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文/黄河
1、傍晚的红色夕阳
放学回家的时候，天上挂着红彤彤的夕阳。
我不喜欢红色的夕阳红色的云，红色的衣服红色的帽子，它们让我想到鸡鸭血汤，那种让我恶心得想吐的东西。小时候爸爸总带我去吃，我常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长大之后每次听到鸡鸭血汤这种名字就会毛骨悚然，原因简单得一塌糊涂，我特别讨厌血。
我抬起头望着天，看见了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哦，可能不是建筑，是那个巨大的摩天轮。
学习和生活都太紧张了，多久没有抬起头看过天了呢？如果说讨厌天空的红色是原因之一，那么匆匆忙忙的走路方式肯定也有责任。
然后，我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到底几年前实在是记不得了，日子过得太快，太多事情都像还在眼前，其实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是很喜欢这样的天空的，我会抬起头，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摩天轮，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天空，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是昏黄的颜色。我常常会跑回家告诉妈妈自己看见的颜色，然后吃晚饭做作业，千篇一律的生活。
我低下头，低头的瞬间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他在抬头看天，看完之后低下头向前跑去。
或许是以前的自己，居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算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也会这么觉得。
——那么，他是谁？
2、我们的初次相见
班上来了个转学生，大家当然是议论不止。都是高二上半学期快结束了，谁会在这个时候冒冒失失闯进这个学校呢？如果要转学的话为什么不下半学期再转来呢？
撑着头想，再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现在转来，唯一值得怀疑的是他的身份。重点高中，虽不是尖子班，但却是平行班中最好的了，市里的素质教育模范班，还有……好多好多，总之，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入的。
这时候班主任就进来了。我没有抬起头，因为在同学中我从来都是异类。他们会抬起头，我就绝对不会，他们要认真学习我就绝对不会，他们听流行音乐我演唱重金属，他们沉迷于偶像剧我用笔度过自己的文学时光。
但是我忽然觉得一道光从眼前闪过，我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我觉得和记忆中某个场景能够契合。
你好，初次相见，请多指教。
这是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但绝不是真正的初次相见。我找得到记忆中的契合点，那是一个有红色夕阳的傍晚。我记得一清二楚。
听到旁人的讶异话语，我才发现他就坐于我身边。有些不理解。班上最怪异的学生和美型男怎么都找不到成为同桌的可能性，不论是在现实还是蹩脚偶像剧中。任何一个老师都会让班中最奇怪的学生单独坐不是吗？只能说这个安排真的很奇怪。
咦，你叫什么啊？我心不在焉地想其他事情的时候，他问道。
哦……我叫彩亦，佟彩亦，叫我彩亦，小彩都可以。
小亦可以吗？他露出一个微笑，问道。
哦……好。我开始仔细端详他的脸。鼻梁高挺，一点也不像东方人，眼睛不是很大却很有神，戴着一副眼镜，不是那种金丝边的，而是黑框眼镜，看得出是真的眼镜，额头不高，想到的是没福气，嘴巴不大不小，一般人的样子，发型不过是普通学生都梳的那样，没有与众不同。那么怎么会觉得他帅呢？黑框眼镜怎么看都是在耍酷的样子，制服倒也是平整。啊！或许是个子，他非常的高，虽然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但是五官的组合非常能够打动人。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啊？
我啊，我叫莫俊啊，叫我阿俊就行了啦。
哦，是这样啊。我想了想，忽然发现这居然是自己少有对别人说的话。似乎对这样一个人说话……不可思议。
3、夜幕降临之后
有人说这像是在写鬼故事，夜幕降临之后，吸血鬼出来觅食什么的。
好像的确是觅食，不过是另一种方式。
在这个城市的东南方就是我的世界。我离开了原先的家，由于各种原因，以后慢慢再说，主要是这个城市的东南角有无数的Pubs。我是驻唱的歌手，重金属乐曲。
怎么进入这个世界的，再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有过不习惯的时候吗？好像有过。拍拍脑袋，想不起来那些曾经。
走进熟悉的酒吧，和阿尔击掌，闻到熟悉的酒精味，看见熟悉的灯光。没有陌生感。
你们班新来了插班生对吧？阿尔问。
阿尔是我们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学长，也是推荐我到这里来驻唱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住着对门的位置，小时候比亲兄妹还亲近，在我心目中他是哥哥一样的人物。
