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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秋凉(2)  

大车弹花

文/辛晓阳

忘记了是第几次转进小巷子的时候,骤然发觉突兀的墙壁上多了一块大大的招牌:大车弹花,左走五十米。

于是在这之后每次回家时,总是条件反射似的远远盯住这个大大的牌子,最初的一个小点在眼底慢慢放大,放大到一个小小的痕印闪烁出些许的形状,放大到一片红底闪现出四个触黑的大字。等到连上面一行小小的地址都刻映在眼底的时候,家就到了。

忘了第几次和暗夜中独步返家的自己玩这个可笑又幼稚的游戏时,终于对那个已经有些熟悉的招牌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好奇,于是停下脚步,站在对岸的街角呆呆地看着那四个黑得深沉的大字。月光洒在上面,留下一道不起眼的暗黄,倒是照亮了招牌下黝黑的密密麻麻的草,在黑夜中摇曳着单薄的身子,让人浮想联翩。

那块醒目的牌子在日益流淌的时光中变成了一个特别而重要的标志。前来相亲的男人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西装安静地等候在牌子前,时间长了,连自己也有些倦怠,翻找着有些掉线的口袋,从深处摸索出一包廉价的香烟。昏黄的路灯下瞬时燃烧起一阵飘渺的雾气,反转着,升腾着,似乎要点燃胡煌的白昼。孤独的烟头静静地躺在脚下,吸吮它们的人已经站不住了,犹豫了好久终于小心地按住油光发亮的皮鞋蹲在了路边的石基上。废弃的烟嘴已经盖住了一片小小的水泥板,等候的伊人依旧未见踪影。末了,终于放弃,起身,拍拍西装上婆娑的尘迹,留下一个孤独落寞的背影刻在那个大大的牌子上,不知道究竟留给谁,更不知道有谁会去注意。

骤然想到,也许未来还会有个弥漫着昏黄月色的暗夜,有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安静地守护在这里,等着一个写在未来的女人,然后潇洒地踩着一双擦得油光发亮的皮鞋,幸福地宣布彻底告别单身。亦或许,又是无用的等待,换取一个孤独的背影和落寞的刻痕。

“大车弹花”,他会永久地记住这块牌子吧!在这块接近地标价值的招牌前,他用刻骨铭心的失落记住了这个独自等待的夜晚。没有人懂的苦涩。

牌子前偶尔也会聚集着三三两两染着头发戴着耳钉打扮前卫的男女,站在这里笑着,骂着,脚上踢踏的帆布鞋一下一下地撞着石阶,然后在路人一脸鄙夷和一片哗然中把滑在脚底的石头一脚踢远。巷子里有一家网吧,正是他们日夜消遣和栖息之地,偶尔网吧关了门,便成群成片地聚集在这里。几个染着红头发的男生靠在牌子上,嘴里叼着绵灭的烟火,整个青春和桀骜都随着蒸腾的雾气一并上扬,勾勒出一个个让人费解的形状;女孩子们大都穿着铅笔裤,上身穿着休闲前卫的衣服,毫不掩饰细腻的身段和姣好的脸颊。睫毛似乎都电过似的卷曲成夸张的形状,眼影在眼眶周围恣肆地氤氲出一块块斑斓的痕迹,一双戴着美瞳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简直让人销魂。

白天的时候,卖菜的小贩争相把破旧的三轮车停在牌子前面,“大车弹花”四个字甚至在市场般的喧闹之中挂上了粘着泥土的菠菜叶。买完菜的老奶奶们坐在矮矮的石阶上,把满满的菜篮子搁在脚边,脸上已经挂起了些许明灭的汗珠。一阵歇息,一阵家长里短,一阵炫耀叹息,把手按在篮子上借着一股巧劲颤颤巍巍地站起,提起硕大的篮子逶迤地消失。

“大车弹花”,从它浮现在人们眼底那一刻便肩载起无数的使命,在它前面守护等待驻足相望的人络绎不绝,戏剧悲剧闹剧笑剧时有发生,日益成为巷子里外唠嗑时绵长且唯一的话题。

当“低息借款”等滑稽的字样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出现在那片红底上时,我开始怀疑是否真的会有人因为这块招牌而带着一大车一大车的棉花往巷子里走五十米去寻找一个窄窄的工作间。我曾为此而和好友打赌,我总有一种直觉这个坊间一定很小,但是好朋友说既然挂出了那么惹目的招牌,想必也小不到哪里去。我们的筹码是一根棒棒糖,而结果是谁都没有为了一根五毛钱的棒棒糖专门跑去寻觅那个小小的或者大大的作坊,只是在偶尔争执起来的时候互相嘘一句:呵,多愚蠢的赌注!

