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沐尔逃命似的奔下车,然后买了最早一班车的车票回家。她的位子靠窗,一路上,她的眼睛始终都在瞟着车窗外的风景。
她看着公路旁栽种的树木以飞快的速度退后,眉头越蹙越紧。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一幕画面:弟弟坐在电脑前专注地打着游戏,旁边摊着还未完成的作业。李妈妈端着牛奶走进他房间,看见儿子竟然是这副不思进取的样子,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把牛奶重重放下,便用嘲讽的语气说了他几句。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男孩子连苦口婆心的劝告都听不进去,更别说这样的嘲讽,于是两个人便吵起架来。吵着吵着,弟弟说要离家出走,李妈妈嚷着叫他有种就不要再回来,结果他就真的没再回来。
“啪”一声,李沐尔睁开眼睛,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汽油味与方便面的味道混在一起,李沐尔低下身子,“哗”地吐了。
车内立刻乱成一团。大多数人都嫌恶地捂着鼻子,纷纷拉开窗户躲着她。吐出来胃里会好过一些,身体却彻底虚脱。
冷风拂过李沐尔的面颊,她听到了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大概是说她污染空气,晕车也不知道买一些晕车药备着,专门祸害别人。
李沐尔又想哭了。
一路颠簸,李沐尔回到家之后径直入了房间。她没有看到爸爸,只见到自己的妈妈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怔怔地出神。
“妈—”她喊道。
李妈妈抬起头看到是李沐尔,一边将全家福放好一边站起来抹着围裙说:“回来了啊,我去把菜热一热,我们吃饭,吃饭哈。”
“妈—”她杵在原地,看到妈妈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想到妈妈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哭声,她怎么还有心情吃饭?她甚至—甚至无法接受弟弟失踪了的事实。
她这一连声的“妈”,使得李妈妈一转身就抱着她崩溃大哭。她被妈妈抱得那样紧,好像从现在起,她就成了妈妈的支柱一样。
后来,她们坐下来开始吃饭。李妈妈一直在出神,李沐尔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问,只是不停用筷子戳米饭,然后生硬地往下咽,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就在这时,门开了,是李沐尔的爸爸回来了。他的额头不知怎么就破了,渗着血,可怕极了。脸色格外阴沉,其他部位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李沐尔的妈妈见状赶紧去房间拿碘酒,又心疼又难过,却对这个样子的李爸爸没有感觉多奇怪,好像是意料之中。
“爸,你去哪里了,怎么会这样?”李沐尔问。
“你回房间去。”李爸爸低哑着嗓子回道。
“爸爸,你—”
话还未说完,就被李爸爸一声暴吼打断:“叫你回房间去,你听不见啊!”
他吼叫着,头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结疤的伤口又裂开,再次流血。这样的场景太过触目惊心,李沐尔不敢再问,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外传来自己爸妈说话的声音,但是都刻意压低着,她听不清。心中有一股寒意自脚底蹿到头顶。她在这个家里始终没有地位,就连自己弟弟的失踪,她都没法参与话题。
四肢冰凉,李沐尔笔直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的名字让她的心一暖。
“你人在哪里?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顾清尧刻意压低着声音,却听得出来很焦急。
“我回家了。”李沐尔低叹一声后回答,流泪太久,从喉咙中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在空气中抖了抖。
“嗯?”顾清尧明显是愣住了。
李沐尔赶紧回道:“我回我自己家了。我弟弟他—失踪了。”
即便是从自己口中吐出“失踪”这两个字,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在了玻璃上一般,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清尧没有多问,只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沉默得李沐尔听着话筒里的寂静,以为是他把电话挂了。
“喂喂,你还在吗?”
