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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火(二)

7.死别

草枯根不死,春到又敷荣。

独有愁根在,非春亦自生。

——[宋]真山民

翰林的兄弟们决定带着眷属回芦庄祖宅。那地方在京西,离城有七天的路程。那宅子的院墙虽已圮塌,但地产尚存,他们还能重加整顿。但任翰林费尽唇舌,爱莲坚决不肯离开京城到婆家去,因此翰林只好带着家小到幸免于战火的严学士家去寄居,暂时存身。全家挤在相邻的两间房里,小的一间翰林和老郝睡,大的一间住全体女眷。

他们才住下一个礼拜,这天酉时,老郝禀报张家三爷来探望,现在轿中等候。

仿佛很长时间没人动弹,然后翰林沉静地说:“请贵客进来。”

“不!”爱莲叫道,“先别请。房间还没收拾,得等一会儿。去,请客人稍候片刻,容我们打点接待。”

老郝转身看翰林,他缓缓地点头。“太太说的是。得等一会儿。”

爱莲指挥着胖妈和哑巴,想把房间收拾得多少像点样子,于是足足让秉崇等了一个钟头。“他会怎么想?”她来回嘀咕。

“没关系,太太,”翰林温和地说,“他会明白的。”爱莲就像没听见似的,下令把书和杂物搬了又搬。

春月抱着娃娃,直僵僵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们把被子,食物等塞进床底下。最后,借来了屏风围出一小块地方,才算能像样地待客敬茶了。干完这些之后,爱莲还不满意,一定要翰林、春月和她自己都换上最好的衣裳。她把别人都轰到小房间里去,下令客人走后才许出来,只有胖妈允许进来端茶倒水。然后,她才命老郝去请客人来。

小叔叔眼圈发青,而且春月觉得,眼神悲伤,他当年离开苏州南下时不是这样的。

男人们互道寒暄,翰林说话比对一般的后生更字斟句酌。

“请,世兄,请坐用茶。”

“多谢老伯,”秉崇说,避而不看自己的侄女。

“我已经派用人去买点心了,”爱莲含笑说,“这儿旁边有个挑担子穿街走巷的点心师傅,他的芝麻方酥还不错。不过当然没法儿和苏州的比。谁都知道贵处的点心全国第一。我自己虽然没福气尝过,可谁都这么说??是不是,老爷?”

她喋喋不休地说讨人喜欢的奉承话。春月第一次注意到婆婆的头上有了白发。

门上有弹指声,胖妈捧着托盘进来。她鞠躬行礼,然后开始上茶,先敬客人。她递茶给秉崇时,他双手来接。春月马上明白了他的来意。小叔叔戴着允愉的那枚外国戒指。

她捏紧拳头,指甲直扎入掌心里,一时不肯相信心知是实的事。那枚戒指不会是这意思。她闭上眼睛。等她睁眼时,小叔叔还坐在那里,手指上仍戴着那戒指。她看看翰林和爱莲。他们脸上僵硬的笑容证实了她的恐惧-她心里早知道的事。她的丈夫已不在人世。

她仔细地,十分仔细地从老女仆手中接过瓷茶杯,她相信如一失手,她自己将碎成齑粉。

他们等着客人喝第一口。他喝时,门关上了,只剩下他们四人。

“请你就在舍下便饭,世兄,”翰林说。“简陋不恭,聊足果腹而已。”

“一定得留下,”爱莲说,“他当然会留下的。说来,令先君当初也是舍间常客。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到过我们杨柳斜街的寒舍好多次,把我们家的孩子们都宠坏了??是的,他总是那样。给了那么些红赏封??”

接下去一个钟头,爱莲和翰林礼貌地问候了张家上下大小。虽然秉崇已一年多没回过家了,还是尽他所能地回答,不时清清嗓子。而大家的眼光都聚在圆茶几中心的青花茶壶上。

春月仔细地,十分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句低声细语,生怕想起允愉。

茶壶倒干了,她起身拿它到厨房去添水,但秉崇请她留下。“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他站起告辞。

翰林也站起来。“世??”他结巴起来,清一清嗓子。“世兄,请??先别??走。”他看看爱莲,再看看春月。她们点头表示赞同。翰林又转向客人。“请告诉我们。我们想知道。”

他们坐下。秉崇脱下戒指放在茶几上。“我从哪儿讲起呢?”