终于在一个昏昏沉沉的下午,有一辆掉漆的三轮车拉着一大车有些发黄的棉花钻进了巷子,往左走了五十米,拐个弯消失了。好奇心好像被谁用粗粗的暗线一寸寸挑起,最终占据了整个略显疲惫的心室。我顺着那辆三轮车消失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巷陌的深处寻觅着。天空猝不及防地飘下几滴微弱的浮丝,已经是春天了,雨下得总是那么委委屈屈不尽人意。心情霎时有些低落,像是被天上黑压压的云层生硬地抹上了一层黑色,疲惫得让人提不起兴致。

大车弹花,请右转二十米。

是在跟人开玩笑吗?我冷冷地笑了,像是刻意跳进上帝无聊的圈套,鬼使神差地右转,二十米。

一个大大的破败的院子倒映在视网膜上,我暗暗地想如果错把这里当成人贩子的交易场所其实也一点儿不为过。院子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子,大多是自行车,也有几辆脏得不成样子的摩托车,还有一辆三轮车孤独地躺在墙角,我认出来,是刚才消失在街角的那辆。

走进屋去,满目的棉花霎时飞扬在浅浅的脑膜里,像是童话故事里浪漫唯美的布景。但是无奈现实和理想是有一定差距的,有些发黄的棉花出现的瞬间粉碎了我徜徉的梦。而且我不得不插一句,也许在出来时,我得花上重金去买一根棒棒糖了,因为直觉难得短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小小的巷子里居然隐藏着一个如此大的作坊。大大的纺花车间里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一个女人正抱着一包棉花在一码锈迹斑斑的台秤上称重,两个男人熟练地打着套,动作快且麻利,甚至有几分武打明星的神气。除此之外,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在车间后安静地读着一本书,伴随着车间里时断时续的轰鸣,我不由地佩服起他的用功。

女人看到了我,敏感地问:“你不是来弹棉花的吧?”

我摇摇头,看了一下自己简单的穿着打扮,应该不至于像卫生局或是什么什么政府单位的勤查人员。

女人明显不太友好,话语里渗透着些许的挑衅,提醒我的冒然闯入打扰了他们的工作,那种架势让我严重怀疑这里不仅弹棉花,还做兜售白粉之类的不正当交易。正当我想张口为自己辩解时,车间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孩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淡淡地说了句:“别找事,这是我同学。”话毕便将我从女人面前拉开,女人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也没有再说话。

男孩把我拉到他看书的位置上便不再说话,重新拿起书安静地看着。我侧过头看了看封面,是英国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全英文版。我心里暗暗佩服起他来,不是因为他在我语塞时帮我解了围,而是他在轰隆隆的车间里翻译英文的姿态和精神着实让我佩服。

我坐下来,透过天窗看着窗外,依旧是黑压压的云,不动声色地在天空中变幻着狰狞的表情。末了,我扭过头看了看身边这个沉默的男孩子,短短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一件单薄的衬衫贴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脚踩着一双小学时代的足球鞋。这样的搭配在这个鲜花盛开小鸟争鸣的季节着实有些滑稽,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他诧异地转过身,以一种极其不解和鄙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坐直了身子,不再做声。

“哎,你家住哪里啊?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啊?”

“后面。”

“这个车间后面?”

“嗯。”

他显然不愿多说话,我识趣地打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同样站起了身,拉住我的胳膊,就像拉我过来时一样往门外走。走到那个女人身旁时,她停下手中的活,耷拉着鄙夷的脸,用不知名的方言骂了句什么,我也不确定是骂,只是从男孩骤然深锁的眉头中读出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男孩没有理她,我更没有理的必要,何必跟一个低素质的乡下人过不去。如此安慰自己,后来想想竟有些可笑。

“你来这里干吗?”

“哦,就巷口那边有一块大招牌嘛!看得多了就好奇了。”

“这有什么好奇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怎么突然问起名字了?”

男孩古怪的性格甚至到了有些刁钻的地步,让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比天空还要灰暗。男孩走在前面,恢复到沉默不语的状态。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尴尬地走着,霎时看到门口用小得可怜的木板写着“大车弹花”。我撇撇嘴,暗骂自己没事找事,同时又对眼前的男孩多了几分好奇。

好奇心永远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蜜糖,甜得人心里发慌。

“我叫豆子。”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有回应,默声地走着,走过了向左的二十米,又走过了向右的五十米。

到了巷口,他停住脚步,跟我摆了摆手就往回走。正在我嘟囔着没礼貌的时候,他又折回来,我诧异地看着他,踱步到那个大大的招牌前,用指甲一点点抠掉新贴上去的“祥和搬家公司”的小广告。

“下次如果看到了,帮忙清理一下,谢了。”

他回头对我说,毕了留给我一个上扬的弧度,我有些惊愕,惊愕他居然也会笑,更加惊愕他笑起来居然那么好看。

我必须要说,我不是花痴,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

第二天空气中明显多了种春的温润,走出幽深碧绿的小区,淡淡地漫步在绵长的巷中。转身,抬头,一个熟悉的背影以一种平稳的频率向反方向走着。

“豆子!”

我大叫。

他转过头,冲我摆了摆手,我跑过去,看到他脸上狰狞着没有来得及蒸发的汗珠。一个皮已经掉了大半的篮球匍匐在他的右手臂间,上面深深浅浅的颜色跳跃着挣扎着,弥漫在柳絮有些盎然的风景中,构成了一幅对比鲜明的画卷。

“干吗,还想去我家啊?”