嗯，对啊。挺帅的呢！我说道。
这时候我看到酒吧门口来了一个客人，眯起眼仔细看看，发现是阿俊。
阿俊，你怎么会来呢？我问他，他不回答。
阿尔，这就是转到我们班的插班生哦。我转头对着阿尔说，发现阿尔似乎愣住了。
你说的……插班生是他？他问我。
对啊。我想都没有想就回答说，他还是我的同桌呢！
阿尔走过去，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我走近去，在嘈杂的人声中听不见什么，只有几个文字的碎片，例如“不是”“阿枫”“哦”之类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连不到一起，无法做连词成句就直接放弃。
我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4、如果时光倒退
时间的记录带悄悄旋转，退回到三年之前。
初二的我走在大街上，踢着石子，身边走着我的男友。
阿枫，你爱我吗？
你问了多少遍了啊？
你回答我啊。
你烦不烦啊？
喂，拜托，哪里烦了啦！
本来就是，你们女生都是这样的。
你好死了，有人喜欢了不起死了。
对嘛，想不通怎么会选你做我的女朋友的，现在看看你神经大条又不是美女，体育不好成绩中等没什么突出之处，像我这样的优质型男你怎么可能配得上？
没有了声音。我忽然觉得想流泪。虽然说知道是开玩笑的言语，每一次听到都会觉得心痛。
其实阿枫是个温柔的男生，我的所有要求他都答应给我，每一天都会给我清晨的第一声问候和夜晚的最后一声晚安，每次被教导处训话的时候都会替我扛责任。作为一个好学生，这么做实在是太损坏他的面子了，可是他却愿意为我做那么多。
是我不领情吧，但是还是会心疼，因为自己的成绩不够好，因为自己不够美貌，因为自己小脑不够发达，因为自己不够细致，因为……自己配不上他。
夕阳斜射到路上，反射到我的脸上，脸上有几点闪烁的泪光。
……怎么，你哭了啊？听见男生有点郁闷的声音。
他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然后用左手轻轻抹去我的眼泪。大拇指的指腹从我脸颊上划过，男生比女生自然高半度的体温，暖暖的很舒服。
早就习惯了这种安全感吧，所以不敢离开，一秒都不敢。
我们分手吧。
男生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雷劈过一样。
我配不上你。
男生低下头，想拉起女生的手，却被女生甩开。
我配不上你啊，所以我走。
我转身离去，上演了那些小说里经常发生的事情。
可是……还是很心痛的呢。
抬头看，看得见一片天空，昏黄色的天空，好像即将落泪。摩天轮伫立在城市中央，看着城市里的分分合合，无动于衷。
5、无法回忆的过去
现在的我很头痛。
看见两个男生交头接耳地说话，却要站在台上唱着自己的歌，无法介入，有点郁闷。
一曲终，我跳下台，他们都已经正色坐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抓起阿尔，叫他上台唱歌。我们跳上台，我背着电吉他，他从舞台的角落拿起贝司，准备弹奏。鼓手不在，键盘手不在，歌手是我们，演奏依旧是我们。我听见清晰的贝司声，旋律像是在生命中出现过无数次一样，手指开始在弦上舞动，弹奏出的音乐自己都意料不到，但是和贝司配合得那么默契。柔和的乐曲，怎么想都不是自己能够写得出的。
我想要回忆它的歌词，但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怎么一回事情呢？我发现我很久没有整理自己的脑袋了，但是只要一回忆，脑子就痛得和什么似的，找不到形容词。
我继续演奏着手中的吉他，听见阿尔唱出的歌曲，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似乎不是我所存在的，像是在天堂。我望向阿俊，他在下面拍着手，微微笑着，有时候还可以跟着唱几句。
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弥漫着干冰的雾气、酒精的味道，灯光都静止了下来，嘈杂的人声再也听不到，就像是一个梦境，虽然黑暗，但是美好。
曲终人散，时光像静止的沙漏，被摁下了暂停键的画面，再也听不见，再也看不见。
6、一个曲终人散的梦境
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向右转头，看到一个小窗户。我向窗外看去，发现自己居然在半空中，不是漂浮着，而是坐在某个地方。再往下看可以看到几乎整个城市的样子。我低头，脖子几乎已经弯成了直角，然后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等臂杠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物——摩天轮上。
我把头向左转去，看到的是阿俊的脸。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比上课时坐得还要近。但我总觉得他和平时有一些不同之处，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很不一样。这个时候他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那个传说吗？
啊？
关于摩天轮的传说。
我挠挠头，对于传说等一窍不通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么一个偏僻的传说呢？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就是，只要是相爱的人呢，在摩天轮的最高处接吻的话，就可以一辈子幸福美满呢。如果没有接吻呢，就得不到神的祝福，爱情不会长久。