“旱象解除以后不久,我儿子就离开灵境寺走了。就从那儿讲起吧。”

秉崇点头,略停片刻,开始讲起来:“允愉找到我们都认识的朋友们,又辗转找到了我。他问他能帮点什么忙。我叫他回到庙里去,他不听。他坚决不肯,我们就一起尽自己所能,给有性命之忧的教徒们报信,帮他们逃离北方。后来我们试着帮助那些陷在东交民巷里的人,跟管事的中国人讲道理。我们往里头偷运吃的,传递消息。官兵当中也有人担心义和拳得了势不好收拾,这些人有可能听劝不开火,我们就挑他们打交道。好多人当真没开火。其他人也是做做样子,其实朝天放空枪给太后听。那时我们随时都可能被任何人打死。”他突然停住了,好像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下去,”翰林道,“请你说下去。”

秉崇偷瞥一眼他的侄女。一刹那他们目光相遇,春月点点头。他接着说:“五月初六,他扮成个脚夫的样子来看我。这回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我们只平平常常交谈了几句,不过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这只戒指,叫我替他保存??”他伸手取茶杯。“事情就出在那天。”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能这么肯定?”翰林问。

秉崇啜了一口空杯,低声说,“我知道。”

“那我们也要知道。”翰林说。

又清了一清嗓子,军人继续说:“我们在通往外国使馆区的一条秘密通道门口找到了他和另外三个同志的尸首,紧接着车就来了,把他和别人一起拉走了。我们毫无办法,没有时间。在战场上总是这样。”

没有人再提出问话。春月纹丝不动地坐着。

最后秉崇站起来告辞,大家都站起来,一再向客人行礼。女人们送到门口以内,翰林陪他走出去上轿。两个男人已走到另一进院子看不见了,爱莲还叫着:“再来呀!多谢你,多谢你来看我们。”

直到此刻春月才想起来她一句话都没说。也没人告诉秉崇她已经给丈夫生了个女儿,女儿名叫明玉。

她缓缓地从门口转身走回桌边,像盲人般用手掌摸着木头桌面,直到碰上戒指。她上床时仍握在手里,但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她松了手,戒指掉在地上,惊醒了她。直到这时,眼泪才落下来。

第二天天刚亮,爱莲就起床,重重地走到春月、婴儿和哑巴同睡的坑边。她摇醒儿媳,双泪直流。“都怪她!”她指着哑巴。“我妹妹老早提醒过我她不吉利。叫她马上滚蛋!”

这次春月知道她无能为力了。纵然没有道理,也不公平,但如果怨恨能减轻一点母亲丧失独生子的悲痛,她就不应当争辩。

“你今后怎么办呢?”她搂着那丫头问。“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回文灰村。我家的地也还在。坟也得有人照管。”

8.居孀

义和拳起义期间,三万中国人被戮。

在德国人冯·瓦德西统帅下,四万五千名外国军队-日本,俄国,德国,英国,法国,美国-占领华北诸省,为被杀之三百名外国人报仇。

一九○二年,壬寅,朝廷回銮北京,批准《辛丑和约》,亦即自承中国不仅向列强开战,且与文明为敌。支持拳民,欺蒙太后之宗室及议政大臣多人被赐帛,以示皇家恩典。诸人各于自己家中悬梁自缢,以尽臣节。

太后出奔西安,回京之后,才承认中国贫弱,必须变革。于是下诏厉行新政:聘洋教习,招募十四标新军;官费派遣数千留学生;废科举,办学堂。

此后三年内,新政略见成效,但为时已过迟。中国已无望取得如一九○五乙巳年岛国日本对俄国之大胜,已无法重振国威。因此虽则朝廷降旨筹备立宪,革命之叛变与朝廷之镇压方兴未艾。

一九○七年,丁未,女革命家秋瑾被捕,严刑不屈,斩首弃尸。遗诗传诵全国:

“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

“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

一九○八年,戊申,光绪帝于酉时驾崩。次日未时,太后亦薨逝。皇帝享年三十七岁,太后正倍之。道路流传太后用浸毒面巾谋弑皇帝,以防死后皇帝报仇,暴己之骸骨。却不料一碗山楂酪引起病情突变,自己也随即不起。

新皇帝宣统年方二周岁。醇亲王摄政,大权重归于守旧派之手。

——中国历史

吴家决定不重建杨柳斜街的宅第,而把地卖掉。殷富的林家好意地买了这块地产。这笔款项一部分用来为那对双生姐妹置妆奁办喜事,她们都嫁给了芦庄的世交子侄。余款是族中的公产,从中拨出一定数目贴补翰林这几口在北京的家用。岁入大减,翰林只得带着妻妾,儿媳和孙女迁出严学士家,在东城根租了一所小屋,一个简单的三合院,再没有里外院的区分了。

翰林院已焚毁,正严便致仕家居,编纂一部古文词典以自遣。春月成了他的帮手,为他的字解作注释,他们工作时明玉便在一旁角落里自己玩。日迁月移,翰林和儿媳逐渐对这样的日子安之若素,并无怨尤。

爱莲和姨太太可受不了。她们觉得样样都不如意,又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她们自然无颜再和过去结交的那些太太们来往,可她们又怎么能和左邻右舍那些粗俗不堪的打小鼓的、帐房先生的老婆坐在一块儿喝茶呢?百无聊赖,她们便终日里争吵不休,还常常当面指责翰林和春月的行为不检。“咱们这么穷酸还不算,你们还这么胡作非为,招人家闲话。在那规矩人家,公公跟儿媳妇都难得碰个面。咱们家可好,公公跟儿媳妇难得分开。”