有些顽皮的语气,让我一下子将昨天的苦闷通通释然。好像无意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点点头。尔后,意识到了什么,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接着豆子笑了,很开心的发自内心的那种笑,笑得我觉得旁边的柳芽都飞舞了。

“豆子,我们一起去对面的快餐店吃汉堡好不好,我请你。”

“不用,我请你吧。”

无所谓,只要豆子肯陪我去,谁请谁都无所谓。

我暗暗想,什么时候,竟然为了一个谋过一面的男生如此在意。是他在一片嘈杂间专心致志读书的表情?是对他译读全英文本无法缅怀的佩服?是他认真地除去招牌上小广告时的坦然?是他离去时挂在嘴角纯真的微笑?亦或是他说“不用,我请你吧”时干净利落的语气?我不知道,恐怕谁都不知道。

豆子坐在我对面,眼神在小小的快餐店里来回扫荡着,充溢着些许茫然和微微的无所适从。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豆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豆子平时只吃面条,西红柿鸡蛋面。

我问豆子吃什么,豆子犹豫了好久,盯着对台上面挂着的菜单,呢喃着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我站起身,径直向柜台走去,豆子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傻傻地问了句:“没有人来点餐吗?”

如果是别人在这种场合对我说出这种比玩笑还愚蠢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击:“不要再装了!”但是我没有,对豆子,我回答:“没有。”声音轻轻的,飘渺在我和豆子之间窄窄的空气里,甚至有一些微微的自责,不该把豆子带来这种他不熟悉的地方的。

汉堡端来后豆子执意要把钱塞给我,我无奈,只好笑着说:“没事,就当你欠我一顿,什么时候请我吃顿面条就行了。”豆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一直伸着的手收了回去,刚打完篮球的手臂黑黑的,抓着一把散乱的零钱,有五块,有一块,有五毛。不知怎么的,看到这般情景,我不忍心接下他一直停留在半空中挣扎着的手,更不忍心断言拒绝他单纯的举动,只是固执地认为如果我接下那把钱,会良心不安。可是不安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豆子看着汉堡,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直到我把大半个汉堡都送进嘴里,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用手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小心翼翼地吃起来。样子有些笨笨的、傻傻的,可是却很真,真到让人有种翻泪的冲动。

我咬着可乐吸管,看着豆子腼腆的吃相,情不自禁地笑了。豆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也“嘿嘿嘿”笑了几声,有些含蓄,透着些女孩子一样的娇羞。

“对了,那天你在我们家见那女人……”

“哦,就是很凶的那个啊?”

“嗯,其实她平时也不怎么凶的,只不过是不太友好罢了。尤其是对我,还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

“她是你妈啊?”

“不是……唉,也算是吧……”

“继母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坦然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我不是……”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像窗外静止的浮云般默然。末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好慷慨赴义的临行准备一般,幽幽地说道:

“我妈很早就走了,跟一个男人跑了。她来到我们家,我爸总是对她拳打脚踢,后来她终于因为无法忍受我爸的残暴离开家,再嫁。”

我静默地听着,脑子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女人阴冷的表情。“然后呢?为什么又……”

“你想问我为什么又和她生活在一起对吧!她自己本来有儿子的,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在她第二次再嫁之后,嫌课业压力太大自杀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小子在学校追着一个女生,挺好看的,女生嫌他家没钱,所以……”

我睁大了眼睛,瞳孔瞬间放大折射出金灿灿的光线,射得我眼底酸酸涩涩的。窗外阳光霎时穿过大大的玻璃窗,在豆子黝黑的脸上氤氲出一个个变形的残痕。不可置信,彼时的我完全找不到更好的四个字来标榜此刻的心情。

“怀疑是吗?”

“不,是太不真实了。”

豆子笑了,嘴角挂起一丝有些自嘲的轻蔑。他盯着我,倔犟的表情狠狠地刻在棱角分明的面颊上。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用这样的表情轻描淡写着一个虚幻得让人犹疑的故事,骤然觉得眼前朴实的豆子是那样陌生,就像是招牌前那些穿着前卫的网吧少年一样。

深深的距离感。阳光射得我快要窒息。

“她儿子死了之后她就变了,以前也是个温柔能干的人呢!现在温柔没了,就剩能干了。偏偏老天爷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我们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爸在一次醉酒归家时让车撞到了天堂。然后她就借着管我的名义回来了,还有她现在的男人。他们看上的,也不过就是那家作坊,我爸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就像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释然。很奇怪,我居然也就相信了,完全没理由地相信了。就像一场隐隐作祟的赌注,唯一的筹码就是豆子那张黝黑质朴的脸,尽管那张脸上挂满辛酸和不屑,甚至…有些邪恶的笑容。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啊?”

“早就没在上了。只是自己在家随便翻一翻,我后妈说了,男孩子学那么多有什么用,找女朋友的时候人家看的还不是你的钱!”

