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概说他赢得成功的政治和战略经验,确定一种新传统或新政治文化,虽然是局部的而非全面的。]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政治领导或最高统帅的核心要素之一。]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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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现了陈胜的豪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究其缘由,可以说颇大程度上归功于商鞅往后的秦的一项社会/政治变革,即实际上废除贵族,“万民黔首”,才有陈胜的豪言,也才有刘邦的辉煌。中国历史上有了第一位平民出身的全国最高统治者——中国历史上的一项政治革命。
[英雄的终结。他在本质上仍是最初的他,一个富有人情味、豁达大度和生性“无赖”的农民。]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稍)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有如埃利奥特·科恩在其《最高统帅》一书里写的,政治领导人“需有……对他人的非凡判断力……领导作用的颇大一部分就在于懂得挑选谁,鼓励谁,制约谁和撤换谁”。]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故救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司马迁的政治史哲学,不存在永久和完美的治理之道,因而经调整去适应一个时代的情势乃是关键。适应性变革上的政治实用主义。]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农民战略家的优势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即(代王)位十七年,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九月,诸吕吕产等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事在吕后语中。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张武等议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原(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对政治和社会稳定的一番优秀的分析:强有力的中央权力和合法权威,加上民众支持或其维持现状心理,还有对晚近惨痛往昔的”全民记忆“,几乎不会有人愿意以任何方式返回过去的状态。]今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
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
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今犯法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其议之。”有司皆曰:“民不能自治,故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从来远矣。如故便。”上曰:“朕闻法正则民悫(què,恭谨),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其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孰计之。”有司皆曰:“陛下加大惠,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请奉诏书,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他是一位如后所述持之以恒的积极的改革者——在“无为政治”的总原则下的改革者;改革性的无为政治,有所作为的无为政治。
人或说右丞相曰:“君本诛诸吕,迎代王,今又矜其功,受上赏,处尊位,祸且及身。”右丞相勃乃谢病免罢,左丞相平专为丞相。[皇帝与他的最有权势和威望的重臣都很审慎自律,使这个时期的政治成了一种引人注目的审慎政治。他们坚执他们关于历史教训的记忆。]
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正月,上曰:“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谨慎、勤勉和“经济第一”。他的原则和政治风格朴实和讲求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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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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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性的无为政治,有所作为的无为政治。
五月,匈奴入北地,居河南为寇……六月,帝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毋使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这远不是后来的”儒家对外政策信条“;对外政策在”民族平等“信条下讲求实际,或曰实用主义的”朝贡和平“。政策和政策工具由紧要利益、可得手段和成本效益估算决定。]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降地,非常故,往来近塞,捕杀吏卒,驱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轹边吏,入盗,甚敖(傲)无道,非约也。其发边吏骑八万五千诣高奴,遣丞相颍阴侯灌婴击匈奴。”[然而,当真正需要时,武力和远征仍被有限地使用。虽然那么有限,即使(像他在位第18年时所说)“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也(转用司马迁语)“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匈奴去,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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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子……下诏曰:“……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上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毋以异,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除肉刑,免租税:确实激进和重大的改革措施。秦亡以来社会/政治改革的顶点。]
十四年冬,匈奴谋入边为寇,攻朝塞,杀北地都尉。上乃遣三将军军陇西、北地、上郡,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军渭北,车千乘,骑卒十万。帝亲自劳军,勒兵申教令,赐军吏卒。帝欲自将击匈奴,群臣谏,皆不听。皇太后固要帝,帝乃止。[这位谨慎和“经济第一”的皇帝同时也是一位国防皇帝。他的“武德”昭然显现。]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赤为内史,栾布为将军,击匈奴。匈奴遁走。
春,上曰:“朕获执牺牲币以事上帝宗庙,十四年于今,历日长,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朕甚自愧。……今吾闻祠官祝厘,皆归福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
[一位朴实但真正辉煌的伟大统治者,特征为全都经久一贯的审慎、节俭、勤勉、对广义和狭义成本的压倒性意识以及对人民的关切。他深刻和敏锐地认识到他和他的帝国面对的严重形势制约。或许他在一些方面多少过于消极,但他的治国方略的方向无疑正确。]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值)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tí)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
后七年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宫。遗诏曰:“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岂)可甚哀。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离寒暑之数,哀人之父子,伤长幼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余年矣。赖天地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靡有兵革。
[”方内安宁,靡有兵革“:这两个短语是他统治时期的最简练总结。伟大的成就,但是将两大越来越严重的问题留给了他的后继者:诸侯王权势与匈奴人威胁。]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遗德;维年之久长,惧于不终。今乃幸以天年,得复供养于高庙。……”
孝景皇帝元年十月,制诏御史:“……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除刑,出美人(释放作为多年宫廷奴隶的宫女),重绝人之世。……”[他在他的后继者意念中的最突出行为,后者可能有意识地要将它们在其本质上变成汉帝国家的政治传统。]
太史公曰:……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
大多由于暴秦的教训和文帝的实践,儒家式治理的哲学和首要信条——政治事务领域的首要传统中国特性——已大体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