爱莲还老唠叨春月没给她生个孙子。她一开头就管孩子叫“废玉”,后来虽然“宝贝”她,可仍旧老怨她不是个男孩子。爱莲对孩子是又疼又怨。“我的宝贝儿废物点心,你有什么用呢?你能给我养老吗?你能给我送终,上坟烧纸吗?你就会吃我们家喝我们家,愈长愈俊,拐上一大笔嫁妆,往婆家一走了事。废玉呀,你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明玉长到三岁的时候,她对这套悲叹听得和儿歌一样地熟,自己也会跟着奶奶唱,拉腔拉调地:“哎!哎!十八罗汉送来的丫头,也不如个叉八脚的傻小子。”

到乙巳年秋天,翰林病危。他的神智和说话还清楚,但已记不清人名和日子。眼看他大限已近,谁也不愿去纠正他。大家也不忍违拗他,随他高兴叫谁,做什么事。他常常叫明玉去陪他。小姑娘似乎也不怕他惨白的颜色,熏人的病气和药味,和老人离奇费解的花样。她能一连几个钟头一本正经地坐在小椅子上听爷爷说话,当他叫和尚给他刮脸,叫剃头师傅为他念经时,她也懂得不可笑起来把事情捅穿。

正严临终的夜晚,命春月记下他口述的遗表,恭呈御览,当时明玉也在旁。表里说:

自夷人为患,圣心忧虑,曾责微臣辈谋划良策,俾免战事,以安宗庙社稷百姓。唯臣等愚驽,未能消弭祸端以慰宸怀,臣罪深重,惭愧莫名。

今臣惶恐上书,请以日俄之战为鉴,幸陛下垂听焉。彼岛国日本者,初固不欲与西夷交通,宁守其古制。后鉴于锁国不可得,乃转而采用新法以自强。其效甚明,吾人已目睹之矣。

呜呼,彼两国乃以我中华之地为战场,炮轰我海疆,恶战十有八月之久,无视我之中立,糜烂我国土,屠戮我百姓。欺我至此之极,令人切齿腐心。

此固我之奇耻大辱也,然振兴之机,雪恨之望亦在于此。

臣忝居翰院,职掌文典,窃以为如举国上下有鉴于东夷效法西洋而强,我亦如之,此后必能抗列强之凌侮,恢复我帝国之权益也。

必如此,然后战争可弭,太平有望,宗庙得以久安。国运危殆,臣心悲愤,冒昧上书,临表涕泣,唯陛下鉴宥之。

这一整夜,老学士把这封奏表口述了一遍又一遍,命令立即送呈御览,每次又像是没写好,把春月再叫回来。最后,他总算睡着了。

早晨没有太阳,一整天大雁向南飞去。到了午时,翰林睁开眼吩咐道:“我的时辰到了,替我准备吧!”

胖妈和老郝立即把他移到前厅里,让他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脚朝门的方向。然后他们用柚叶煎的香汤替他沐浴,给他换好衣装,穿上深蓝的仙鹤补服,戴上红珊瑚朝珠。一切就绪后,点起蜡烛,全家齐集床边,爱莲站在靠近丈夫胸口处。翰林低声向大家道谢。一家主仆都哭泣起来。明玉离开母亲,上前去抓住垂死者的手。

“爷爷!爷爷!”

翰林动了一下,但睁不开眼皮。他吃力地微笑,“我儿。我儿。”

“嗳,爷爷。”

“记住,对家里要尽孝。不要忘记黎民的疾苦。答应我,儿子。答应我!”

明玉肃然行礼。“我一定听您的话,父亲。”

“这我就可以瞑目了。”翰林紧握了那只小手片刻,然后松开了。

好几个礼拜,春月跪在老人的灵柩前,和两位寡妇一起哭泣哀悼。她一面为了亡者留给她自己的重担哭泣,一面纳闷她女儿的允诺会给她的前途带来什么影响。自从她丈夫去世,这些年来她和翰林之间从不提起允愉。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时时感到他如在眼前,因此不忍像谈论逝者那样谈起他。

现在老人也已死去,她无法再独自维持这种幻觉。在翰林去世之前,允愉似乎还时时和她在一起,看着她,听她说话,处处陪着她。现在他离自己而去了,只有当春月特意闭目召唤他时,他才回来。春月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自己已经开始淡忘他了。不可能。也许是他的父亲更需要他,他们在冥间相依傍,就像她自己和女儿在阳世一样。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正严和他的祖先一起,埋葬在芦庄近傍的山脚下。春月拿出她陪嫁的金首饰替翰林办了一个像样的丧事,为他过继了一个清寒而聪颖的侄子代行孝子之礼。丧仪办完之后,这过继的儿子允次陪伴他的新家人回到京城。按过继时的协议,他将在北京继续学业,翰林的故交旧友已慨然允诺收他在门下。

爱莲心心念念盼着重振家声,恢复旧日荣华,就像她时时不忘掩饰她眼角已经出现的鱼尾纹一样。“一等允次在文场有了名气,咱们就买一所大点儿的房子,搬回老地段去,那些官太太们就又会来做客了,你们等着瞧!我老说,万贯家财,不如有个儿子。这下我说对了吧!”