什么鬼传说！我刚想说出口忽然发现自己的吻似乎马上就要被夺去，所以立马捂住了嘴唇，然后向窗外看去。我仰起头，发现我们离摩天轮的顶端已经很近了。
阿俊开始拉我的手，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要我的吻，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唇，决不让它有丝毫危险。眼看摩天轮就要到达顶端，而我却越来越没有办法抵抗住他的力量。我伸出右手……
7、在梦的背后
我睁大了眼睛，然后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身上有着汗水，证明了刚才的确受了惊吓。我打开床边的灯，坐了起来，然后开始发呆。照理说我应该仔仔细细想做这个梦的前因后果。我不可能喜欢阿俊，这是肯定的。但是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根据科学原理，梦基本上就是自己想出来的，但是我怎么可能会想去和阿俊在一起呢？我回想梦中的细节，发现阿俊的语气要比现实生活中的柔和很多，并且单单看他的语气，我居然觉得他笃信我是爱他的。
怎么可能呢？我不可能爱他，我连喜欢他都没有过。
搞什么飞机啊！我暗暗骂道。
这些事情证明了什么呢？难道……有另一个阿俊？！
怎么可能嘛！这么变态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你当这是小说啊！想象力太丰富了吧！我自己骂自己。
不是没有可能啊，说不定，真的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等待着你呢！另一个自己说。
拜托，搞什么嘛，什么秘密不秘密的，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啊？
说不定就有呢？太没有探发精神了！
喂喂喂，不要说我好不好，你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AB型血的人了，居然可以瞬间变成两个人，自己和自己争吵。但是我觉得的确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等着我，就在这个梦的背后。
8、和时光躲猫猫
如果说最了解我的人，一定是阿尔。从小到大一定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了解我的人了。
阿尔，你知道我的过去吗？后来某一天的下课，我跑到阿尔的教室对他问道。
啊？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呢？
我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关于我和阿俊。
拜托，你和阿俊不过是同桌而已，那么关心他干吗？
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你喜欢上他了。
开什么玩笑！我肯定没有喜欢上他。如果你能说得出我的过去，我就饶了你。
啊……
看吧，说不出来了吧！肯定隐瞒了我什么事情！
没有啦，这些事情……我下次再告诉你吧！阿尔给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这时上课铃刚好响起。我无法继续追问当然有点闷闷不乐。
正常人都看得出来的嘛，你明明就是在撒谎，不可能不知道只有可能是在隐瞒。我走在路上，边走边踢石子，一颗石子被我一踢踢到了路中央，被一辆小轿车碾过。石子的伤害力实在是太小，无奈弄不破车子的轮胎，只好孤零零地躺在路中央。
为什么……要隐瞒呢？是什么原因让我从小到大最信任的你来隐瞒呢……
曾经发生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未知数，它是个天大的秘密。虽然有人说人应该向前看，但是现在的我选择向后看，补全自己的记忆。
9、那些真实的记忆
我回到家中，忽然想起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如果我不记得曾经的事情，不就是失忆了吗？如果是得了失忆症难道自己的病历卡上会没有吗？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的病历卡，却发现病历卡是在大概三年不到一点之前换过的新的病历卡。
曾经的病历卡呢？
我坚信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过去，让所有人都能乖乖坦白我过去的一样东西。最简单的就是病历卡，但是病历卡是纸制的，容易烧毁，也容易被人丢掉或是卖掉甚至是扔入河水。不过我依然觉得我可以找得到，因为阿尔这样细心的人绝不会想不到将来对我讲故事的时候找一些例证出来。
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也会说的，但是我现在很想知道，我和阿俊的关系，和他的关系，还有我的过去。甚至有些见不得人，会让我受打击，或是更可怕的，让我再一次失去记忆。
但是我不害怕，我决定要面对现实，因为这是我的过去，我无法修改的，真实存在的。
这些记忆，怎么能，就这样简简单单被抹去？
10、其实不是你
后来在阿尔家里找到了病历卡。
后来的后来，阿尔告诉了我所有事情的真相。
再后来，我找到了阿枫的墓地，很认真地跪在那里。
再后来的后来，我和阿俊成为了恋人。
此后，我觉得我很幸福了，但是其实一点都不幸福。那张脸，每次让我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
该从哪里，怎么说起这个故事呢？
从头开始吧。