豆子将最后四分之一个汉堡潇洒地塞进嘴里,淡然地看着窗外。为什么从他澄澈的表情上我看不到一丝丝的难过或是悲哀?他应该是很爱念书的,可是居然这么容易就服从了所谓命运的安排,还是,从他那个小兄弟的身上,他真的彻底接受了“读书无用论”。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从那个纯真的浅浅的表情中,我读不出一点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单纯,相反,有些落寞,甚至有些淡淡的邪恶。

回去的时候走过巷口,豆子在那个大大的招牌前站住,盯着上面满布的小广告,眉头锁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他犹豫了一下,径直走开了,我站在后面就着阳光的尾线看着豆子消瘦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思索了三秒之后,我默默地走向招牌,一点点撕掉那些让人无奈的小广告。纸很小,却出奇地难撕,我甚至怀疑那些让人鄙弃的贴小广告的人是不是动用了强大的502。指尖在招牌上划着,摩挲出一道火辣辣的疼痛。

终于,我放弃了,赌气似的在上面踹了一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我躲在矮屋后面,看着豆子缓缓转过身子,折回到大大的招牌前,盯着大大的黑黑的脚印愣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他会难受,但是不然难受的就是我。

有一瞬间的自责,幻化在初春飘飞的花蕊中,淡淡的茗发着浅浅的悲伤,替我,也替豆子。我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外表羸弱的男孩子居然有过如此不同寻常的经历。

豆子看到了角落里的我,表情凝重地走过来:“你以后,不用再做这些了。”

“为什么?”

“撕也是白撕,没有人会注意的。”

“可是很多人都对这个招牌很在意,比如说……”

“比如说你。”

豆子麻利地打断了我,重新露出慷慨就义般的表情,让我有了一丝微微的陌生感。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大男生,黝黑黝黑的皮肤,洁白透明的牙齿,单薄消瘦的身躯,还有,威严冷漠的表情。豆子是多变的,我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单纯。

“你看完那本《呼啸山庄》后,可不可以借给我?”

我找不到更好的话题来破解此刻弥天的尴尬。

“现在就可以。”

豆子转身,示意我跟在他身后,往里走五十米,然后右转二十米。那里是一个大大的棉花套作坊,也是豆子的家。

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正独自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太阳,金灿灿的光线在她深凹的鱼尾纹上慢慢下陷,最终构成一个反光镜似的弧度。她眯着眼睛,很陶醉的样子,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妈。”豆子喊了一声,语气冰冷得像在喊一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逝者。

“嗯,面条在锅里,自己热热去。”

“我昨天看到你买肉了。”

“那是给你叔叔吃的,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女人说罢重新闭上眼睛,尔后又睁开,诧异地打量着豆子身边的我,像是从未见到过我一般。

“又是你!”

显然她还记得我。又,又是,又是你。

我微笑着点点头:“阿姨好。”

她重新眯上眼睛,露出鄙夷的神色。豆子的额角骤然冒出一丝青筋,拉过我的胳膊绕过她进了屋。

“以后不用跟她客气。”

“可是她是你妈……”

“她不是!”

豆子歇斯底里的咆哮仿佛惊雷一样深深挣扎在我的心底,瞬间引燃了那道关于恐惧的敏感神经。我张着嘴,感受着水晶划过眼角的温度,流经的皮肤涩涩的,在太阳光的狂射下闪得生疼。豆子也吓坏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反应,还是他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控的情绪。

“对不起。”

豆子丢下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掀开帘子进了里屋,我茫然地跟上去,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这正是豆子的房间,只有六平米,里面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缝纫机,几乎一贫如洗。

豆子说,他本来不住这间的,后妈回来后给安排的;豆子还说,缝纫机是妈妈留下来的,爸爸生前经常摸着上面掉漆的痕印沉默良久。

豆子,豆子,他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故事,我无法度量,更无从知晓。

之后的很多天里豆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巷口“大车弹花”的招牌已经被小广告贴得面目全非。我抱着那本豆子借我的全英译版《呼啸山庄》,悄悄造访了右转二十米豆子清寒的家,那个刻薄的女人正皱着眉头与人讲着价钱,说着说着就飞出了脏话。我小心翼翼地从门口往里张望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来,把我挡在了门口。

“找谁?小姑娘。”

“豆子。”

“他不在。”

“请问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谁知道他死哪里去了,一个月没回来了。”

……

我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像是豆子留下的遗物一般,警惕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他看着我,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小姑娘,来还书啊?给我就可以了。”

我后退了两步,死死地抱着。

“我要亲手还给豆子。”

“那,这本书恐怕要在你那里待一辈子了。”

“什么意思?”

男人没有回我,径直走向了院子角落的小房间里,那是豆子家简易的厕所。

我呆呆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终于拿着书离开了。我注意到那个尖酸的女人炽热的眼神正盯着我的背影,瓜子皮从她下颌里一个接一个地飞出,就像是电影里没接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一般,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没听清。

可是豆子却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已经到了晚春,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味道,挑逗着冬去后有些麻木的嗅感。柳枝全部换成一眼浓彻的绿,飘散在淡蓝色的天际中,霞光万影,景色让人醉迷。

日渐忙碌地学习,我几乎忘记了豆子,偶尔看到桌角豆子借我的那本有些尘封的书页,才陡然想起豆子曾经作为一个挺重要的人从我的生命力莞尔而过。他纯真的笑、不羁的笑、邪恶的笑……等等,邪恶。

学校里近期一直沸腾着一件诡异的传闻,好像某个女生被人接二连三地恐吓。刚听到的时候我本能地一颤,因为竟然联想到了豆子。我自慰似的佩服着自己的想象能力,同时心底又泛起一丝不安。黑得掉渣的皮肤,邪恶放荡的浅笑,消瘦单薄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件事情多多少少和豆子脱不了干系。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