其实现在多数人都已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读古经无补于事,陈旧的八股取士制度已经废止,新任的一批官员是日本留学的,但这些春月都没对婆婆说。何苦打破她的好梦呢?允次为人谨厚,曲尽孝道,但他没有当机立断的才干,难以经商致富,现而今虽然商不如官,却是另一条腾达之途。

作为允愉的寡妻,春月必须像允愉在世时孝顺母亲那样地孝顺婆婆。但是翰林把明玉唤作“我儿”,就是要把她当成男孩子来教育。于是教女儿读书认字也成了春月的职责。不久之后,街坊们一家接着一家,都来请吴家的寡媳到他们家给孩子们授课。爱莲应允了,授课束脩虽微薄,也使她勉强同意了这种有失大家体面的做法。

到了夜间,春月常常闭上眼睛和允愉谈话。我的丈夫,你听到了今天我们女儿背书背得多好吗?你对她感到得意吗?她长得很高,现在连胖妈都说她真该是个男孩子。

要是婆婆不叫她“废玉”就好了。要是你能劝劝你母亲,她就不会叫了,我知道,要是你在家??

有时候,她被孤寂之感压倒,哭泣起来。

后来,春月回想起女儿降生后的这段岁月,觉得时光过得像一条不停顿的溪流,只是被死亡所打断:允愉之死,翰林之死,还有老郝在睡梦中死去。最后,在久病之后,秉粹也于戊申年逝世。从太后下诏废科举时起,他就一蹶不振了。雪芳的信中说,“汝父重名节甚于生命”。春月反复读信,深感哀恸。说来奇怪,她的丈夫和父亲在一切方面都大不相同,却同样为各自的名节而死。

9.归宁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

……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

——汉乐府

春月不知道孩子们嘲弄明玉会不会有个完。每次她带着明玉到街坊家去教课,来回路上都碰上。现在,在她们自己家里也开始了。

大脚片,大脚片,大脚一迈步,挡住半条路!

春月知道允愉如果在世,一定会禁止给女儿缠脚,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向爱莲撒谎。“这是我丈夫的坚决主张。他一再要我答应下来。”她婆婆只得尊重儿子的遗愿。但现在春月有时也心里含糊,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虽然她听说有些信了洋教的人家不给姑娘缠脚了,但左邻右舍的女孩儿还没有一个逃得过这关的。

胖妈的话更如同利箭。“你那个丫头满世界疯跑,就和街上的野小子一样。”她没法否认。明玉公然炫耀自己的大脚和不寻常的念书识字,以此来抵制孩子们的侮虐和长辈们对这古怪的孤女的怜悯。

她此刻便在花园里反唇相讥地唱:

金莲脚,小又瘦,冷了冻,热了臭。

春月叹口气,起身关上门。她今天可没时间来操这个心。

从新年开始,爱莲用尽心机想替允次钻营门路谋个出身,但没有结果,这以后她似乎愈发急不可待了。等年节一过,她就命令姨太太回到芦庄去伺候老婶婆们,同时每天下午开始接待一连串的媒婆。她打发胖妈去给这些女人买包子和点心;晚饭时,却不出声地数着春月和她孙女儿吃的每一口饭。

终于,大概一个月以前,八月初四,胖妈告诉春月母女允次的新娘子和嫁妆都已谈妥了。不到一个钟头,她婆婆就开始露口风了。“你们家在苏州有多少进院子?现在一定空着好些房子吧!”

起先,春月对这些话并不认真。只有犯了通奸罪的女人才被休回娘家。关上门日子再难过,也比在人前丢脸强。可是上个礼拜,爱莲又禁止她再去教书。“我不许你到别人家去伺候人当老妈。我不许??”

忽然门开了,春月抬起头来,以为大概是孩子来找地方藏着玩,或是找东西吃。没想到,门口站着的是爱莲。

“婆婆,找我有事吗?”

这女人不答理,就怒冲冲地骂起来。“是个丫头片子还不算。长双大脚丫子还不算。不能让她再跟那些野孩子鬼混,糟蹋我的名声。从今儿起,一定得把她关在房间里。”

和来时一样突兀,婆婆说完掉头便走。在这一顿发作中她终究下不起狠心来点她心爱的孙女的名,所以她一次也未提名字。

屋顶上的雨声像京戏开场前琴师调弦的弹拨。两个女人对面而坐,准备好了演这场早知非演不可的戏。

儿媳敬毕茶,先开口:“婆婆,请恕我不孝,我想跟您告假,求您让我回苏州去。”

爱莲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她答话时,并没有目的已达的得意之感。“这么做实在不合规矩,不过也许正是时候??允次该娶亲了。不结一门好亲眷,我是没指望了。结一门好亲,也许翰林府还能重振家声。我知道你一定明白,也一定赞成。所以咱们才坐在这儿,想这么个没奈何的主意。是不是,媳妇?”