阿枫和我曾经是一对恋人。如何恋爱的，你们自己去揣摩，我也不想多说，总之是爱得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俩，觉得就算背叛全世界都可以的。
可是从来都没有接吻过，从来都没有过。
那个梦境就发生在某一天，真实地存在在我的生活中。那个很奇怪的阿俊其实就是阿枫，我那时的恋人。
阿俊和阿枫是双胞胎，可惜因为父母离婚，两个人只在很小的时候一起玩耍过。双胞胎之间有很强烈的心电感应，那天阿俊的父亲心事重重地接电话，阿俊就猜想到了一些事情，但绝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已经死去。
阿俊循着一丝一缕的线索，一点一点居然寻找到了这个学校，才会在这个诡异的时间点转学进入。他一开始不认识我，但是早就调查过。他去酒吧就是为了找阿尔，也是为了找我。他没有想到他的同桌就是自己找了许久的哥哥的女友。
阿尔说，阿枫的死完全因为我。因为我在摩天轮快到顶端的时候推开了他，因为摩天轮的器械突然停止并倒转，因为他太急，害怕晚一秒钟我就会死去。甚至他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要救小亦。
所以曾经阿俊恨我，恨之入骨。
可是他发现他爱上了我。他说他喜欢我上课时候似乎很认真听讲的样子，喜欢我跳上台唱重金属乐曲的样子，在雨里一点一点让雨水淋湿自己然后哭泣的样子。他看过我的脸红心跳，看过我的紧张，看过我的害怕，知道我的不安全感，知道我的恐惧，知道我的过去，甚至可能知道我的未来。
但是他不知道，我不爱他。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真的会爱上他。
（小亦叙述部分End。）
11、关于阿尔和其他
阿尔其实是喜欢小亦的，从小到大都喜欢。
就在他准备对小亦告白的前一天，阿枫对小亦告白了。本来阿尔和阿枫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也没有因此决裂，因为阿尔的忍让。
本来阿尔是笃信小亦是爱自己的。
但是他躲在墙的背后，听着小亦对着阿枫说我也喜欢你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他觉得，只要小亦幸福，什么都可以。
他真的不恨阿枫，因为阿枫可以带给小亦幸福。
他当然想不到阿枫会带小亦去游乐场，去坐摩天轮，然后发生这样的惨剧。
他不愿意看到的。
当他跟在阿枫和小亦的身后，看到阿枫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种畅快淋漓的罪恶感从心底浮现。他发现阿枫的死居然可以让自己那么快乐。
他夺取了他的幸福。阿枫夺去了阿尔的幸福。
所以他恨不得他死。所以阿尔恨不得阿枫死。
然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冲出去抱起了小亦，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最近的医院，浑身是血。
小亦逆向性失忆了，阿尔觉得很快乐，因为小亦可以重新爱上自己了。
他没有不择手段，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方法，只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帮助她，帮助她走出黑暗。
她就是他的一切。小亦就是阿尔的一切。
所以只要她幸福。所以只要小亦能幸福。
后来阿尔看到过夕阳，他看到过那种血红的夕阳，他讨厌那种颜色。因为他自始至终记得阿枫流淌出的血一点一点吞噬着自己的衣服。他觉得恶心，无比恶心。他再也不吃鸡鸭血汤，再也不喜欢血红色的夕阳，再也不喝血腥玛丽，只是因为他开始讨厌血。
像你们飞驰
文/韦智杰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一言不发地聆听别人的生活，就像繁华街口的小乞丐，靠着墙奄奄一息地用尽量颓废的姿势坐倒在地上，看电影般过目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群，并依靠其中一小部分人给我的一点点杯水车薪的东西存活。
我在广漠的城市以及更广漠的网络上找寻一些不同的人，他们是跳水自杀的人，无药可救，有药也不吃，一心一意想毁灭。可我只是溺水，我还不想死，所以我才融入他们，企图在淹死前幡然醒悟。我是个乖孩子，一直都是。
莫柒柒是个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很伟大，要写一篇能震撼社会感动世人的文章，有最华美的文字和最锋利的句子，所有的人看了都会流下眼泪然后难过一辈子。
我发短信问她你究竟是想弄出作文版的死亡音乐，还是想像唐僧一样去弄个什么经什么书来感化世人普渡众生？
三十秒后我立即收到回复说：“滚！”
很多时候我会想一个人的理想怎么可以那么遥远，远得像小时候要好好学习长大建设祖国一样连笑话都算不上。
莫柒柒和我初中时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后来分组的时候调成了同桌，后来上了同一所高中还是如此。如果你是路过的人，你会以为她是这个班上最优秀最刻苦的学生，给她一本漂亮的本子，你就可以看见她无论上课下课都保持一个天荒地老的姿势在奋笔疾书。
英语课时我在凝视窗户。教室在四楼，刚好可以看到教学楼前那棵枝桠繁乱的大树的树冠，阳光被浓密的枝叶过滤了千百层，柔柔地泻下来在课桌上投下几个几何形状的干净光斑。聚焦退回玻璃上时我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呈半透明状不明不暗，身旁的女孩用一大沓高高的书挡在课桌前，一本不大不小的笔记本被藏在它后面，刚好被遮住，女孩握着笔在上面全神贯注地写着，皮肤干净，表情认真，我转过身笑嘻嘻地对她说：“小妞，你写字的样子其实也挺迷人的。”说完我就愣住了，笑容僵硬地卡在脸上。
