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地缘政治状况是塑造战略文化的一大要素。］夫言从（纵）衡强（前）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推销员苏秦和张仪是大战略家和大策略家，对战国历史有关键性影响。］
功亏一篑的春申君
春申君：楚国末期的一位饶有才智、非常雄辩、高度勇敢和一贯爱国的平民，拯救他的国家，使之一度免于暴秦的摧毁一切的武力，连同一场王位继承危机。然而，他后来沦于道德蜕化，甚而智力蜕化。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擒）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他为他的君主和国家的生存而出使秦国，在其经过暴秦的大欺凌大蹂躏之后的关键时分。］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在履行这确实困难的使命时，他对秦王所作的一番长篇呼吁，请后者节制和在战略“合乎情理”；为此目的而聚集一切可能的论据，它们全都是战略的而非道德的。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是也。［论辩胜利的扩张不应走向极端，因为物极必反。］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以）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确实，形成中的秦帝国就是如此！］先帝（楚）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至）兵云翔而不敢（救）。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磨之北，注齐秦之要（腰），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一幅连续不断的强秦武力征服的图景，其结果据称是“王之威亦殚矣”。］
［论辩节制的好处和过度的代价：］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霸）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武力征服）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谓做事无不有个好的开端，但很少有坚持到底的）。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克劳塞维茨曾说道：“如果确有这连续不断的敌对行动，那么结果将使每件事都将再度被驱至极端；……如此连续的作战活动将促进煽燃情感，把更强烈的激情和更强大的原始力……更刻板的连续性、更紧密的因果联系注入（战争）整体，从而每一单项作战活动都会变得……更充满危险。”
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擒）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论辩远程大规模征伐依其本性脆弱和危险。
例如，薛西斯麾下征伐希腊的波斯人。］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tì，古通”跃“）（chán，狡猾的）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告诫：盟友，或事实上先前世世代代的死敌，将突然背叛和进攻。］臣闻之，敌不可假（借重），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折（zhé）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dòu，脖子、颈）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如何）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地缘战略困难：］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进一步论辩：“水鸟相打之际”……（杰弗里·布莱内《战争的原因》内一章的标题）：］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佯）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
［最后，为了他的孤注一掷的目的，他甚至试图说服秦王相信秦楚同盟可以造就一种战略形势，那会使秦国在一个相对遥远的未来成为一个事实上的普遍帝国！］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他从而依凭他那雄辩的“战略说服”拯救了他的国家，使之免遭暴秦的摧毁一切的武力。］
［拯救他的国家免于一场王位继承危机，同样靠诉诸于潜在的死敌的利益。］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范雎）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原（愿）相国孰虑之。”应侯以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原（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现在他成了楚国丞相和一名贵族，因为他的成就。］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纵），西伐秦，而楚王为从（纵）长，春申君用事。［对秦的最后一次大联盟征伐，可称孤注一掷，但仍半心半意。］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在一个本质上的贵族国家，不再取得显著成就的平民出身者将失去权势和君主的青睐。］
［蜕化：他卷入了一项与楚国又一场王位继承危机相关的肮脏的性政治诡计，结果是他在一场血腥的宫廷内斗中惨遭暴死。］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
“娉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他作为一个人类动物有他的肉欲（现在是不予节律的肉欲），从而一开始就被套住了：］
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他至此已被腐败，不再忠于他的君主甚而道德规范。不仅如此，他恐惧自己的未来，因而也失去了他的勇气。］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返）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他甚至在智力上也蜕化了！这可能是他长期养尊处优和愈益傲慢的结果。］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