豆子出现在学校的那个下午,整个校园都悄声隐蔽在一片不安的静谧中。那个女生的班级前并没有料想的那样挤满了人,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安静而有秩序地进行着,没有人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豆子出现的时候女生正在补妆,霎时间粉扑掉在了地上,揉碎细嫩的粉底在空中飞扬出一道好看的形状。班里几乎没人注意到女生的变化,照例做着自己的事情。安静斑白的自习课,没人会为了某个不学习的女生无意间掉了一只粉扑而投去问询或是鄙夷的目光,甚至是本能的一瞥。

但是,粉扑掉了,不是无意间。

豆子走进来跳到讲台上,女生的脸已经变成了惶恐至极的青灰色。她拼命地摇着头,整个桌子上有序的书本在她扭动的瞬间撒了一地。

“哗”的一声巨响终于使整个教室不再淡然,不知所措的同学们看着失去理智的豆子,愣了几秒种后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女生夹杂在人群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刚饰上的粉底被哈气晕染得不成样子。被豆子一脚踹翻的桌子在前排无声地躺着,豆子轻蔑地笑了一下,随即从前门冲了出去,在嘈乱的人群中一把抓住女生纤细的胳臂。

女生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法言喻的紧张和恐惧,透射出来的无助快要把整个地球一并燃烧。“啪”一声脆响截断了人群短促的呼吸,女孩无可置信地捂住右脸,惊恐的表情把周围的同学吓得不敢做声。警告似的一巴掌过后,豆子揪起女孩子的衣领,生拉硬拽逃出了人们的视线。

很意外,据说豆子带着女孩离开的过程中竟然没有遇到老师的阻止,所有人都在屏息中忘记了处理意外事件的正确流程,眼睁睁看着豆子消瘦的背影渐渐化成远方一个渺远的点,尔后完全消失。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在场,几个女生班级的好友用极度夸张的演出告诉我这一切时,我瞬间忘记了地球自转的方向,只是骤然冲出教室,趴在门口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强烈的反应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哎,你还好吧!怎么吓成这样,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是我们……”

“没事,我还好。只是想到了一个好朋友。”

想到的那个好朋友,就是整个事件的当事人,豆子。

再后来女生被遣送回学校,脸上多了几道煞人的血痕,在盛夏毒辣的阳光下分外惹眼。周围的人大都是抱着一种同情而悲哀的眼神审视着这个可怜的女孩。我没有,因为我认得她,就是豆子口中,那个为了钱甩掉他后妈儿子的女孩,就是那个让他后妈唯一的希望断然消却的女孩。

可怜的女孩,邪恶的豆子,我怎么都无法将这两个人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我无法确信,甚至在事情发生的当天我连豆子渺远的背影都没看到。

我始终无法让自己相信,豆子居然会用这么决绝的手段报复,可是豆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他和那个后娘带来的小兄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可以让他为了一个死人如此残暴甚至是如此血腥。

借着还书的名义,我又一次拐进了那个大院,弹棉花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在燥热的夏季显得分外沉闷。走到门口,我犹豫了,好像很期待见到豆子,把书还给他,问他究竟为何要那样做;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害怕见到那个残暴陌生的豆子。

豆子在。

他坐在我第一次见他的破沙发上,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像是在忍受一种极其痛苦的酷刑。女人站在他身边,两手抱在胸前,脸上竟挂着一丝让人猜不透的像是担心一样的表情。我一只脚踏进去,上次出现的陌生男人同样把我挡在了屋外。

“找豆子吗?”

“嗯。”

“他不在。”

“胡说,我都看见他了,在里面坐着呢。”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我放了进去。我小心绕过称棉花的台秤,一步一步悄悄地挪向那个看起来很受伤的身影,像是在靠近一件极其具有价值的工艺品。女人循着脚步抬头,看到了我有些纠结的脸,居然笑道:“呦,这可算来了。我们家豆子等你很久了呢。”

她笑着,笑得谄媚,笑得我恶心。

豆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纯真的表情挂在脸上,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我犹豫了一下,递过书:“喏,给你。我看完了,谢谢你。”

他笑了,笑得纯真,笑得可爱,不带一丝杂质,把窗外闹心的蝉鸣都溶解在淡淡的笑容里。

“可不可以,再陪我去吃一次汉堡?”

我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起身,往外走。屋内的女人见状,连忙冲过去,讨好似的递过一百块钱,表情夸张到让人想吐:“来,孩子,拿着,想吃什么就买,钱不够回来问我要。”

我跟在豆子身后,沉默地走着。二十米,然后是五十米。

到巷口的时候,豆子本能地停下脚步,扭过身子看了看突兀的招牌,上面干干净净,连一个小广告都没有。他笑了笑,笑得让人心里不安。

这次是豆子买的餐,从点餐到端过来到一口一口送进嘴里,俨然一个熟手。我拿起可乐,用牙齿摇着吸管,沉重地吸着,豆子看着我,一下子笑出声来。我不解地抬头,他已端端正正地坐好,不等我问便倏地开口,扫去了我挂在眉头的大大的问号。

