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一日,天未放亮,十里香里就热闹了起来。
吴琼哈着手从房间里走出来,推开门就见到漫天鹅毛大雪纷扬,天际浮出微光,白色的世界闪烁着七色的透明光点。踩在积雪上有嘎吱声作响,回头一望,一串脚印铺陈在雪地上。
吴琼莞尔一笑,恰在这时一个雪球砸过来,她没有躲开,冰凉的雪水渗进嘴里,连身体都感觉到了阵阵凉气,她唾了两下,然后抓起一把雪就朝始作俑者扔了过去。
刚落下的新雪还没有冻结,这么一扔,雪沫立刻散开,待这些白色的幕帘落下,露出苏幕遮身长玉立的身影,他说:“瑞雪兆丰年,明年肯定会有个好收成。”
吴琼没有理他,又从地上抓了一把雪,还没有扔出去苏幕遮就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光中秋水泠泠,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他说:“我父亲传信过来让我回家过年,所以,”他一顿,喜色从唇角漾开,“许久未归家见父母了,我回去看看他们二老便回来。”
这本是安慰性质的笑容,吴琼却误以为他正为可以离开十里香而高兴,因此心情忽然如这铺天盖地的雪般冰凉,她勉强笑笑:“好啊,那你快些回去吧,小心父母等得心急。”
苏幕遮颔首,嘴里答:“不急,这会儿尚早,吃过饭再走就行。”
您是不急,可是您老在眼前晃荡,这分明是在撩拨吴琼不太舒服的心么,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不舒服,吴琼从来不去纠结这等最终结果会让自己心情更加烦躁的事情。
吃过早饭,十里香的人便对了桌子,在上面摆上了肉馅和面板,打算一起包饺子。
吴琼进来大堂的时候手里拿了几个红灯笼,看几个姑娘正忙得热火朝天,转头唤得江:“你去把咱门口的灯笼换一下,齐云呢,让齐云帮忙看着,你把这对联贴上。”
正在擦桌椅的得江这会儿忽然听到吴琼的声音,连忙跑过去接她手里的灯笼,一边说:“齐云帮福伯收拾厨房呢,那个谁呢,我是说苏将军,他可以出去帮忙看着啊。”
吴琼躲开了得江的手,闷声道:“他回家了,哎,管他做什么,我给你看着吧,你先去搬个凳子。”说完立刻踏出了十里香。
大抵是过年的缘故,街上行人寥寥,这大街小巷的难得一份清静。
吴琼站在门口左右看看,得江跟着出来后立刻吩咐他把凳子放在门口,举着对联道:“你先上去把这个贴上,我给你瞅着正不正。”
得江应了声,取过一条就往门上贴,吴琼连忙叫停:“错了,这边贴上联,你拿的是下联。”
得江乐呵呵的换了,在门上比划了下后伸手要浆糊,吴琼给他递过去,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蓦地响起:“媚妹?”
吴琼回头看了眼,不认识的人,手里还牵着一个丁点的孩子,这孩子因为天气干冷,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再看这个男人,长得倒是一副清秀面孔,裹在厚厚的棉衣里面更显得瘦弱,他看过来的目光先是怀疑,之后充满了惊喜,居然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了吴琼的手道:“真的是你——”
吴琼尴尬地笑笑,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从这个人的神态来看,应该是原来老板娘的故人。在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的时候,正在包饺子的流香忽然出现在吴琼身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对峙着那个男人,她说:“小姐已经失忆了,谢公子,请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
这个失忆的说法已经被十里香所有人接受,否则他们没有办法解释吴琼这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以及一模一样的胎记,至于神鬼之说更是不敢妄加猜测的。
而这位谢公子听到这个说法后先是一愣,然后相当激动地往前伸手,似乎是打算重新将吴琼的手握在手中,可是流香往前一挡,他只能讪讪地收回,一边说着:“我不信,媚妹,我不信。”
到这会儿吴琼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厮一直喊的是“媚妹”,不是“妹妹”,这老板娘原来的名字让别人唤起来为什么总让吴琼有一种掉鸡皮疙瘩的感觉呢?
吴琼这一晃神,就让谢公子理解成了其实她是没有失忆的,只不过是因为我曾经伤了她的心所以她不打算认我,但是她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她还记得我们的曾经,故事就此向各种狗血与大虐发展。
谢公子说:“媚妹,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听我解释——”
迟到三年的解释。大概就是说这位谢公子其实一直喜欢原来老板娘的,只不过他当时没有能力,不能反抗自己的父亲,在吴家没落后父亲说要退婚的时候他也反抗过的,只是父亲却说只要他娶了莫家的小姐便扶自己的母亲为正房,他知道自己母亲为这个地位努力了多少年,他不忍心面对自己母亲的泪水与良心的不安,只能成全了自己的母亲,和莫家的小姐结婚,其实他也是相当痛苦的。
吴琼听他滔滔不绝的说着,一边非常好心的给他倒了杯茶,等他停下才微笑着说:“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这话刚刚落下,谢公子又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媚妹,你真的不打算认我了吗?”
