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调的扇叶根据它的频率不间断地工作着,并且发出“呼呼”的声音。
李沐尔觉得耳蜗里面“轰隆隆”的,像碾过了一截火车一样。
“你以前是不是救过一个男孩儿?”顾清尧眼神里藏着秘密。
李沐尔并不敢与他对视,她的眼神游移在玻璃窗台下的那一盆小植物上,她不知道那是一盆什么植物,应该是一盆不知道从哪个国家运来的,冷不得热不得干不得湿不得的娇贵植物。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从窗户上看到自己的脸严肃得不像样子。
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声“嗯”。
顿时,周边浮动着的干热气息凝固了,惹得李沐尔快要窒息。从记忆深处跳出来的画面一幕一幕,纷纷晃悠到眼前。这让李沐尔冷静了一些。刚才,他是在看自己身上的伤疤吗?
那些丑陋的痕迹自打出事的那一年就跟随着她了,无论她再怎么遮掩,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种被火熏得快要呼吸停滞,眼睛睁不开还在流着眼泪,耳里听到火将自己的皮肤烤得“呲呲”的绽裂声,而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
沉默,还是沉默。
“我—我先去睡了。”李沐尔鼓起勇气打破了这异样的沉寂氛围,声音却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顾清尧依旧没有说话,李沐尔不看他,也知道他正用一种颇为不寻常的眼光注视着她,这样的目光跟随着她,从她站在客厅起,一直到她走入自己的房间。
李沐尔钻入被窝内,身体的肌肤全面接触柔软的被子时,才稍稍放松了刚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明明身体已经很倦怠,可是脑袋却一刻也停止不了转动。
顾清尧看到这个伤疤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以至于让她误会了什么。难道,当年的那个人是他吗?
李沐尔陷进了回忆里。
那一年她大概8岁,因为生日小的缘故,她才刚入少先队。老师教育他们要乐于助人,向雷锋学习。李沐尔不但全部记住了,而且也付诸行动了。
一天放学时,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那条弄堂时,她看到一大群围观的人将那个弄堂团团围住。有人焦急地打大哥大报警,有人走来走去。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告诉李沐尔一个事实:弄堂中的一户人家起火了。
李沐尔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再过几年,她的心智成熟了,学会了猜忌与明哲保身,她也许就不会凭借着那股幼稚的勇气冲进火里。
她看到一个比她低一个头的小男孩坐在火中哇哇大哭。那个男孩好像是被屋梁砸中了腿,走不动了。她没有犹豫,背起那个哇哇直哭的小男孩就往外面走。
火势越来越大了,她好像看到外围一圈人都看着她,露出又钦佩又担心又惊讶的神色。她以为她营救成功了,可是她明显没有读懂围观的人在担心什么。
好像听见了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可是屋子唯一的出口却被几根大木头给堵住了,整个屋子都处于封闭的状态。
李沐尔护着在自己背上不断哭着的小男孩,却看到自己的衣袖烧起来了。她一边扑着火一边拼命咳嗽。
意识越来越模糊,消防车终于来了。她拼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将小男孩推到外面,自己却倒在了屋中。
那一年,她上了当地的新闻报纸头条,市长还亲自去病房中看望她。学校的校长吩咐她好好养伤,让每科的老师轮流去病房给她上课。家中一直重男轻女的爸爸妈妈也难得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成了人们记忆中的英雄。可是做女英雄的代价便是—二级烧伤,两条手臂上永远地留下疤痕,永不痊愈。
世界果真那么小吗?上帝身在天堂,俯视芸芸众生,却在她和顾清尧之间种下了一颗捉弄的种子,等待某天开花结果的时候,她根本无从招架。
可是那个男孩明明看起来比她小,可是顾清尧明明比她要大3岁呀。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李沐尔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自从来到顾清尧家,李沐尔就很自觉地将手机来电调整为振动,她不想破坏这个安静的氛围。
“喂,你干吗呀?吓我一跳。”李沐尔看到来电人是夏熏,便没好气道。
“哪来的那么大火气,我是不是坏你好事了?”夏熏嘿嘿坏笑着,李沐尔看不到她的脸都能想象到她那奸笑的样子。
“什么好事?我跟清尧君之间可是纯洁的男—男女关系。”李沐尔永远藏不住心事,不打自招了,她说到“男女关系”这个关键词的时候不禁顿了顿,然后便想到了刚才那可笑的一幕。
“真的?你敢摸着你的胸发誓?”电话中,夏熏调笑着。
“是的,混蛋,我敢摸着你的胸发誓!”李沐尔恼羞成怒,低吼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愤愤地挂了电话。
蒙上被子,从这头滚到那头,反正床够大,就算滚到地上也没关系。滚着滚着就会睡着,睡着了就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了。再多的烦心事也是第二天的事了。
是的,so,睡觉!