“是,婆婆。”春月低声答。

“你是顾全大局,我也只好放你走。咱们俩自己都做不了主,只能为这个家的和睦兴旺着想。既然如此,我做婆婆的就准了你回苏州老家去。”

好一阵,她们沉默地对坐,听着雨声,由着茶冷掉。

然后春月又开口,她的话在意料之中。“婆婆,请您恕我第二个不孝的请求。您的孙女儿是吴家人,可是您能不能开恩让她跟我回去?”

没有回答。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春月暗自祷告,许了我这个请求吧。我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爱莲终于开口时,语调之柔和是她的儿媳没听到过的;她的话也是料不到的。“有一次我跟你说过。人生在世,长得好看没有多大用。现在你明白了吧。”她停了一下,睁大眼睛,仿佛在回忆。不等春月想出答话,她又幽幽地自问:“赶明儿我叫我的宝贝儿,可一想她走了,那时候好看能治得了我的心疼吗?”

她又停下了。又只听见秋雨声。

最后,婆婆坐得笔直,说了必须说的话:“我做奶奶的准许你把我的孙女儿带去。”

不到一礼拜,春月、明玉和胖妈已打点好了行装。她们出发时,直到骡车已经远离大门,还听得见爱莲的哀鸣:“我的孙女儿,你要是个男孩,那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呵!”

坐在从南京开出的快车上,春月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故乡江苏的田野。上次她经过这里时,被关在新娘子的包厢里,只能猜度窗外的景色。现在的景物和当初一样吗?她不知道。窗外是连绵不断的整齐的菜圃和稻田,和北方尘沙漠漠的黄土平原迥然不同。沿途没见任何城镇,只有一簇簇泥墙茅草顶的村舍。每一寸土地都精耕细作,只留下极窄的阡陌以交通,还有一些犁锄绕行的零零散散的坟堆。那是死者向生者索取的一份土地。

一程又一程,同样的景物。颜面黝黑,蓝衫蓝裤,筋骨强健而被常年挑粪肥田压得身体微微向左倾斜的农夫们,原来在躬身操作,见列车像铁的长蛇蜿蜒穿过田野,便停下活计来观望片刻。

一程又一程,明玉的鼻尖贴在车窗上,压得扁塌塌。“还有多远?还有多远?”小姑娘喊着问。春月看着女儿急不可待的样子笑而不答。明玉去摇撼打瞌睡的女仆。

胖妈惊醒了。“什么事?”

“告诉我咱们还要走多远。”

“你皮肤痒痒想讨打,不害臊的丫头,我一天到晚服侍你,你不让老阿妈睡觉。”她大把抓自己的肚皮。

“到底还有多远?”

“要是不碰上土匪,没有人自寻短见,或者在铁轨上睡大觉,大概一个钟头光景就到苏州了。”

“一个钟头?太慢了,阿妈!太慢太慢了!”明玉噘起嘴。

“把下嘴唇快缩进去,要不然人家当成桌子用了。”老女仆说,一面打着呵欠往座位角落里靠一靠,准备再打个盹儿,同时伸出一条手臂抱紧身边的大小包裹。

安静了一眨眼的工夫,明玉又说话了。“妈?”她拽拽春月的袖子。

“什么?”

“阿妈为什么说有人自寻短见?人为什么要在火车上杀死自己?”

“不是在火车上,是在火车旁边。一到年底,要清帐还债。可是好些穷人还不起债。不还债他们活不下去,要死又买不起棺材。所以他们到火车轨道上来自杀,他们知道铁路公司会给棺材下葬,不会让尸首在过往行人眼皮底下烂掉。”

女孩子只迟疑了瞬息。“妈,”她反问道,“如果铁路公司肯出这笔钱,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把钱给了穷人?那样他们就能还上债,谁也不用去死了。”

“没那么简单,明玉。”

“您总这么说,”女儿不满地说,“您对什么事都这么说!”

“你说得不错。”春月承认。确实如此。有好多事永远解释不清,也没法懂。也许归根结底还是命。

“为什么呢,妈?”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孩子。自从天底下有了人,就有贫有富。某些人有余,某些人不足,世世代代也会是这样。所以圣人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明玉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站得笔直地声明:“妈,难是难,可我两样都要做。我一定会做到!”不等答复,她又回到窗口去了。

春月叹息。为什么我说的道理女儿总听不进呢?这孩子发这种誓言不是第一次了。好像她身体里装着不止三魂七魄,驱使着她朝东朝西。她永远学不会顺从,春月想,但求她不至于被折断。

过了一会儿火车开始放慢了。明玉又转向母亲。“是苏州了吗?是吗,妈?”

是吗?这么快?春月朝窗外看,接着自笑了。她说不上。她从来没见过苏州城,哪里认得出呢?

突然汽笛尖鸣,火车戛然刹住了。客人们一下子都朝前甩去。胖妈连着包裹一同滑到地下,大叫一声醒来。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坐在过道对面的一位老太太尖叫道,“土匪!一定是土匪!”

“土匪!土匪!”明玉喊起来。

胖妈吃力地爬起来,掸掉身上的灰土。“说不定土匪会把你绑走,烦人精。那我就省心了。”

“我才不怕他们呢!”明玉神气活现地说。“就是往我鼻子里灌辣椒水也不怕。他们倒是在哪儿呀?妈,我要不要把戒指吞到肚子里?”

