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2月的日记中，我写道：我觉得我必须记录下这种购物的新感觉。我喜欢购物，才会有购物的感觉，但现在的感觉和过去不一样。我觉得我好像正在不断地消失。过去买衣服，主要是为自己。后来有了女儿，便消失了一半自己，更多是想着女儿，想着她需要的是什么，跟着她的潮流走。这是母亲的消失，很美丽并且高尚的消失。我没有怨言。
然而自从女儿去了美国，购物的心情就更加不同。因为我要想的，就不单单是女儿了，还有南希。因为她爱女儿，那么深深的爱。而我在遥远的中国无以回报，便只能是买一些中国的礼物送他们。而在颠簸的邮路中，似乎也只有衣物是最适合邮寄的。
于是为了南希，我会过一段时间就到街上买一些礼物给他们寄去。便是在这样的购物中，我更大限度地失去了我自己。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出于自愿。每每在商店中看到什么好看的服饰，我首先想到的都会是南希。想这件衣服穿在南希的身上是不是好看，想衣服的尺码对于南希是不是合适。这样，慢慢地我就真的越来越不在意自己了。后来就干脆彻底忽略了自己，在女儿离开的一年中，我几乎没给自己买过什么。
我的这种不断为南希选购礼物的行为，久而久之，竟然也慢慢感染了我的编辑部的同事们。于是凡是我们一道上街，走进商场，她们看见那些优雅服饰后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也是南希。她们也会说这种色彩适合南希，那款样式南希穿上一定漂亮。于是便在那些优雅、漂亮、合适的衣服间挑选着。那一刻我们心里想着的全是南希。仿佛南希就在我们中间，是一个我们熟悉的朋友。其实她们和南希素不相识，仅仅是因为我经常提起南希。当然她们也都看见过南希的照片，知道南希是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女人。
母亲亦如此。女儿在美国的一年中，不知道她为她的外孙女和南希买了多少礼物寄过去。逢年过节，她就会说，该给她们寄点什么了，然后就上街去买。那也是她的心意。总之我们都喜欢为南希买礼物时的那种美好的感觉。
说起来这种为南希购物的感觉在女儿出国前就有了。那时候是为了女儿能送给南希和John最好的礼物，便不辞辛苦地奔波于各种大商场之间。那是个春末夏初的季节，所以总是会有各种丝绸服饰展销在天津举办。我每一次必定欣然前往，或者独自，或者和母亲一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那种总是在寻找并且总是有收获的感觉。南希特别喜欢的那件真丝睡衣和重磅真丝的长裙，就是我在那样的展销会上为她买到的。其实从那时起，心里就装上了南希。而且我想我们一定是特别相知的，因为有时候我在不知道南希的尺码的情况下，竟然能买到她非常合适的衣服。我为此而得意，并为此而非常快乐。一种幸福的感觉。就像是我在为自己买东西。
接下来就是带着那些买来的东西往邮局跑。后来我常去的那家邮局的营业员都认识我了。他们非常精心地为我服务。我说我在邮局寄走的那些东西不单单是物质，那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深深的爱。为此我写了那篇《在邮局寄走爱》。后来那文章在我常寄包裹的那家邮局被当众宣读，于是他们对我更加周到和热情。他们说谢谢我对他们的理解和鼓励，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他们给了我那种寄走爱的环境和感觉。有时候这种感觉真的很重要，因为这牵涉到了爱。
后来我发现，这简直是一个充满了爱和美好的链环，被一个一个的程序组合着。首先要拥有的，是一种想送给他们礼物的真诚的意愿，然后才会有动力，才会拿出很多的时间在商场游荡。为爱的人寻找那些爱的礼物。寻找时的那种好心情。再然后才能走进邮局，寄走那份爱。而接下来的那个环节就让人不耐烦了，那就是你必须焦虑地等待着包裹的到达。这是一个最最漫长的环节。而且快与慢的主动权不在自己的手中。寄走的包裹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很快抵达，但有时候又慢得让人觉得那包裹肯定是已经丢失。有时候陆上、海上或空中，会飘着我的三四个包裹，但有时候那些包裹也会莫名其妙地聚集起来，一道涌进他们诺维尔的家门。然后就会传来收到包裹的消息。那是种让人兴奋也让人放心的感觉。因为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再接下来就是期盼着表扬了。那可能是我的一个坏毛病。那是从小就养成的一种习惯，希望在做过之后获得肯定，无论做什么。我知道我的这种总喜欢听别人说好话的心态有点像孩子，但是我就是每一次都在那里殷殷地等待着赞美。
南希也许了解我。在很多事情上，她确实了解我，就像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所以南希从不吝惜那些赞美的语言，她说：“玫，你太慷慨了。”“我们都被你的爱意淹没了。”“那是我们不敢期望的，但是我们却得到了。”“我们被你的美好感动着。”“为了你最诚挚的爱，我们感谢你。”“你的无微不至环绕了我们。”“谢谢你漂亮的丝巾，它们是那么高雅。”“收到你的新书，它们是如此精美。”“在照片上你会看到，我穿着你送我的最漂亮的长裙，在我们女儿的毕业舞会上。”……