二
第二天早上李沐尔明明醒来了却赖着不肯起床。她就像一只小狗一样,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顾清尧起床了,顾清尧开始洗漱了,顾清尧穿好衣服了。最后听见大门“咚”的一声,李沐尔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溜到门口,将门扒开了一个小缝。
“喵”,一声叫声响起。
李沐尔将门缝开大了一些,低下头看清楚是那只苏格兰折耳猫后,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指着猫咪骂道:“你个小坏蛋,吓死我了!”
猫咪委屈地低下头,用爪子蹭了蹭李沐尔的拖鞋,像在撒娇。
“不是说宠物的性格会越来越像主人吗?为什么你跟你主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啊?”
偌大的家里只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声音,看来顾清尧确实走了。李沐尔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之所以这么躲着顾清尧,是因为她一见到他就紧张,尤其发生了昨晚那件事后,她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她什么心思都没有,跑到洗手间洗漱完毕,就拎着包出门了。
下午在学校,李沐尔从WC一回来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份热气腾腾的鸡排外卖餐。她抓住就想啃,哎呀,是哪位神仙得知她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东西,现在来给她送吃的呀。
可是—她感觉到自己周围一圈机关枪似的目光“砰砰砰”地扫过来,脸皮再厚的人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吃得悠然自得。
“咳咳咳—”李沐尔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然后问在一旁抄笔记的夏熏道:“这是谁送来的?”
“当然是一直默默暗恋你的韩轩扬学弟呀,要不你以为是某人吗?”夏熏抬起头,眼底有说不出的暧昧。
李沐尔的脸又“刷”的一下变了一层颜色。
就在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清秀的身影,果真是他。
韩轩扬手上拿着一瓶酸奶,是李沐尔最喜欢喝的芒果大果粒。别说,这个学弟体贴人的时候真让人招架不住,他比她爸妈都了解她。李沐尔特别想一把拿过来,但是考虑到周围一圈机关枪似的目光,她就表现得特正经了。
“哎呀,多不好意思呀。”李沐尔脸上皮笑肉不笑,手还是忍不住接过了韩轩扬手中的酸奶。
李沐尔看到夏熏那眼睛就跟眼镜蛇的眼睛一样,死死地盯着她,就好像在说:咱能不这么虚伪吗?
韩轩扬却不介意,他脸上的笑永远自然而然,温润如玉,不像某女,整个脸上笑着的线条都是堆出来的虚假。
“嗯,学姐,不用不好意思啦。听说你最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每晚都是睡在那户人家的,很辛苦吧?”
看着韩轩扬脸上的真切关怀,李沐尔差一点就hold不住了。
是谁,是谁说的?不对,是谁编的?李沐尔最后把目光扫定在夏熏脸上。夏熏却一脸鄙视地回望着她,好像在说:尼玛难道我跟他说,你昨晚并且以后都会睡在顾清尧家吗!
李沐尔嘴唇哆嗦着,一脸怨念,好像在说:混蛋,你不会编一个好点的理由吗?
两个人目光扫过来扫过去,仿佛在用心语交流,忽略了依旧一脸关怀相的韩轩扬还杵在身边。
这是学校新开创的一门创业理念课,同一个专业的,大一大二混在一个阶梯教室里上。那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人总是喜欢用色眯眯的眼光打量着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而大一大二的学弟学长们也在用色眯眯的眼光打量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
夏熏绝对算美女,李沐尔也勉强算吧。再次套用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有人疼才显得多么出众。
所以一般像李沐尔这样的姑娘,因为前半生都过得相当平庸,所以后半生总能遇到那么两个不平庸的男人让她的人生也跟着不平庸起来。
如果顾清尧是的话,那韩轩扬也绝对算一个。
“呃,也不是很辛苦,就是睡眠不太充足,吃得也不是特别好。”李沐尔吧唧了一下嘴,然后冲韩轩扬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
说完就当着韩轩扬的面开吃,李沐尔当时内心最真实的反应是,反正韩轩扬又不是顾清尧,在顾清尧面前,李沐尔立刻化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虽然一次都没成功过。可在韩轩扬面前,她可以恢复本来面目,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知道韩轩扬喜欢她。韩轩扬给她的爱就像冬日的暖阳,温暖得刚刚好。
咦,为什么要拿韩轩扬跟顾清尧作比较?难道在她心目中,这两个人已经可以相提并论了吗?不不,这太可怕了。
李沐尔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要打醒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
下课的时候,李沐尔揪住了夏熏的衣服,夏熏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流露出的暧昧笑意就让李沐尔不寒而栗了。
这个机灵鬼!