“没有土匪!没有土匪!”车掌从车厢尽头的座位上喊道,“只不过是临时停车。我们离苏州已经不到一里路了。耐心一点!没有事!没有土匪!”

“真倒霉,”女孩子失望地叫道,她最爱听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要不然,我会挖出土匪的眼珠,我会??”

“闭上嘴,”胖妈下令。“大家都在瞪着你呢。”

春月突然站起来。她突然按捺不住地想看她出生的城市,从二十八年前她呱呱坠地时起,她还不曾看到过。

“帮帮我,阿妈,帮我开开窗子!”窗打开后,三个人一起探头出去朝前看。还看不见苏州城,不过车站已经在望,屋顶上阳光灿然。在火车和车站的屋顶之间,只看见一大片人群,都是乡下人打扮,穿着短袄和毛蓝布裤,只有一个人穿着绅士的长袍。离得太远,春月还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立刻感到眼熟。这人之与众不同还不仅在于衣装。别的人都在吵吵嚷嚷,独有他兀然伫立,背着双手远眺,像一位画中的诗翁。他是秉毅。

“这些是什么人,妈?”

“我不知道。不过那个穿长袍子的是你的大舅公。”她转身快乐地朝胖妈点头,惊奇的胖妈立刻推开孩子挤上前去看个仔细。但明玉也飞快地钻回两个大人的中间。

“大舅公?是爸爸在美国时候的朋友吗?”

“对了,正是。”

“可是他站在那儿干什么?我们到他身边去行吗?”

“不,不行。不过我来写张便条给他。”春月匆匆写完,把信和一枚铜钱交给一个在铁道旁等坐客的轿夫。

她们等着的时候,别的客人纷纷下了火车,宁愿雇轿子,反正离车站只有一百码了。胖妈把行李拢到一处,明玉则探头窗外,报告送信人走到哪儿了。

春月坐下来静一静心。这完全出乎她的意外。她没有写信说要回来,怕信中难以解释清楚,不如见面再说。因为她知道苏州虽会来信表示欢迎,但难免疑心她德行有亏。她绝没料到头一个见到的会是大伯伯。有一刹那,她希望还来得及把送信人叫回来。在这火车上,大庭广众之间,她说什么好呢?

不一会儿,他已进了车厢。春月缓缓站起,胸前搂着明玉。他在门口停了一下,由于匆匆赶来而喘息未平。接着他遇到了春月的眼光,便微笑着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来。

“是你,侄女!”他颔首为礼。从北京来的三个人都规矩地弯腰行礼。

他很快从春月转向胖妈问好,然后低头看明玉。

“你是我好友的女儿吧?”

“对了,大舅公。我是明玉。”

他端详了一下她的脸,然后轻轻摸一摸她的面颊。

“我看,你更像爸爸。”他说。他又转身向着春月。“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你要回来?”

春月眼光停在明玉头上的绿缎带上。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大伯伯,看起来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麻烦。”她停顿一下。“我??我是说,我们??”

“麻烦?”女儿应声问,扭过身来抬头看她。“妈妈。您不是从来很乖吗?”

“你妈妈是从来很乖。”秉毅说。春月脸红了。女孩子看看舅公又看看母亲,笑了起来。

外面人群一阵鼓噪,恰好替母亲解了围,秉毅赶快朝窗口走去。“我看你们最好从这里坐轿子走。也许麻烦会比预料的还严重。”

“什么麻烦,大伯伯?有危险吗?”

“说不定。火车站长受了贿,压下了我家佃户们的猪,先发了另一车货。那些猪挤在货车厢里死了。我们就是来办交涉的。”

明玉扯扯他的袖子。“我知道你该怎么办,大舅公。把那个站长跟猪关在一起!他就??”

胖妈抓住孩子摇晃她。“你话太多,小鬼!”

“他就会浑身臭烘烘??”

春月愈来愈感到担心。这么个没规矩的丫头进了张家大院会成什么样子?不过大伯伯倒好像不介意,因为他笑了,还亲切地拍拍明玉的肩膀。“我看倒也不必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侄孙女。”他温和地说,“我们只想公平了结。话说回来,我们也得罪不起火车站长。我们不能不用铁路。”

“可是这人比猪还坏!”