这就是我想要的。南希知道，所以她给予了我。
给南希买衣服，通常都是根据我的感觉为她做选择。唯一的一次，是女儿在请求。她说她希望我能为南希买到一种叫“Pashmina”（后来知道那是一种真丝和羊绒交织的面料）的披肩。她说她们在波士顿的一家商店看到了那种围巾，只是太贵了，最低也要140美金，但是女儿希望南希能拥有一条那样的围巾。所以她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在中国为南希买到。于是奔走于市区内各种高档的商店，大概有一周的时间，我跑遍了所有可能找到“Pashmina”的地方，但是却最终没能找到。我想也许是天津的商品还不够丰富，也许是这里干脆就没有生产过“Pashmina”。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放弃的时候我心里也很失落。我知道这样首先会让女儿失望，因为她是那么想让南希得到那条围巾。一想到女儿失望时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恓恓惶惶的。
然后我便开始想方设法地填充那失望，也是在最大限度地为女儿重建希望。接下来我又重新奔波于那些我曾寻找过的商店，在那里发现女儿和南希都会喜欢的那些其他的围巾：真丝的，羊绒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总之适合南希的。精美的甚至是昂贵的，五彩缤纷，应有尽有，可以搭配各种服装。适合南希的那种所特有的色调和气质，那种赏心悦目。在第二轮的奔波后，我终于可以把那些令人炫目的围巾装进一个美丽的盒子里寄走了，寄往波士顿。然后急急忙忙地在电话中告诉女儿，我知道那是她最最盼望的。
果然，她说，太好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装满了围巾的盒子竟然一走就是3个月，太慢了。那本来是我最在意的一个包裹，也是在路上走得最长的，真是急死人了。我们不停地在电话中谈论着这个包裹。有一阵我们真的以为那包裹已经丢失了。
那包裹1999年12月5日寄出，到转过年来的3月才收到。当女儿终于收到包裹的那一天，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天哪，想不到我那么殷切希望南希收到的美丽盒子，竟然让她那么久以后才收到。
终于到了3月6日，给若若打电话。那时候他们刚从科罗拉多滑雪回来，拿起电话的是南希。南希一听就知道是我。她立刻说，噢，玫。紧接着她又用中文说，你好，玫，谢谢。为了说明她的谢谢，南希又用英文说了一些话，我猜她一定是收到了包裹。
接下来女儿证实她们确实看到了那些美丽的围巾。南希非常喜欢，特别是那条紫颜色印花的真丝方巾，南希说真是漂亮极了。后来女儿去参加她的毕业舞会，那个傍晚稍冷，南希还把她最喜欢的那条紫色丝巾借给了女儿。在那个装满各式围巾的美丽盒子里，唯有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是给女儿的，但是女儿也把它送给了南希。她在电话中对我说，她平时很少戴围巾，况且南希又特别喜欢红色。
不久南希也写来了信，她说谢谢你这么漂亮的礼物。她说这些围巾每一条我都喜欢。它们是如此的高雅美丽。玫，你的慷慨让我又一次感动。
然后我就觉得很满足。因为整个传递着爱的链环是如此顺畅地运转着。而在那链环间所浸透的，全都是我们彼此的深情。
真心地喜欢为南希购物。只要走进商场，就会觉得南希和我在一起，她就在我的身边，和我一道分享着女人购物时的快乐。尽管看不到她，但在观念上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我们形影相随。
我曾在我的日记中很多次描述了为南希购物时的那种美好的感觉。后来在一堆稿件中，又无意间发现了我写给南希的信的一些草稿。
——祝贺你和John结婚10周年的纪念日。这是人生美好的一天。能想象得出你们和若若在那个幽雅的小餐厅中庆祝时那美好的景象，也能想象得出若若在送给你们结婚10周年纪念的礼物时那傻傻的样子。不过她还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应该在怎样的时刻把她珍藏的礼物送给你们。不要谢我。很多礼物是若若和我一道为你们挑选的。那种买东西的感觉真好。是为你们，但就像是为自己。在炎热的夏季，那也是一段美好的经历。
——亲爱的南希，非常高兴能在各种不同的商场中，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为你去寻找你可能会喜欢的围巾。寻找的过程也是选择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享受的过程。毕竟我是在各种美丽的色彩中穿行。只是最终没有能找到“Pashmina”，非常遗憾。所以我只能依照我的眼光，按照我认为你戴上会美丽的那种标准，为你选择。把它们送给你，是我的心愿。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喜欢的。因为在挑选它们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