钢一样的光芒。
“这就是她自杀后做鬼也不放过你们的原因？”
“王采予家里和姜候家里都找到有关程小欣的线索——虽然目前只有我一人发现——还有，这砖头不是更进一步说明了吗？”
“刚才听她的话，‘六小天鹅’算是明确的指称，除此是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虽然没提名道姓，是不是指所有造成她痛苦的人呢？”
“她是在那种地方、那个时候录下诅咒的，你要设身处地去想，作为当事人她说的‘你’指的是正在欺负她的司机和保镖；‘六小天鹅’指的是我们五个，‘他’指谭总，‘还有他’，一定指王定国。”
“在要报复的这些人当中，一定把最痛恨的人放在最后。”
“正是这样。”易萌萌无限凄凉地说，“可悲的是，我也在死亡名单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