转过头的一瞬间分明看到那张干净认真的脸上一对漂亮的眼睛里塞满一种无比强大的悲哀，眼神浑浊像夏天里暴风雨来临前布满乌浊云朵的天空。
那对眼睛听到我的话后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然后皱了皱眉头说：“原来你笑起来这么丑。”
柒柒说：“不过看你那么仰慕我，中午让你请我吃饭好了。”
我说：“你想得美。”
然后老师说：“齐北墨，莫柒柒，给我出去。”
我们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看树冠里穿梭的阳光。我说：“柒柒你看，多漂亮的树。”
她说：“嗯。”
我说：“我想苏流了。”
她说：“嗯。”
她又说：“我也是。”
她向空气中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样子。她说：“北墨，你知道吗，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从我们指缝中溜走的。”
然后某一天我收到了苏流的信件。邮戳是乌鲁木齐。我想哎呀小子居然跑那么远。
信里面说他还在四处寻找，并且还没有明白自己在找什么。他说乌鲁木齐很美，有巨大的赤色夕阳和街上腰间别着刀的少数民族少年。但他不喜欢这里。等他再存够了钱便离开。
除了信以外一同寄来的还有几张照片。苏流在里面背对着温柔的风景在对着我微笑并无力地招手，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眼睛好疼，却哭不出来。
苏流还在的时候是个很会制造麻烦的主儿，无法无天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今后谁家小孩问：“无法无天是什么意思呀？”他们老师就指着苏流说：“像他一样就是。明白吗？”然后小孩就一脸天真无邪地说：“明白了，谢谢老师。”多生动啊。
当我像一只手舞足蹈的猴子一样绘声绘色地向苏流表演这些的时候，他被逗得笑到像病危，差点撒手人寰。我还在想是我扮的老师太小孩还是我扮的小孩太大叔，苏流却突然叫住我：“北墨。”
“什么？”我看着他，他看着前方。
“我知道我很任性，一高兴就离家出走旷课逃学。”他甩了甩额前的刘海，“但是，我只是一直想找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知道。”
“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很多啤酒。我们酒量都差，喝三四瓶就吐，吐完再喝，痛快地维持这个循环直到我们身无分文，然后忍着肚子翻腾的难受在大街上边走边放声大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得声音嘶哑笑声变得像临终者缺氧的喘气，偶尔有车灯来往打在我们脸上画出金色的轮廓，晚归的女士小心翼翼地盯着这两个疯子，生怕我们突然扑向她，走到我们身后时可以听见高跟鞋加速离开的脚步声，“噔、噔、噔”的节奏里有厌恶的味道。
终于支持不住的时候我扶着墙坐在地上，苏流坐在旁边。我们在路边背靠着墙坐着，一言不发。回荡着钻心笑声的夜空一下子变得死寂而沉重，看不到它后面层层叠叠的繁星漫天。
他咳嗽了几声。他说话的时候不看我而是看着不远处那盏这条漆黑马路上唯一的路灯，又像在看路灯后面的夜空。我不清楚他是在对我倾诉还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也闭上眼睛不说话。
他说，我快疯了，他们都想管我。他说，他们不懂我，又逼我表白自己。他说我真的疯了，他们软硬皆施一起逼我，昨晚我买了刀片想自杀，后来没敢，我怕疼，怕自己会求救。可我又买不到安眠药。他说，我讨厌这个社会，我和它没有共生互利的关系，所以它迟早会弄死我，或者迟早我会被自己弄死。最后他说中考后我要消失。
然后他真的消失了。
中考他交了白卷，从考场出来他就走了。
他妈妈来找过我跟柒柒，泪流满面面容憔悴。我告诉她我们也联系不上苏流，她点点头就走了，但她不怎么相信我的话，因为她走的时候还对我说：“请你告诉他妈妈很想他，不管怎样要打个电话回来。”
大多数时候我都见不到林然智。或者说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想到要见见他。并非讨厌，而且他还是个容易招人喜欢的人，只不过他存在与否我并不在意，就像路人甲乙丙丁，或许他突然消失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察觉。也许是有些嫉妒吧。林然智备受上帝以及所有人的宠爱，即使他偶尔会有忧郁的表情但我依然认为他无疑活得开心无比。我向柒柒说过林然智，柒柒对我说他就属于那种睡觉时兴高采烈期待明天的人，因为他知道明天依然轻松美好像蓬松的软糕。
“那我们呢？”
“我们的明天让我们在醒来时总希望现在是半夜十二点，还能再睡几小时。换句话说就是睡下去就不想再醒来。”
我觉得柒柒说得很多，我就是这个感觉。
我是在网吧认识林然智的。那天他坐在我旁边，我看到他穷极无聊地在百度贴吧里发帖子，打开游戏，关掉，再打开另一个游戏，再关掉。还有一个有趣的动作，他好几次想听歌，戴上耳机过十几秒又摘下来，然后对着显示屏整头发，生怕被压变形。
不久有人起来发烟，看来他们几个是一起的。我恍然大悟为什么他这么无聊还不滚回家睡觉，原来是陪朋友。我看见他站起来摸口袋，上衣的以及裤子的，然后一无所获，再然后他转过头跟我说话，正好撞上我的目光，让我有些尴尬。他说兄弟有火吗？我听见了，但是没反应过来，于是“啊”了一声，他就继续重复了一遍，有火吗？我说我不抽烟。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很好看。他歪着头笑着对我说，可我刚才看见你抽烟了。然后他自觉地朝我伸出手。