“我和我后娘吵架了,我后娘现在的老公差点把我打住院。我跟他打赌,敢去学校把那个害那小子郁闷而死的女生弄死,她轻蔑地笑了。可是世界上没什么事比轻视更让我鄙视,以整个作坊为筹码,我玩了一个大大的赌注。我相信后面的东西你都知道了。她把我从派出所接出来,突然发疯似的对我好,她说要把对自己儿子的寄托全部转栽在我身上,我不想理她,她也不嚷我,只是继续这样拼命地讨好我。谁知道是为了什么。”

豆子说着,竟有些感慨的意味。一阵云,骤然而来的一阵细细密密的水花——夏天的天气总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豆子悠然地盯着窗外的水滴,在下落的瞬间砸出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凹痕。

“现在这样挺好的,如果她真是愿意好好对我,我愿意给她养老送终。还有她现在的老公。”

豆子说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般淡然。

后来,豆子成为了我的同学。据说他只提了一句想上学,就被继母左求右求塞进了这所重点中学。豆子很聪明,功课赶得很快,偶尔家长会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个刻薄的女人挂着质朴的微笑坐在豆子的座位上,一脸满足。

再去豆子家时,女人和男人的态度都明显转变了许多。男人看到我,依然开玩笑似的把我堵在门口,问:“找我儿子啊?”话语里的坦然在出口的瞬间显露无疑。

豆子原本的房间空了下来,他爸妈在二楼给他加盖了一个大大的房间,买了崭新的学习桌,安了空调,铺了地板,甚至还有一个迷你的篮球架,上面搁着一个帅气的篮球。门后面一个显眼的位置,放着那台他生母留下的缝纫机。豆子说他爸妈说了,不管那女人当初为何离家而去,都给了他生命,他不能忘本。

不知何时开始,在巷子里穿梭的满载棉花的三轮车越来越多,巷口那个大大的招牌变成了一个竖在街口的告示牌,上面涂了很亮的漆,谁都不忍心往上面贴小广告。豆子总是在课余时间提着水桶去擦它,一遍又一遍,擦得干干净净,远远地便突显着四个硕大的字,在黑夜中分外耀眼:

大车弹花。

秋凉

文/夏克勋

人永远是一群被内心的遗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夹在生命的单行道上,走不远,也回不去。

一、父亲

二哥就要结婚了。她看见父亲神色黯然地望着窗户上贴满大而耀眼的喜字,干巴巴地抽着旱烟,间或发出一两声冗长的叹息。父亲已经老了,在迅速成长的飞逝流景之中她似乎听到皱纹如久旱无雨的大地一般在他额头上缓缓裂开的声音。

她在堂屋摆好碗筷,远远地就听到了大哥铿锵有力的响亮脚步声,看见父亲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上来:“爸,说啥也不能让老二结婚,他结了婚我们一家住哪儿?再说,哪有兄弟越过大哥先结婚的道理。”父亲从满是裂痕的嘴唇上拿开烟嘴,混合着一声长叹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

她看着只与大哥胸口一般高的父亲佝偻着背很费劲地站起来,挽起的裤脚还留有昨天在地里干活时溅的泥点,裸露的小腿呈现出褐色的褶皱皮肤,上面布满曲张暴突的静脉,脚趾的骨节如树根一样盘根凸起,整个人好似冬日里落尽树叶的枝干,因耗尽了一整个夏天的葱郁和繁盛,在十月萧杀的寒风中摇摆不定。

父亲没有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堂屋。大哥对父亲的希冀很快便因吃饭的窸窣声响而彻底瓦解,这次原本自信的劝说也令他感到索然无味,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出去了。脚上一双新皮鞋,在稀薄的阳光中明晃晃地照着她的眼。

婚礼那天父亲独自坐在后园里发呆,深秋的冷风狠狠地撞击在脸上,父亲以一种惯有的姿势衔着烟斗,嘴角咧出一个夸张的弧度,烟斗里的烟草在凛冽的寒风中劲猛地燃烧着,真实得像是一尊雕像。

前院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交织在一起,像潮水一样漫无目的地涌来,然而更激烈的还是一阵阵碰杯喝酒吆喝的祝福声。

她在后院的墙角发现了抽烟的父亲,挨着他坐下,眼光抚摸着父亲用一生的积蓄为二哥结婚所买下的房子。却是如此的陌生,让她觉得那应该是在村里最有钱的那一家里。惨白的瓷瓦贴着明艳艳的红,刺痛了神经。

忽然在一群闹哄哄的声音里,有人高声喊道:“老爷子呢?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没有老爷子。”一时间里欢声笑语都沉了下来。父亲磕尽了烟灰,换出一副只有在大喜日子里才露出的笑脸踏进前院,前院又继续欢腾起来,大家又忙着同父亲寒暄和二哥打趣,吵吵闹闹的喜悦声、调笑声,甚至是粗鲁的玩笑,混合着锣鼓喧天向四周蔓延涌去。她擦擦眼泪,天空里一抹惨淡的云印在了眼睛里。

婚礼的第二天她就在大哥的尖声咒骂声中随父亲搬进了原来居住的小屋。小屋因为常年的漏雨墙壁上到处耷拉着褐色的纹斑,带着一种粗糙的质感引领她又回到了童年的那几年。那时候母亲还活着,经常会给她扎起让所有同龄孩子都羡慕不已的马尾辫,父亲也常会把她放在肩膀上眺望臆想中的北京。