“佃户们能得到赔偿也就满意了。再说,狗急跳墙,不可逼人过甚。这一点你应该记住。”

女孩子张嘴还想说话,但一眼看见母亲制止的眼色,便没出声点点头。

“请你原谅我这个女儿,”春月说,“她说话不顾前后。”

“我喜欢她的锐气。”秉毅眼角突然露出笑影。“使我想起当年的你。”

胖妈和明玉先走,随后是载行李的大车。秉毅示意第三顶轿子的轿夫略等一下。他抬眼看她。“欢迎你回家来,侄女。”

“回家来真高兴,大伯伯。”

春月拉上轿帘。刚才她还急不可待地想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城市。可现在,说来也怪,又无所谓了。老子说过,所经愈多,所知愈少。她现在见到秉毅之后,觉得真是如此。

她的思路又回到秉毅身上。女眷们见到自己也会像他这样高兴吗?她从不记得有人被婆家遣送回来过,连丫头都没有过。如今她却回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忽然轿子停住了。她拉开帘子,平生第一次见到老家的大门。她是靠那对铜狮子认出来的。家里酒席台面的瓷盘上都烧得有这对狮子的雄姿。转眼轿子转过影壁进入前院。

照她们出京前仔细商量好的那样,胖妈付钱打发走轿夫,便赶进去向女眷通报,免得她们大吃一惊。春月拉着女儿等着。

门房太年轻,不认识她。他和春月的目光相遇,便恭敬地再行一礼。

一个老人坐在大院门洞里一张小凳子上打瞌睡。他的脸埋在臂窝里,腿上放着鸟笼。春月朝他走去,手里仍牵着明玉。难道过了这么多年,老花匠还健在?

她们刚走近他,明玉就粗声大气地问:“你这只鸟会唱吗?”

老人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不等母亲拦阻,女儿已拍了拍笼子。“唱呀,小鸟。你怎么不唱呀?”

看准了没有错,春月叫道:“老花匠,是我,老太爷的孙女儿,二少爷的女儿。”

老人听见了,抬起头,吃力地眨着眼。他一见明玉,便咧嘴笑了。“小姐,你到哪里去了?你的丫头到处寻你。”

明玉凑上去盯视老人的眼睛,好像要试试他是否看得见。“您说什么呢?我是明玉。我以前没来过,我也没有丫头。”

“我晓得,我晓得。”他缓缓转身朝着春月。“你府上的五代人我个个认得。”

他不像老人倒像个孩子,春月想。她弯腰靠近他。“老人家,又看见你真高兴。”

“总当我老早进了黄泉地府了,是吧?嗳,不曾,还不曾哩。”

他把笼子放到一旁,然后靠着墙慢慢站起,尽力挺直衰老的身躯。他弯腰行礼。“欢迎你回来,小姐。”

“谢谢你。说真的,还是家里好。”

没工夫多说了,因为胖妈在“瓶门”前朝她们招手。春月走近时,胖妈悄声说:“我全都告诉她们了。她们在等着呢。”

老女仆牵着孩子的手,带春月走一条她不知道的路到大理石屏风前。一过屏风,春月站住了。“柏园”依然如故,和送亲宴那天她身穿红衫伫立在“三花门”下的那时并无不同。一切未变,也许只有更美了。老花匠的菊花品种益发繁多,老石榴树益发蟠屈,竹林益发葱茏。

袁枚的诗怎么说的?那是她背给秉毅听的第一首诗。

我思作一舟,其速如飞鸦。

不载人离别,只载人归家。

过了“往返桥”,迎面便是“懿德堂”的朱红大柱,春月又停下脚步。

慈悲的观音菩萨呵,她默默祈祷,但愿这仍是我的家。“没事,”老女仆轻声说。接着又说,“她们在等你。”

胖妈和明玉后随,春月在前,跨进了门槛。

全家女眷都各按其位聚集在厅里。没人动弹。她不知该怎么做,因为没有先例可循,而这些人的脸上又都不露声色。

她的眼睛仿佛不由自主地一个一个看过去,祖母辈的,婶子辈的,还有女仆们。她同龄的堂姐妹们自然不见了;但添了当初为她唱曲送行的那些堂兄弟的妻子们。在靠近大厅中心的位置上,站着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妇,按身分地位,那一定是金娴;再过来是晓柔,老太爷的三姨太;然后是母亲雪芳,老太爷次子的寡媳,穿着绣着水仙花的紫红衣衫。

终于,硬着头皮,她的目光移到独自端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那一位身上。

这把椅子是新的吗?好像比她记得的那一把更加气派。

她慢步向前,接着停下,等待,双眼低垂。唯一的声音是她的心跳。这样过了多长时间?然后,“我的孙女儿!我的心肝!你回来了!”春月抬起眼睛,老太太含着笑。

“噢,奶奶!”春月屈膝跪下磕头。

“我的亲骨肉,让我抱抱你。”说话的是雪芳。春月又磕头。她母亲拉她起来抱住她。

两人都泪眼迷离,这时亲眷们和仆妇们纷纷围拢来,一面哭,一面尽力说些劝慰之词,并且对孩子百般抚爱。

等这一阵乱过之后,老太太拉起春月的手。“孙女儿,你应该见见族长的太太。”

金娴风度稳重,似乎有些落落寡合,但她的笑容暖人心田。春月很快地跪下。少妇不等她额头碰地就开口拦阻,她语调温柔,略带南边口音。“不,不,千万不要行大礼。我可不敢当。请起来,好侄女。”

突然间胖妈擤起鼻涕,声音活像鹅怕被杀的哀鸣,于是大厅里变成一片笑声。

春月想:我到家了。

过了一阵,用完茶之后,明玉被带去和家里的孩子们见面。“全苏州都羡慕我们的学堂。”老太太得意地说。“我天天要回绝好几家朋友,谁都想把儿女送来。”

“儿女?”春月问道,“奶奶你是说我们的学堂男女都收?”