我那天莫名其妙地把火机借给他，接着莫名其妙地和这个貌似有趣的人成了朋友。他走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过了几分钟一辆漂亮的跑车把他接走了。路上的几个小姑娘偷偷笑着对他指手画脚。大概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不平衡了。
更不平衡的是当我走进他房间并不规矩地翻他的抽屉时，看见里面有厚厚一叠游戏充值卡，鬼知道那是多少钱，旁边还有几张叠得巧夺天工的漂亮信笺。我无语地抓出一颗桃心“啧啧啧”地吸气，林然智瞟了一眼，随口说：“那些我没看过。”
我横着眉毛挖苦他：“少装冷漠了，你小子收到情书一定是高兴得一遍一遍地看，然后跑到她们面前用最装逼的方式拒绝，还恨不得拍下来供你丫炫耀……”
我一口气说得快引发哮喘差点憋死自己，却听见他很无辜地说：“不是啊，那些折得好复杂，我不会拆……”
那一瞬间我想祈祷上帝即刻赐我条绳子让我自杀。当我拉开下一个抽屉时我就想找条绳子吊死上帝了。我一直在心里认为他就是个没出息的败家子，抽烟喝酒吊儿郎当，专门勾引少女和上网。所以里面一堆奖状撞进视线的时候我大脑短路了半秒，不服气地翻出来看看是不是幼儿园发的“乖孩子”，于是又短路半秒。我说原来你这么厉害呀，又年级第一又比赛第一的，这些该不是伪造的吧？他苦笑着耸耸肩。我不懂他苦笑个什么劲，并怀疑他除了没心没肺的笑容以外没有任何表情是认真的。
认识他的时候苏流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介绍他跟柒柒认识。我跟然智说起过柒柒的文章，说柒柒的伟大梦想，说苏流无数次率性的离开。他听完以后都只是若有所思地努努嘴，然后马上笑着说：“我饿了，打电话叫外卖吧。”每一次看他的笑容我都有说不出的感觉，我想有些事他是无法体会的。
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柒柒自然进了文科班，其实我也喜欢文科，但却选了理科，理由是全国理科生通用的——理科好找工作。学习突然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柒柒说日子已经把我们拧出油来了。我在思考那么高三不是连油都拧干了只能勒着肉？突然联想到古代的一种刑罚，用特制的竹板夹住十指，两个狱卒一人站一边抓住收紧竹板的绳子使劲拉呀拉。
拉。
拉。
拉。
“啊！！！！！”
柒柒照旧写她的作文，我无聊的时候会向她要来看。她的文字温和却很浑浊，一些幸福的、绝望的、让人上天堂又入地狱的剧烈冲突，都被平平淡淡地描绘在纸上，浅浅的，像森林里轻抚而过的溪流，却能不知不觉地用似乎随意的句子揪出人心里最薄弱的地方，再轻轻用力，让它窒息般难过。
我觉得她报文科班还是理科班并没有太多意义，反正她又不会听课，要写的话只要有桌子有笔就可以了。我说柒柒你这样上不了大学的，又不是只考作文，就算是只考作文，你写的东西会被扣掉很多分的。
我说：“你不怕考不上大学吗？”
柒柒白了我一眼，她说：“你觉得被蒋介石抓走的壮丁会害怕国民党战败吗？”那一瞬间我被衬托得无比世俗，然后低头找地缝。
我开始不停地收到苏流的信，大多是照片，偶尔有写在纸条上的只言片语，跟我说他看见的所有：街边讨价还价的小贩、可人的姑娘、认识的外国女孩、橙黄色的天空以及不断奔向身后的风景。
信封上的邮戳天南地北，真的是从海南岛到黑龙江。我没办法给他回信，他没有固定的地址，手机他中考后就换了，也可能扔了，MSN他已经久没上过，我只能默默读他的信，把那些照片拿来翻来覆去地看，他在里面背对风景努力地微笑并重复那个无力的招手。
他妈妈又来过一次。
我把那些信和照片给她看，看着看着她就那样哭了，在我的沙发上擦眼泪。我赶紧把信和照片收回房间。我怕她把它们带走。
我对柒柒说，我觉得苏流根本就不是在寻找什么狗屁，他纯粹是在逃避。可他逃到哪里都不能脱离社会的。
柒柒看着我不说话。
现在我又顿悟，其实不断的逃亡便是不断的寻找，找一个不用再奔命的地方，然后告诉自己这就是“家”。
我忘记柒柒是怎么离开的了。我想她是去寻找梦想了。但是反过来说的话寻找也等于逃避，这就像数学里A=B所以B=A一样，简单而毋庸质疑的道理。0.5和1/2是不同的人，但他们表示的值一模一样。苏流和柒柒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但他们在做同样的事，他们在寻找，他们在逃避。
心里清楚柒柒在逃避什么。
她离开的前一天突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我看到她父母也在，他们走来走去，表情烦躁。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行为怪异而你竟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你也一样会烦躁。
他们是来给柒柒做思想工作的。他们的学校都认为柒柒不是早恋就是受不了压力，所以思想才出现问题。但是似乎无论早恋还是心理承受能力差都不应该让她这样子。所以他们一起逼问柒柒，软硬皆施，就像先给你一记恶狠狠的耳光，没效果再抱着你语重心长地叹着气说我是为你好，变脸的速度让专业演员都望尘莫及。
柒柒的梦想足够癫狂。梦想极端的人对梦想的执著也会很极端。所以那天柒柒软硬不吃在墙角一直站着捱了好久。于是他们让她好好想想。他们说随她怎么样，他们不会横加阻拦，但是她得想好再给他们答复。
这是教育者们惯用的手法。
