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将军们一定会喜欢这句格言,但它是对军事权力的过分伸张,本末倒置似限制了政治领导。
军事天才如何误入“宫廷阴谋”
《史记·李斯列传》载:(赵)高(对李斯——他在为篡权而搞的秦史上最大宫廷阴谋之中所希望的勾结者)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扶苏)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伟大的边疆将领,有足够的理由被阴谋者认作是关键时刻的头号死敌。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祖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
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他有一种强固的家族传统和“压力”,要成为一位奋战沙场的军人和智慧将领,同时也有在学问和实践方面的文职行政经验。]
[他的军事任职生涯,作为一位伟大的边疆防卫者和对北方游牧族的胜利征伐者,导致了他在朝廷内的实在和潜在的重大政治结果。]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为战略性边防建造一个巨大的工事防御体系。]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于外十余年,居上郡。[然后再度远征——“向外纵深防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他,与他的弟弟一起,确实权势非常,因为得到独裁的始皇帝的充分信任,而这信任来自他的忠诚、正直和伟大才干。因此,如果篡权者要成功,就必须消灭他。]
篡夺阴谋与他的命运(上)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
[首要阴谋者对他的个人仇恨,在政治目的之外,并与之协同起作用。]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独裁的始皇帝从未预料到,这么一项微小的日常公事决定竟会在不定的未来产生巨大的灾难性后果。]……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返)。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他比扶苏坚毅,也更有精神独立性。详见《史记·李斯列传》。]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彻底性是这个恶魔的特征,使之能够击败许多人。]怨之。
篡夺阴谋与他的命运(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逾久)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前已囚蒙恬于阳周。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
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几乎明确地质问篡权者的合法性。]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纵),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原(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他的弟弟与他一样坚毅和精神独立,拒绝君主要他自杀的命令。他必须死。]
二世又遣使者之(至)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jiǎn,剪断)其爪以沈(沉)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
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返)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严厉谴责掌权者赵高和李斯,连同宫廷的政治方式。]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这意指篡位的二世皇帝必须在此事上改邪归正。]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
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原(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他的最后言辞和行动(他先前拒绝过的自杀)令人遗憾——不像他的更决绝的弟弟那般英勇!]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内心从不尊敬政治的韩信
韩信:整个中国历史上极少数最为杰出的军事天才和指挥将领之一,在战略、作战和战术三大领域皆甚辉煌。然而,他极度自信,态度傲慢,对政治领导没有真正的尊敬,并且缺乏政治预感和果断,在政治忠诚和个人信义方面可谓半是半非。这位内心甚而行动上的叛逆者既无法取信他的伟大的政治/军事统帅,也无法推倒之。
[他的攻齐战役,他作为一名指挥将领的自私自利首次显露出来,导致了不良的政治和战略后果。]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至)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烹)之,而走高密,使使之(至)楚请救。韩信已定临,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他断送了一项已经到手并且非常便宜的战略性胜利,给主要敌人增添了一个盟友,全都因为他的自私,即要追求他已经多多拥有了的个人荣耀。]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他的敌人方面的颇有希望的费边战略横遭拒绝,因为后者比上面所述的他甚而更自私。军事将领的虚荣心——像政治领导的虚荣心一样恒久的一个祸殃问题。]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阵)。[他再度表演了他素来善用的出敌不意和兵不厌诈——通往军事胜利的一条几乎颠扑不破的途径。]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佯)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在这场合的军事胜利只是对政治错误的一个代价较高的补偿。]
[他的私心继续发展,并且与新近浮现的不守政治戒律相伴;他篡夺“诸侯王位”,将此作为一个既成事实逼迫他的君主接受;对君主权威的初始挑战,从而种下了自我毁灭的种子。]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复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原(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汝)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对此,两位伟大的战略战术天才紧急主张报以政治审慎和战略忍耐。]汉王亦悟,[刘邦作为伟大领袖并非无因!如多次表明的那样,政治上和个人性格上的弹性是令他伟大的部分关键因素。]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有人用颇为可信的说辞说服他改换阵营,投靠项羽,但他拒绝了,既因为感恩他的主公,也因为缺乏政治预见力和不晓马基雅维里主义。]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擒)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背)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再度有颇为可信的说辞,说服他分裂和完全独立,但他同样拒绝,出于同样的原因。]武涉已去,齐人蒯通[一位依然遵从寻常伦理的将领或军阀的“现实主义教育者”。]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原(愿)少间。”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gāo,原意为大袋子,盛箭器),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拒)巩、雒(洛),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疲)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原(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主张成为”居间制衡者“、然后成为霸主的论辩。]
盖闻天与(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原(愿)足下孰虑之。”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向)利倍(背)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张耳)、成安君(陈余)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擒)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劝之以根本的现实主义:人是野兽,活在一个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中,因而忠诚和信任只是危险。]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