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上方乡（向）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奏谳（yàn，审判定罪）疑事，必豫（预）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着谳决法廷尉，令扬主之明。［君主的意志犹如最高的法律和法断，凌驾于其他一切律令律断之上；后者被奉承拍马的司法官当做前者的单纯解释和支持性注解：一项中国传统。］奏事即谴，汤应谢（谢罪），乡（向）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于此。”罪常释（［由此］常获皇帝的宽恕）。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他的精明还在于深知笼络下属的重要性和笼络的办法。］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执法严酷的监史）；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执法轻平的监史）。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玩弄律文，巧言诋毁，置人于死地）；即下户（平民百姓）羸弱，时口言（口头上奏），虽文致法（按法令衡量是否犯法），上财（裁）察。于是往往释（宽释）汤所言（者）。［他政治性地区别对待大鱼和虾米，政治性地操作司法。］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也。通宾客饮食。
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他仔细地或本能地用他善的方面去弥补一下他恶的方面。］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公孙）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论之。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邀功），多此类。于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一份非常成功的个人官僚履历，依靠他那仔细的、可调适性的和冷酷无情的操纵。］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天子），县官空虚。［他的最重要的“成就”：一套从社会，特别是从富商那里掠取巨量货币财富的紧急政策，为的是填满大规模远征匈奴后已耗竭见底的国库。］于是（张汤）丞上指（承皇上旨意），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丞相徒在其位而无实权），天下事皆决于汤。［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为抢夺性的“朝廷政治经济学”的能手。］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非常广泛的骚动、怨恨和不公正——这类大规模剥夺的通常后果。他现在成了全国最被痛恨的人。］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不可屡次用兵）。……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于是上作色（怒狄山）……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却，已而为御史中丞，恚（huì，怨恨），数从中文书事（利用检阅内部文书之便）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不为之留余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心中）不平，使人上蜚（飞）变（如飞语而无姓名的紧急密告）告（李）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纵（踪）迹安起？”汤详（佯）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
［他当然对他的私敌冷酷残忍，并且懂得如何对付他的君主。］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羁）（于）导官（署）。汤亦治他囚（其他囚徒）（于）导官（署），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佯）不省。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却，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yì，掩埋，埋葬）钱，丞相（庄）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谢罪），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他太阴险诡诈，导致其他显贵强烈地憎恨他，并且寻机报复。］
［报复来临：他的三个最后的“复仇女神”——一位脾气火爆的南方名士、一位儒家学者和一位刚暴的战术家——全都是高度自尊但被他反复侮辱了的人，现在决心携手摧毁他们的共同敌人。］始长史朱（朱）买臣，会稽人也。
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怨恨）（张汤）。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数年，坐法废，守长史，见汤，汤坐床上，丞史遇买臣弗为礼。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置之死地而后快）。王朝，齐人也。以术（一释为儒家学说）至右内史。边通，学长短（一释为纵横家学说），刚暴（强）人也，官再至济南相。故（三人）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行屈体跪拜之礼。］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以故三长史合谋（对丞相庄青翟）曰：“始汤约与君谢（谢罪），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商业财政之事），信辄先知之，居（囤积）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谢罪）。汤又详（佯）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八次）簿责汤。［君主的高度信赖可以被一次又一次地提出的指控毁坏。］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责难）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意为自杀），何多以对簿为？”［酷吏中间的这名老牌酷吏，正经不阿，严苛无比，一眼看透了形势。］汤乃为书谢曰：
“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他像君主要求的那样自杀，但拒绝投降。］
汤死，家产直（值）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
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这暴烈的皇帝对这暴烈的官僚有深植于内心的赏识，至少因为他填满了他的破产了的财库。］……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盗墓）为奸。已而试补县亭长，数废。为吏，以治狱至廷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择郡中豪敢任吏十余人，以为爪牙，皆把（把柄）其阴重罪（尚未暴露的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即（若）有避（躲避），因其事夷之，亦灭宗。［一个恶魔，经强逼使用暴烈的罪犯作为暴烈的司法“机器”。］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高效的治理，依凭最坏形态的马基雅维里主义！］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赃）。奏行不过二三日，得可事。论报，至流血十余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高效的治理，依凭迅速和大规模的屠杀。］
其颇（少数）不得，失（通“逸”，逃亡）之（至）旁郡国，黎来（追捕抓来），会春，温舒顿足叹曰：“嗟乎，（若）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按汉法，春天不执行死刑，死犯必在十二月底前杀死。）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
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一头残忍的野兽被暴烈的武帝赏识，恰恰因为他在“治如狼牧羊”方面达到的高效。君主的后果主义。］其治复放河内，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上复徙温舒为中尉……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廷不辩，至于中尉则心开。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购告言奸，置伯格长以牧司（伺）奸盗贼。［依靠设立滴水不漏的地方“警察国家”进行治理。］温舒为人（谄，chǎn），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者，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者，贵戚必侵辱。
［一头势利的野兽，对被治者依照其权势有无而严格区别对待。］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大抵尽靡（糜）烂狱中（犯人受皮肉之刑，皮开肉绽，以致糜烂），行论（判决）无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任所之中，辖区之内）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宣扬）声誉，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贪婪，靠滥用国家权力攫取和累积私财。因而如后所述，“温舒死，家直累千金”。］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考核）中尉脱卒（逃兵），得数万人作。上说（悦），拜为少府。［再次被暴烈和异想天开的武帝赏识，因为提供了建造一座异想天开的皇家建筑的人力。］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
岁余，会宛军发，诏征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正额骑士，在籍骑兵）钱，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杀。［皇帝突然变脸！因而他的兽性仆人及其全部家人和亲属遭遇暴死。］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禄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温舒死，家直（值）累千金。……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仿）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趋）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掳）乡里者，不可胜数也。
总的后果：依靠酷吏的国家治理导致政治文化严重恶变，致使全国多处民众造反。
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及以法诛通饮食（者）（给起义军提供粮食的人），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虽然严酷镇压，但严重的不稳定仍然继续下去，因为照旧依靠苛法酷刑治理，引发了一种特殊形态的官场腐败。］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
太史公曰：［一套多个不同“酷吏”的复杂图景，其共性只有其“酷”，即冷酷无情和严苛残忍的司法实践。］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在官场内部的政治结果。］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严苛和滴水不漏的“法”治将会取消治理本身。］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本质）有其文武（教化和刑法）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暴力摧残），广汉李贞擅磔人（裂尸），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zhī），水衡阎奉朴击卖请（用木棒打人逼钱求得宽免），何足数哉！何足数哉！［由于为数愈多，因而坏的导致更坏的，更坏的导致最坏的。政治世界里在产生邪恶方面的倍增连锁效应。初汉时代之后，政治文化大为恶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