总之这招很毒，所以柒柒在“好好想”了几次后认栽了。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埋头哭起来，她哭着说，我只是想写字而已啊，只是想写字而已啊。办公室里的人都为自己最终的胜利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找到了柒柒如此堕落的原因。
再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连同其他围观的学生一起被赶走了，那个脑门亮得刺眼像抹了油一样的年级主任在我们后面吼，都散了都散了，不然把你们也抓进来。
那天半夜柒柒给我打电话。
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她说：“北墨，那些人都看不起我，他们都看不起我的梦想，像逗孩子一样跟我说等大学以后再说。”我在另一头长时间沉默，喉咙里空空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话，她说：“他们就那样一脸貌似推心置腹的表情，苦口婆心地把我的梦想碾在鞋底。你说他们难道就没有梦寐以求的东西吗？他们就没有想要珍惜的东西吗？他们怎么忍心那样自然地践踏着别人奉若珍宝的东西呢？”
她说你放心，我柒柒绝不会妥协的。
她大声地喊梦想万岁，接着大声笑，那笑声又像哭。
“你没事吧？”
“哈哈哈……”
“柒柒，别这样。”
“哈哈哈……”
“你在哪？我去接你。”
“哈哈哈……”
“柒……”
“嘟嘟……”
“喂？”
“嘟嘟……嘟嘟……”
电话莫名其妙断掉的那晚上我再也没能睡着。我想去找柒柒，我在脑子幻想我在大半夜跑到学校，跑到公园，跑到大街上喊她的名字。我突然想跟她一起去找苏流，我们三个一起流浪。
但只是“想”而已。我知道我找不到，而且我说过的，我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我旁观他们来警戒自己，而不是和他们一样万劫不复。只是我突然开始疑惑，我究竟是想警戒自己，还是想从他们身上找一些东西来安慰自己偷偷纠结挣扎着的内心。
第二天柒柒就没来上课。我想她再也不会来了，于是她就真的再没来过。
我在那之后发现原来世人都那么无聊，并愈发无聊地生活下去。像柒柒、苏流他们一样有追求——真正有追求而不是要大房子大车子或者高喊着要建设祖国的——还剩下多少呢？
总之我齐北墨是很没出息地这么无聊着一直活下去了。
高考之后每天在家百无聊赖地上网、睡觉、打游戏，等着大学生活的开始，就可以在校园里过群居生活，一帮人一起整天百无聊赖地上网、睡觉、打游戏。
苏流的信越来越少，后来终于销声匿迹了。也许他已经到了马达加斯加——他在信里说过，他终于找到一个脱离社会文明的地方了，他要去那片最后的蛮荒之地。也许他是看了那部叫《荒野生存》的电影，他跟那个男主角很像。电影里的男主角最后被蛇咬死了。
我猜他要真去了那里大概会被狮子吃掉。后来的某一天我才从他母亲那里得知他的消息。他在最后一封信寄出去没多久就偷渡，然后海浪把他的尸体推回岸边。他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激动了，没有哭也没有特别难过，只是依然憔悴，像是释怀，又有些放不下。我记得苏流说过，其实他唯一放不下的事就是怕他母亲会伤心，一想到母亲就很难受。我想每个离经叛道的孩子都会受这样的折磨吧。可苏流以后再也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耳朵嗡嗡地响，听不见其他声音，脑子震得很厉害，看到的全世界也都跟着震动，连阳光都被震碎了。恍惚间看见满大街都是苏流，行色匆匆，风尘仆仆，背着行囊四散奔逃，偶尔停下来把相机塞到陌生人手里，跑到一边背对风景朝镜头挥手，努力在脸上微笑。
苏流终于停下来，却是以如此狰狞的方式。
他始终没能如愿当一个野人，我不知道马达加斯加是否有土著人，但愿下辈子他投胎到土著人那里，不行的话投胎当角马也好，没事吃吃草喝喝水，被狮子追着咬，或者当一头狮子，天天睡觉没事追着咬角马。
突然想起来在哪本杂志上看过，一个被狼收养的女孩被救回来，两年后她对记者说社会比狼群更血腥，然后逃回荒野。
或许这个的确恶心得不像话，比蛮荒里血肉淋漓的厮杀更让人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摇着头皱着眉不停“啧啧啧”……
那天我对着家门口站了好久，还是没进去。我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逛，一边游走一边思念那些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夹角里挣扎呐喊、咬着牙哭泣的人们。然后我想到林然智，那个受上天宠溺的家伙。如果我对他说“苏流死了莫柒柒不见了知道吗我还认识好多或好或坏的人可只有你一个是朋友了”，他一定哈哈两声然后脸上一副“我的日子多么美好”的表情说：“我饿了，打电话叫外卖吧。”
他有过分的自由过分的智商过分的零花钱过分的女人缘，他过分地拥有我们每天都疯狂追赶争抢的东西，一脸无辜地坐拥多得过分的幸福。他总是很容易就能开心地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花枝乱颤，看他那样充实的笑容就像被什么抽干一样，被衬托得心里满当当全是空虚。
可我现在就特别想空虚一次。我想至少要抓住什么，像快被溺死的人死命想抓住那根无济于事的稻草一样。
那天天空是七月特有的爽朗，万里无云，蝉鸣接二连三地被拉长，尖锐的声音像穿透了无限冗长的过往回忆。给我开门的妇女衣裳华丽，满面倦容。我记得林然智说到过，他没有爸妈，他是跟着外婆长大的。他说他外婆很年轻，很疼他。我一直不明白他是说他外婆年轻还是他外婆长得年轻。我很有礼貌地笑着说：“您是然智外婆吧？呵呵，我是来找然智的。”他外婆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动。我有点不习惯这种气氛，我加倍讨好地笑着补充：“我是然智的朋友，他……”