“那个,那个,我请你吃饭。”李沐尔突然说。
“你请我?顾清尧给你预付工资啦?”夏熏不怀好意地笑着,随后顿了顿,又抑扬顿挫地问道:“难道是昨晚给你的小费?”
“我呸!”李沐尔喷了夏熏一脸口水。
不过毕竟知根知底的,李沐尔什么事都瞒不过夏熏。她在夏熏面前就是一张白纸,所以这张白纸上哪怕是落一粒灰尘,夏熏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啦,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李沐尔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哀求的语气。
“好啊,吃饭一直吃到世界末日地球灭亡吗?”夏熏瞟了她一眼。
“躲过一时是一时啦,走了啦,人家肚子饿了。”李沐尔开始撒娇。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有,我不止一次跟你说吧,你再用‘了啦’或者‘人家’这样的词说话,你信不信我把你摔太平洋里去?”夏熏指着李沐尔道。
李沐尔作势要咬夏熏,夏熏反应灵敏地立刻缩回了手指。李沐尔嘿嘿嘿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们去傣妹吃火锅吧,便宜。”李沐尔又笑。
“我请你稍微有点出息,你要是不想回家时一身火锅味,让顾清尧嫌弃你,你就别吃那玩意儿。走吧,我请你吃澳门豆捞去。”夏熏潇洒地说道。
“敢情你一直在骗我,我一直觉得你在哭穷,但其实有钱到爆。”李沐尔的表情夸张得像猩猩。
夏熏脸部肌肉抽了抽,然后很自然地带过。
三
吃饭期间,夏熏一直拐弯抹角地打听李沐尔在顾清尧家的故事。八卦可以使一个人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可以满足一个人的窥私欲。
李沐尔全部如实“汇报”,包括顾清尧这家伙有洁癖,嫌弃她不爱干净的事儿。当然,那件事她没有说。那是她心底最大的秘密。
很少有人在一边吃豆捞的时候一边喝酒,可是李沐尔偏偏灌了自己几瓶酒。在她喝得走路发飘,但是意识还算清楚的时候,她“腾”地站了起来。
“我今天可算是喝酒壮胆了。”她说。
“壮胆没有,我就怕你酒后干坏事儿。”夏熏头也不抬,将筷子往锅边那么随便一放,然后将包那么随便一挎,话也就随口那么一说。
李沐尔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回话,就那么随便往夏熏身上一靠,浑身的酒气。
夏熏像拖尸体一样将她拖上一辆出租车,在车上问了她地址,然后送她到顾清尧住的小区的门口。
到达目的地,夏熏毫不客气地踹她下车。被夏熏踹了一脚的李沐尔因为刚才在车窗边吹了许久的冷风而清醒了许多。
她在门口磨蹭了很久,才拿出钥匙打开门。钥匙扣上的挂件和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沐尔感觉到那股紧张到窒息的压抑感又来找她麻烦了。
屋内静悄悄的,那只苏格兰折耳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倒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大狗狗蹲在茶几处,伸着舌头在喘气。
狗狗突然朝她扑过来,李沐尔吓得尖叫出声,还因为头昏昏沉沉的,脚下一软,便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小白。”从厨房内传出一声低低的叫唤。
那只萨摩耶停下了扑倒的姿势,开始蹲坐在地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李沐尔,然后还摇了摇它的狗尾巴。
李沐尔保持着四脚朝天的姿势,心里直犯着嘀咕,堂堂一个作家,就不能给自己的宠物取个好点的名字,叫杰瑞,叫安娜,都行呀,偏偏叫小白。叫小白的狗世界上最起码有一百万,何况眼前这只狗哪里小了,明明就是大白!
李沐尔心中各种怨念,却看到顾清尧围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饼铛从厨房出来,正对她笑得云淡风轻。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李沐尔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不是因为酒喝多了,所以出现幻觉了吧?顾清尧在对自己笑?哦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顾清尧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他会做饭?!
“你吃了吗?”顾清尧问道。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不单单对她,而是在任何媒介上都没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谁说过话。
李沐尔痴痴地望着他,然后拼命摇了摇头,想把自己摇醒。
“怎么不说话?”顾清尧又道。
“吃了。”该死的,李沐尔听到从自己喉咙口发出的声音如此沙哑,就像—就像一种异样的撒娇。
“我就猜到。”顾清尧微微一笑,唇角牵动的线条跟完美雕塑的烙印有得一拼。
“那再吃一些吧。”顾清尧又道。
“哦哦,好。”李沐尔从地上爬起来,她此时此刻已经完完全全酒醒了。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李沐尔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将顾清尧做的甜点一口一口喂进嘴里,不断咀嚼,再伴随着这样的旋律,在胃里消化。
李沐尔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也许今晚她就不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