“嗯。”
“我不太会安慰人,对不起。”顾清尧说道。
李沐尔微微有些错愕,她想不到顾清尧那样的人居然会说“对不起”,她似乎也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他,说这句话时的别扭。
“那你先忙家里的事吧,等你回来的时候,那件事就已经云淡风轻了。”顾清尧说。
“嗯。”李沐尔应道,她待顾清尧挂了电话后才挂。然后依旧望着天花板,从天明望到天色暗下来。
另一边。
顾清尧一手抓着纸稿,一手捏着笔在空中打转。他的目光盯着电脑上的一则新闻出神。
他抓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给季清幽。季清幽接他电话的速度永远不会迟于三秒。
“帮我做一件事。”他吩咐道。
“好。”对于他吩咐下来的事,季清幽永远要做得最快最好,而且不问缘由。
顾清尧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只听他对季清幽说道:“帮我去调查一个人。”
片刻后,季清幽依旧只是一句话“好的,我马上去做”,并无其他。
顾清尧挂了电话之后,望着电脑继续出神。
二
电话铃声将顾清尧的思绪从虚空中拉扯回来。
他看了一下手机,显示的那个人名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这个人不常打给他,熟悉是因为这个人,与他的关系很亲密,最起码,法律上是这么定义的。
“喂,Caspar,找我有事?”顾清尧从不称呼他的父亲“爸爸”,总是直呼其名。
Caspar也不意外,似乎早就习惯了。
“你最近跟一个女孩儿同居了?”Caspar开门见山地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就连大洋彼岸的你都听说啦?还是—有人汇报给你的?”顾清尧冷冷地笑道。
Caspar不是没听出他的话里藏话,只是长久以来,他都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被激怒。
“我回国了,要不要先将你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我们吃个饭?”Caspar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折。
顾清尧本想直接拒绝,可是视线又再一次停留在那则新闻上,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一个计划。他顿了顿,然后答应道:“好。”
两个人约在A市一家商场的顶层观光餐厅吃饭。
顾清尧每次和Caspar在一起时总是很抗拒,即使他强迫自己表面上装得再得体,也会在细节处流露出自己的厌恶。就比如刚才,他因为走神不小心将酱汁泼洒在衣袖上,Caspar已经将纸巾递过来,他却愣了愣,最终还是选择自己越过大半个桌子去拿纸巾。
Caspar眼睛里的光晕暗下去,随后不动声色地吃着自己盘里的东西。
“现在可以说说你和那个女孩之间的事情了吗?”
顾清尧放下刀叉,抬起头盯着Caspar,幽幽地反问:“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因为你带走了我妈妈,所以害得我爸爸绝望之下想我们一家同归于尽。妈妈逃了出来,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Caspar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于是低声咳了咳,说道:“过去的事还拿出来说什么。”
顾清尧没有理会他,依旧是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望着,足以让他内疚。
“我是被一个女孩子背出来的。我出来后就没有意识了,在医院醒来后,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所踪,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如今,上帝安排我跟她相遇了,我应当报恩。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家境困难,我让她当我生活助理,仅此而已。”
“你是说—那个女孩子就是当年救你的那个女孩?”Caspar狐疑地反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件事,你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不要用你这种商人的怀疑眼光来衡量我的事。我确定当然有我的证据,而证据是什么,我想我无需告诉你。”顾清尧不客气地反击,那种反感的态度辩得Caspar哑口无言。
气氛一开始还算维持得比较客气,虽然疏离,但此时此刻空气仿佛开始结冰。就在这个时候,顾清尧的电话响起来。
是季清幽打过来的。顾清尧没有回避,当着Caspar的面就接了起来,“嗯啊”了几句之后便挂了电话,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良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跟Caspar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Caspar惊讶地抬起头,随后促狭地笑了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帮不帮?”顾清尧听不得他这些怪里怪气的生意场上的腔调。
“清尧,你不要利用我对你的愧疚,一次次蹬鼻子上脸。你要回国,我随你了。你要写书,我出钱包装你,就是你现在这个执行主编—”
“够了!我没让你这么做,你也知道,这些都是你长久以来亏欠我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投资一件事,你习惯前期投资后期回报。”顾清尧低吼。
“你和你妈妈一样聪明。不过你倒是可以先说说看是什么事,说不定我会无条件地帮你,毕竟在名义上,你是我唯一的儿子。”Caspar往后仰,舒服地靠在背枕上,抽出一根雪茄来点着。
顾清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将季清幽调查到的关于李家的事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Caspar将雪茄拧灭,然后笑了笑,这个笑容意味深长。
“你对那个女孩有意思?”