“他半年前就死了，你是他朋友？那他没告诉你他有心脏病吗？”
我仓皇抬头，看见那个老妇人一脸鄙夷地关上门。
那一刻地缝都不用找，我就想一头砸在地板上，砸死我。多好玩，我还以为自己多高尚，结果自己“朋友”死了半年我还不知道。我也不懂得这个一路载歌载舞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的家伙有什么病，然后发觉其实跟然智并不熟，非常偶尔地打一两个电话，更加偶尔地出来玩玩。他就那样浪费时间陪我这个算不上朋友的人在一旁讲一些听不懂的话，听我唠唠叨叨地悲春伤秋。
想到这突然我又觉得他应该是“朋友”这样一个概念。
怎么回到家的我不记得，阳光变得无比刺眼，把我照得晕头转向，整个世界飞速旋转然后突然被关了灯。
苏流流浪了。
柒柒走了。
苏流死了。
林然智死了。
一切过后。
我和其他人安逸而忙碌地生活着。一开始就埋在课本中，远离那些飞扬跋扈的青春年少，那些远大得找不到方向的梦想，那些由积极地积极到积极地消极再到消极地消极的态度，那些满身的锋利尖锐。
因为我知道像童话中那样被狼外婆吃掉的危险到处都是，可永远也不会出现那个用剪刀剪开狼肚子救你出来的猎人。任性的结果往往是像那只狼一样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注定在结尾无端冒出个猎人剪开你的肚子把它夺走。
我想我会一直这样唯唯诺诺地苟活下去，很快地结束假期，很快地上大学，很快地毕业，很快找到工作，很快结婚生子，再很快地老去，在轮椅上回味时发现自己的一生只剩下几个“很快”。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我懦弱，没办法像柒柒那样为梦想破釜沉舟。有时候很羡慕柒柒，幻想自己跟她一样奢侈地追逐着梦想，无关功利，无关结果。
大三后是大四，社会实践学期。我托家人的关系帮自己找了份工作，每天对着电脑做文件，不时偷懒看杂志，然后想会不会看到柒柒的文章，想象她在某个地方努力地继续她的梦想，躲在小屋里拉上窗帘打上台灯奋笔疾书。
世上总有一些特立独行的人，但他们都前赴后继死在奋斗的路上，死得只剩一点。柒柒，我很长时间以为她是那个披荆斩棘坚韧不拔的“一点”，“很长时间”以后我发现这仅仅是我一相情愿的“以为”而已。
那天跟上司请了假去参加毕业典礼，看一大群穿着学士服的青年欢呼雀跃，跟自己喜欢的教授合影留念。我在一边看得挺郁闷，索性回公司继续工作。
半路上就看见柒柒。
她穿着平整干净的西服，拿着公文包，白色的衬衫领口洗得白到刺眼。我直觉地以为她在什么地方混了个文编什么的。然后我去跟她打招呼。看见我她惊讶又惊喜，互相吹捧了几句“还是一样年轻”之后，柒柒笑咪咪地问我：“对了，苏流怎么样了？这么久，该安定下来了吧。”
“啊？”一时语塞，喉咙里空空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感觉和以前她对我说别人看不起她时一样。
“我说，苏-流-怎-么-样-了？”
本来应该如告诉她的，可是突然不忍心。至少让她觉得，还有一个人在陪着她一路矢志不移吧。所以……
“哦，苏流啊，他……还在到处跑呢，不然他怎么叫作苏流不叫苏留呢。”
我说完发现“流”和“留”读起来是一样的，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她呵呵笑了两声。
然后我突然问她：“哎，柒柒，你现在还在写东西吧？”
我一直以为柒柒会一脸灿烂地说：“呵呵，是啊。”
“我现在在保险公司做推销员，很忙，没时间写……”
“哦。”我抬头，看见她的苦笑，眉宇间不见了昔日对着笔记本全神贯注的执著。突然觉得心疼，连柒柒这么拼命，这么不管不顾的人，都不行吗？
似乎突然尴尬起来，干巴巴地聊了几句就道别了。
走了几步柒柒突然叫住我：“北墨！”
回头。“啊？”
“……”
“怎么了？”
“我……结婚了，我得养家。”
“呵呵，我理解。”
匆匆忙忙就分开了，连电话都忘了要。不过不要紧了吧。即使再打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多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想起柒柒在茂密的树冠后面说的那句话。她说：“北墨你知道吗，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从我们指缝中溜走的。”
曾经的我们就像一群快乐的孩子，手挽手一起在路上唱着少年的歌，一路前行，一不小心弄丢了一个，一不小心又弄丢了一个，一不小心弄丢了一个又一个，一晃神一刹那就发现旅途上就只有自己在东张西望了。
很久以后才明白，原来物是人非是如此恶毒的词。我想起泰戈尔这个名字彪悍内心优柔的诗人在他的《飞鸟集》里一句优柔的诗：
I sit at my window this morning where the world like a passer-by stops
for a moment, nods to me and goes.
他们都不在了，像一枚扣不紧的戒指，脱下来手上连一条淤青的凹痕都没有。过去了十几年，那些以前一直努力要忘掉的，就这么忘掉了，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开始变得隐隐约约。现在我是公司的部门经理，有个天天打麻将的老婆和在上小学的女儿。日子平淡，味如嚼蜡。这是料想中的事。我只是旁观者，不动声色地看着别人轰轰烈烈，主角是他们。我更像一个镜头，一点一点记录下他们，存在心里最深的角落，然后一直这样规规矩矩地活着，然后规规矩矩地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