“请唤我吴琼或者老板娘。”吴琼笑了笑,“不愿意说自己名字那就继续吧,你的故事挺热闹的,比隔壁茶馆的说书先生讲得都有趣。”
谢公子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的重复:“有趣?”
别人这样伤感,你还这样打趣,简直是天怒人怨的行为啊,吴琼严重鄙视了一下自己,准备换一个话题:“那么,您是如何在痛苦的状态下生出了这么大的儿子呢?”
“……”
谢公子的儿子显然要比谢公子受欢迎的多,从谢公子身边只有吴琼一个人,而小谢公子身边却围了一群人这方面就可以看出来。吴琼示意谢公子看他的儿子:“你瞧瞧,多可爱的孩子啊。”
谢公子说:“他娘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吴琼神色一顿,脸上的笑容尽退,唯有饱满艳丽的嘴唇微扬勾出了一抹嘲讽。她想到了自己的娘亲,想起来这么多年来在宋府无人问津无人疼惜的生活。
谢公子说:“媚妹,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无礼,但是我——”
“既然知道无礼就不要问了吧?”吴琼脸上虚假的笑容再次蔓延开,很热情的招呼着他喝茶,“谢公子,请。”
“我叫平生,谢平生。”
谢平生的目光恳切,吴琼面对着这目光盈盈一笑:“谢平生,请。”
据说当初谢平生的娘亲在怀上他以前还怀过一个孩子,只不过那个孩子命不好,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去了,于是他娘亲在怀上他的时候****心惊胆战,最终听从了自己乳母的建议去寺里求了个签,签上写“平生衣禄是绵长,件件心中自主张”两句话,是中上签,大概就是苦尽甘来的意思,于是谢父便给儿子取名为平生,字绵长。
他是吴琼曾经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趁着吃饭的空当,吴琼把流香叫到了后院,然后知道了这些事情,她听罢皱眉,然后打发流香离开,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良久。
天地间还是一片白色,枯树被新雪压弯,微风刮来,窸窣间偶有碎雪合着飘雪落下,吴琼被冻得手冰凉,她哈了两口热气,恰此时齐云端着菜过来,擦过吴琼身边的时候说:“吃饭了,老板娘。”
吴琼点头,帮他推开大堂的门一起进去。
自从吴琼允若谢平生进了十里香,流香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这边人逗弄那小谢公子的时候,小谢公子过来拉着她的衣服甜甜的喊:“姑姑。”她都是勉为其难的露出个笑脸。
从流香这边了解了点实事后,此时连吴琼再见他的时候,心里都难免不舒服。
当落魄的吴媚好不容易才找到搬家到百里外的城镇,找到了谢府,可是入目的却是漫天漫地的红色,唢呐声锣鼓声响彻了天际,吴媚亲眼看着谢平生将新娘子接出了花轿,那新娘子的手细白细白的,轻轻搭在谢平生的手心,吴媚的眼睛就盯在那双手上,流香劝了很久,劝她离开,半晌她仿佛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自从家里落魄以后,这双手就毁在了各种家务上。她问流香:“她肯定很漂亮吧?”这声音轻的仿若叹息。
吴媚说:“我记得他说过最喜欢我的手,拨弄琴弦的时候就像玉兰花一样漂亮,他还说要娶我,要将婚礼置办地轰轰烈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我,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毁了自己的手,他才毁了自己的承诺?”
终究没有得到回答。
谢平生见到吴琼进来连忙迎上去,他顺手要握住她的手,吴琼眉眼见戾气一闪而过,躲过谢平生身姿娉娉落在一边的凳子上,笑着冲大家道:“今个儿热闹,虽然苏小幕走了,但是咱们店里却迎来了我的一位故人,流香过来介绍一下,这位故人是谁。”
流香说:“若非天意弄人,今日这谢公子可就是咱的老板了。”
笑笑闹闹的气氛忽然冷凝,店里没有人不知道吴琼曾经被自己青梅竹马抛弃过,所以当谢平生的身份揭开,一个个神色都变得相当诡异。
这样僵持的氛围,谢平生也觉得甚为尴尬,吴琼本着圣母精神,好心给谢平生了一个台阶:“哎哎,大家这是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惊讶么,其实我也很惊讶,他儿子居然都这么大了,我却连个男人都还没有。”
于是,气氛更窘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