“我说了,我只是为了报恩。”顾清尧很不耐烦,却依旧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
“清尧啊,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人比内人看得通透,而旧人又比新人看得明白。”Caspar笑着说。
“我只想知道这个忙你帮不帮。”顾清尧再次开门见山。
“你总得让我想一想吧,毕竟,这种大动干戈的事,可不是小事。我们父子俩难得见面,能不能有那么一次,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而不是这么针锋相对?”Caspar颇为无奈地说。
顾清尧望着桌子上的红酒,起身给自己与Caspar都倒上,然后主动举起酒杯道:“我敬您,爸爸。”
Caspar再次感到很意外,不过他也举起了酒杯,与顾清尧的酒杯碰撞之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那个丫头真的对你很重要。”
顾清尧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开始小块小块地咀嚼食物,动作优雅而得体。
他和Caspar之间,再一次陷进了沉默的氛围中。
三
顾清尧是拜托Caspar派人帮李沐尔找弟弟的,人多力量大,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还不如不找。
李沐尔的弟弟被打捞队从一条肮脏的河里打捞出来,已经走了很久了。李妈妈见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儿子第一反应便是昏厥了过去。还不如不找,最起码留个念想,总想着他只是失踪,他还在人世。
按照家乡的习俗,未满18岁的孩子去世后,尸体不能送去火化,而是投入当地的一条河,叫往生河。包括许多夭折的婴孩的尸体都是弃入这条河内,当地人迷信地认为他们的尸体会得到净化,从而堕入新的轮回。
大家围在一起吃倒头饭的时候,外面依旧在吹吹打打,那音乐听着喜庆,怪不得大家都在说现在这个年代,喜事和丧事不过一个见红,一个见白,流程都一样。
这样的日子,李爸爸依旧不见踪影,李妈妈要么招待家里的亲戚,要么就兀自坐在床上发呆。
左右的邻居纷至沓来。大家嘴上都说着“好可惜”,有一些人心底却在幸灾乐祸,特别是平日里那些与李妈妈吵架落了下风的。心想着:吵架我吵不过你,这下你家唯一的儿子死了,你李家绝后了,看你还得意起来不。
李沐尔的心就像破了一个大洞的口袋一样,一直有寒风不停地入侵。
她看到那些邻居之后便突然想起了一些事。这些天,因为忙弟弟的事,自己好像与另一个世界脱节了,可是那个世界也是她存在的世界,暂时脱节了终究还是要面对。
“妈—”她走过去轻轻唤道。
“怎么了?”李妈妈对她的态度要比李父温和许多,尤其是弟弟走了之后。
“以前巷子里,着火的那个人家是不是姓顾?时间隔得太久了,我记不起来很多事了。”李沐尔说。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李妈妈别过头,生硬地回道,看起来很不愿意回忆往事。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问问。”李沐尔说。
李妈妈却在李沐尔准备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说:“不姓顾,当年你个傻丫头冲进火里救了他们家唯一的儿子,也没个人来道谢,全家人一声不吭地搬走了,都搬走很多年了。”
不姓顾?
这三个字一刹那间填满了李沐尔的脑袋。她不能思考,心乱如麻。
“怎么了?”李妈妈察觉到了自己女儿的不对劲,开口问道。
她身上的伤疤一直到现在还存在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那场灾难的可怕。她也从未主动提起过那场火灾,似乎是在逃避。可是今日她竟然主动提及了,不得不让人觉得十分古怪。
法师来做法事的时候,李沐尔作为姐姐,却没有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而是将自己紧紧关在房间内,和刚回到家的那个下午一样。
有人说她不懂事,有人理解她为伤心过度。却不知,李沐尔只是突然不想面对现实而已,她当年冲进火中的一腔孤勇,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所剩无几。
忙碌了一天,终于办完了弟弟的丧事。
李沐尔觉得这个家没了弟弟,就变得空空荡荡了。她不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所以要习惯一个人的离去,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
后来才知道爸爸今天没在,是一个人跑去喝闷酒了。
这世上,其实男人比女人活得压抑。因为感受到痛了难受了,女人可以放声大哭,表达自己的悲伤。可是男人不可以,从小就被灌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们,只能靠喝酒买醉的方式来抒发内心的苦楚。
弟弟刚失踪的那几日,他满世界地找儿子,因为走路走得太急,跌倒在地上,额头摔破,胳膊也磨破了皮。
李沐尔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手机关机几天,她仿佛与那个世界隔绝了一般。打开的时候,手机里冒出的短信提示的数量吓了她一跳。
有同学朋友发来的八卦短信,也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谁发来的询问短信。
其中,夏熏的短信让她的心底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