老太太鼻孔里嗤了一声。“当然。我们家一向开通。”

原来如此。春月暗自微笑。让大伯伯说中了。大势所趋,迟早而已。

在“柏园”里,老师率领学生们,按身分排列,站着等候引见。先是老师,一位年轻人,脸上戴的圆眼镜使他有一付愕然的神气。接着是男孩子们一个个行礼。以族长的两个儿子为首,依次是老太爷各房兄弟的重孙们,末尾是一家远房穷亲戚的孤儿长风。这孩子比别人胖,嘴里像在吃着东西。老太太瞪他,但他假装不知道。女孩子们各自报名的时候,他不加掩饰地端详明玉的一双大脚。女孩子也看到了这双脚,捂着嘴窃笑。

明玉呢,照例毫不迟疑,拉起裙子,伸出一只脚,让他们看个明白。

老太太一声咳嗽,立即没有响动了。女孩子们一齐请安,飞快走进里院去。男孩子们则行礼,由族长的长子伟景带领着朝大理石屏风背后走去,那胖男孩押尾。

明玉刚要跟上去,春月一把抓住她的手。“闺女,到了苏州你有好多新东西要学。第一样,不该你去的地方不准去。外院就不是你该去的。以后,你只能跟女的一起呆在这儿。除了上学堂,绝不许走过石屏风。”

“可是为什么呢?”

“这是老规矩。”

“我就不喜欢老规矩。”

“不许再这么说,闺女。这话说不得。”

春月回家后几个星期,就到“大寒”了。那天秉毅坐在明式书房的书桌边打算盘,在纸上记下各种数目字。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这一行行的数目字就像一付通不开的“通关”牌,闹得他头昏脑涨。

年底的家族会议快到了,理应公布一年的帐目,但他已经再也无法掩盖入不敷出的实情。他怎么交待?说不怪他无能,全国都民生凋敝?这自然谁也不能否认。但是赔掉的毕竟是他投在炼铁厂和纱厂上的那几笔钱。他原希望这样做既有利于中国的昌明兴盛,又能增加家族的收益。现在他对此也没有绝望,不过获利还有待时日,而家中眼前的困境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从他接任族长以来,家族的最大一笔进项是他妻子的嫁资,多年来他总以此自解。如今这笔钱也完了,又别无新的财源。

更为麻烦的是他给秉崇的那些钱。弟弟来信要钱愈来愈频繁,迫切,并且总是数目可观。不管大家对秉崇在南边的活动怎么猜测,反正万不可使人怀疑张家的钱供了革命党。

秉毅重打一遍算盘,把这几笔钱数平摊到张氏全家七房的开销帐上。他写完又把这帐单撕了。太不成话。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帐。

可是,两年以前,他觉得义不容辞。

“新政完了,哥哥,”当时秉崇说,“已经随着皇上和太后一命归阴了。”

唉,秉毅想,为什么太后直要等到义和拳酿成大祸之后,才有所憬悟呢?为什么她好容易明白了,偏偏又未能多活几年,把为时已晚的新政办出个局面来呢?

“你总清楚,”秉崇说,“你总清楚这位新摄政王是个糊涂透顶的蠢货。”

这是真的。连慈禧也不像他那样无能。

“他革袁世凯的职就是明证。”秉崇声音和情绪一起激昂起来。“他想用满人官员把汉人统统换掉。有几个满人是够资格当官的?你说!”

“不多,数得过来几个。”他的回答热情不足。

“大哥,你已经忍了十六年了。这回总不能算是草率决定了吧。小儿皇帝,昏庸的摄政王,军队不堪一击,官员贪赃枉法,百业凋零,遍地是洪水,饥荒,土匪,外国租界;国家到了这步田地,仍旧是四百万满人统治着四万万汉人。除了革命,别无生路。你应该加入我们。”

他同意了。到现在到底花掉了多少银子,他已不知道了。

他猛地站起来,推开那些帐本。这一切又有何用?并没有什么革命,只有大量的空谈,几桩破坏行动,刺杀了一名到广州赴任的满洲官员。带来的后果不是新政,反而是镇压、查禁,为筹集朝廷和地方的军费而税额愈高。

他缓缓地走向画案。平常的时候,提笔,蘸墨,作字,能使他陶醉于其中。一勾,一画,一点,写得好时都含有均衡之美,不均衡之力,在规矩中见自由,在自由中见规矩。如果掌握住了一个字的精髓,就能将意、象、韵融为一体。于是阴阳和协,于是胸无杂念,信笔由之。

今晚没有达到这种境界。他放下笔,穿过族长的院子,到他妻子的房间去。

从春月回家以后,他总希望转过房角迎面碰见她。一次也不曾碰见。他见到的只是金娴。

“你今天来得早。”她说。

“我很乏,不想做事了。你和我一起到外间来喝茶好吗?”

她点头,收拾起针线。

“去把春月也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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