大哥一脚踹开门的巨响把她拉回了现实,木钉门上的铁锈因巨大的震动一层层地脱落,带着一股锈铁的辛辣味迎面扑来,直呛得她流泪。父亲只是静默地蹲在墙角抽烟,像是一堆被火烧过的木炭。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仿佛患了失语症一般,很少说话,养成了抽旱烟的习惯。手里经常会端着一支烟杆,在闲暇的时间躲在阳光弥漫的墙角眯着眼抽上几口,慢悠悠地吐出长长的烟雾,像是吐出了隔夜的忧愁。父亲的一生是愁苦的,早年亡妻,抚养三个孩子让他过早地衰老了,他挑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白天在毒日下伺候着几亩薄田,晚上回来后还要洗衣做饭忙至深夜。早些年的时候村里还有一些好心人可怜他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毕恭毕敬地递过去一支烟说我一个人能行。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人再张罗着要给他说媒了。

接下来的十几年像是流水一般地快,孩子们都长大了,烟斗里的烟丝被一次次地填满化作阵阵若有若无的烟雾,徒剩下灰白的烟灰被磕尽。而父亲自己也在一年又一年雨旱季的偷换中老了。

两个儿子相继长大成健硕的男人,父亲学着村子里的人把儿子送到外地打工,他希望儿子在外边好好地挣钱,然后积攒下来回家盖新房讨老婆生孩子,继续着祖祖辈辈所经营的生活。

父亲的希冀总是好的,可是他并不明白外面的社会是多么的鱼龙混杂。直到每年的年尾左邻右舍爱打麻将的人总是坐在自家里喊“和”叫“碰”时,他才后悔自己的决定。两个儿子自甘堕落的平庸在他那里总会化作一阵阵的长吁短叹和一团团扑朔迷离的烟雾。之后他便把所有关于生活的美好希望全倾注在了小女儿身上。全村的人都认为她将是这个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女儿的学习是刻苦的,这使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倍感欣慰。他时常想着要给女儿攒下一笔钱上大学,每每想到女儿终会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时,他衔着烟斗的嘴角常会露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可是钱却越来越少,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终于接受了儿子败家的事实。每至春节的前夕他都要看上几十副面目狰狞的表情,他不知道儿子因为打麻将在外面欠下了多少债。为了还债他不得不在茫茫的大雪中穿梭许久去远亲那里借钱,一路上都没有人,只有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提醒他现在的使命。可每当他想到有一天女儿可以在全村父老乡亲的欢声笑语以及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赞美声中跨进大学的校门时,心里总是会不由地涌起一阵激流暖遍全身,脚步也徒然加快了许多。

起先那些远亲在借他钱时,总不会忘了叮嘱他几句不要再拿给他儿子赌牌了,他也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可每当来讨债的一副副狰狞的面孔赖在家里不走时,他照样让那些钱流到了别人的口袋。日子久了也就没有人愿意借了,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可一想到女儿会因交不起学费而不得不辍学时,他总会憋屈地留下泪来。

有时候连父亲自己也禁不住感慨,自己真的老了,在年复一年的讨债者的目光中,在女儿一次次拿着奖状骄傲的炫耀声中,同样,在温暖阳光照射墙角的静默时光中被烟熏老了。

二、她

七月末,天空被厚重的阳光一点一点染成深邃的蓝,溽热的空气像是地毯一样包裹住全身,汗水更是受了惊的蜜蜂群,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地往外涌,黏黏的湿透了衣裳。在课桌上趴得久了,经常会把皮肤黏在光滑的桌面上,起身的时候总要经历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而她所要面临的,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年。

这生活总是极度的静,只有不停地做着笔记,和演算各种复杂扰人的练习题。已经习惯了每天的晚自习结束之后,在整栋教学楼所发出的巨大噪声洪流中,和那些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所有的人都被这洪流推攘着流过法国梧桐整饬的校园,流过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拖着疲惫了一天的躯壳和在意识角落里缱绻的对未来的希望回家。这时候她会停下来,站在路边扶苏斑驳的树影里,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打量着这群孩子对未来卑微的求索。

在校园树影斑驳的小道上每天都会遇到两个骑单车的少年,微凉的夏日晚风把女孩的长发尽量往后隆起,深深地埋住了男孩的脸。他们总是这样骑着,沉默不语。或许这时光幽美,连言语都省了。女孩坐在单车的横杠上姿态怪异,而男孩也时常会低下头长吻女孩的头发。

每当这时她都会摇头自嘲地笑笑,这一切都与她太远。她只知道现在父亲肯定是蹲在自家门口听在夜色里乘凉的邻居聊着家长里短,而堂屋昏黄的灯光也肯定一如往日地笼罩着一桌麻将。

这时她总觉得时间流逝得缓慢而美好,像是透明清澈的溪流轻轻漫过河滩,把一切冲得很淡,偶尔带走一粒俏皮的沙子,送给它一次前途未卜的旅途。

就是这样一个静到可以听清自己心跳的晚自习,所有的人都在埋头伏笔做题。忽然刚进教室的男生颀长的手指轻轻地拍过她的肩膀,她抬头,是他。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慌乱的眼神鼓点般地落满他的全身,然后停留在窗外被深重的夜色所遮蔽的天空,带着淡淡的苍凉,却又散落着点点的繁星,一如她现在的心情,明亮而清澈。

男孩只是想告诉她楼下有人在等她,对刚才的打扰习惯性地用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表达了歉意,然而她是希望这一瞬间可以是无限延长的。她在下楼的时候依然想象着男孩白皙的手指在拂过肩膀时划过了怎样优美的弧度,那是一双会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起华尔兹的手,虽然她只在庆祝校庆的舞台上很专注地注视过那双手。彼时的他正弹奏着一曲《欢乐颂》,双手潇洒地在琴键上起起落落,优美舒缓的旋律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亦知道这不过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幻想,对于爱情她从来都是畏惧的。

她匆匆地下了楼,当看到二嫂欲哭无泪的表情时,紧张和不安迅速占领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她听见二嫂一声轻轻的啜泣,然后又轻轻哭起来。她从二嫂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了解到,父亲已经病重多日。

她想起从前,父亲时常会因剧烈的干咳痛得缱绻着慢慢地蹲下去,稍稍缓解后歉然地对她笑笑:“一点小毛病,没事的,就是一点小毛病。”然后兀自继续着刚才的活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她能看出,父亲平静表情的下面有着怎样因长期劳苦疲惫所赋予的对生活出自本能的无限隐忍。

头顶之上的夜色仿佛又是浸足了油的抹布,随时都能滴下几滴水来。

那天她随二嫂匆忙地回了家,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二嫂告诉她,村里的人正商量着把父亲运到小镇的医院。

她看见两个哥哥深埋于市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哀戚的表情。而她的父亲,那个背负了一生的愁苦和希冀的老人,正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得缱绻呻吟着。悲苦难言,只有经历过那种属于贫穷的坎坷与无依境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艰难。在场的父老乡亲早已是两行热泪挂在脸上。那天夜里她坐在如将死之人微微喘息的医院长廊里,等来了一个阴雨连绵的黎明,直到得到医生并无大碍的答复之后她才急匆匆地返回了学校。

往后的日子像是一幅简单粗糙的素描画,一直都是白天与黑夜的轮回逆转,风轻云淡。却时常会因深夜噩梦中父亲的突然离去而惊醒,醒来便无法再次入睡,于是就把目光定格在那些漫过窗棂的暖黄灯光和婆娑树影里,直到昏暗不清的走廊里射入了黎明的第一缕晨曦。

就这样日子慢悠悠地晃到了高考,同学之间忙着合影留念,来纪念这段生命里不可多得的岁月。她收到过几次因为礼貌而发出的善意邀请,她知道能留给彼此的,除了一张日后发黄直至消亡的照片之外并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却因为能被大家凑到可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拍照留念而感到无限幸福。那张照片被她珍藏了许久,左手旁的男孩微笑带着莫名的伤感,天空飘着几朵淡淡的云,姿态寂寞。

这个夏天她结束了高考,然后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校园,随后便是出成绩、填志愿、等待录取,当然还有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聚会。这个暑假也因此显得不再漫长。

在那些晚霞划出一道道优美弧线的傍晚,她会陪在父亲身边聊些学校里的人和事,而父亲则一如往日地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微笑不语。

三、结局

她终于不负众望地拿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通知书,村里为这份荣誉举行了盛大的喜宴,其奢华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二哥当年的婚礼。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两个哥哥在吃着喝着,对前来道贺的人们说着一些恭维的话,在她看来,不过是满面红光的肉团。肉香和酒的辛辣味又一次混合着锣鼓喧天四处蔓延而去,和记忆中二哥的婚礼不谋而合。

盛夏饱含了欢声笑语的季风透过层层前来道贺的人群抚平了父亲额角深而密集的皱纹。这场喜宴的隆重在许多年后依然为邻村的人们所津津乐道,并作为教育孩子求学的良好素材一直沿用至今。

她一直都想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在这样艰苦的岁月中坚持了下来,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在母亲死的时候答应过她要把娃儿养大成人。她亦知道这是人间最朴素的爱与约定。

又一个夏季在吵吵闹闹的雨声中悠忽流过了,像是童年不停旋转的纸风车。当秋风漫过墙缝里生长的荒草时节,又一季的轮回开始了。她想起去年此时在忙着秋收的时候二哥拉过来一个女人说:“爹,我要结婚。”然后他们就看到现在已是二嫂的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于是什么都知道了。一个月后父亲就给二哥张罗起了那场在村里绝无前例的婚礼。

很多年以后她渐渐明白其实生命应该是一场欢乐与悲伤的二重奏,二者同时上演,父亲在饱受凄苦的同时教会了她面对生活的坚韧。

当她在一个深秋挽着丈夫的手漫步在掉落一地金黄的小道上时,对身边的高大男人讲完了父亲的故事。男人只是把她拉紧深深地埋入自己的怀中说道:“人永远是一群被内心的遗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夹在生命的单行道上,走不远,也回不去。”

间或风停了,漫天飞舞的树叶便无可挽回地颓然跌落,再也追不上那些早已遁入岁月深处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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