蹒跚的步履伴随他一路的骂骂咧咧,一下一下,在静夜里尤其成为每个人心里防不胜防的噩梦。倘使当初买楼时老疤早有预见,有一天必须忍受来自楼上无休止的声音折磨,我想打死他也不会跟我争着买什么“金三银四”。
谛听从父母处传来的各种声音,已经成为我多年来的一种习惯。一旦夜如死寂般悄无声息,我反倒更加惴惴不安——我怕他们在某个深夜的某个时刻突然被死神拽走。我怕,我怕我一觉醒来,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儿”。
回首那几年的日子,过得简直黑白颠倒。所有人的时差也不得不随之颠倒。父母把夜晚当白天过,哭喊叫骂,在静夜里不绝于耳。我们就像一架不停运转的破机器上被过度磨损的零件,带着满身锈蚀,疲惫得摇摇欲坠。
哭声、喊声、惊醒……
有谁经历过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家?
我和妻子正常的夫妻生活完全被打破了。一阵阵令人惊悸的哭喊声从隔壁传来,渐渐让我们对那种事失去了兴致,主要是没心情。不得不承认:父母亲不择时机的哭喊声,对夫妻间的“个体活动”是多么大的干扰!甚至连向对方表达甜言蜜语,都成奢侈。
二人世界难寻,我们已习惯过着氏族部落里的群居生活。
妻子那年二十八岁,我三十一。
多少个无眠的夜晚,我站在阳台上,迷茫地望向远处。有时是根本不能睡,有时是突然半夜醒来,再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夜空。偶尔有夜航的飞机划过,灯光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对面的楼里漆黑一片。清晨,所有的灯再一盏一盏地亮起来。那漆黑本应属于安宁的睡眠——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睡眠都成一种奢望,他还敢对生活有更高的要求吗?
独对这片被我看得厌了的夜空,多少次,我会想到“生不如死”。
对于父母,如果他们还不曾把儿女家人折磨得这么久,这么烦——而是在我们还没准备好的某一天突然死去,也许停留在儿女印象里的父母,将永远是尽善尽美无可指摘的。当然一时的悲痛欲绝总是难免。但我想,即使那样,也总比熬得周围人筋疲力尽要好些吧。
反过来,对于病情沉重的父母,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又想到自己,同样是在“生不如死”中苦苦挣扎的牺牲品。——什么“养儿防老”?他们可曾想过,子女会为他们当初一个草率的决定,付出“正值当年”的代价?他们想过吗?
那么,假如我死了呢?或者假如压根儿就没有我?地球还依旧会每天转动,天也不会因此塌下来。而父母可能面临同样的病。真要是那样,总有办法面对的是不是?总有人替代我的位置,去面对的是不是?既然我没有那么重要,为什么一定要为此承担这么多的痛苦和煎熬?为什么呢?
有一次开车行在回家的路上。前面一辆铲车的翻斗里,挤了一群灰头土脸但笑容可掬的农民工。他们发自内心的满足笑容一下子感染了我。
比起他们,我经常问自己:到底优越在哪儿呢?在他们眼里,充满了对这座陌生城市的憧憬,他们的脚步是踏实的。他们在白天流了一天的臭汗,到了晚上,却可以倒在木板支起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躲进自己温暖的梦乡,做着衣锦荣归的美梦——也许不是梦,而是正在一步步实现的现实。
而我呢?
妈没了,没妈了,结松了
尽管我有一双无法为外人道的“非典型”父母,尽管我每天都必须守在这个炼狱般的家庭里,忍受着身心的煎熬,但我仍没有资格谈及所谓“孝道”。我能做到的只是忍受——逆来顺受。心里的抱怨其实比谁都多。
2003年春的一场“非典”,把个车马喧腾的北京,一下子变成一座“空城”。
那段时间,各医院都专门辟出“发烧门诊部”,一经发现有疑似症状的,立即采取“隔离”措施。凡到医院就诊患者均首先经过反复排查,方可正常接受治疗。住院的病人家属也一概不能履行正常探视。
因在医院被传染的可能性极大,所以人们都尽量避免去医院。
我最担心的就是,父母的病千万别恰巧这时候恶化或复发,那样即使不被染上“非典”,也隐着无数种可能性而让他们在劫难逃。单单是住院“隔离”这一条,不夸张地说,就能活活要了老人的命。
我嘱咐保姆尽量减少出门,戴口罩,家里常用“84”消毒液和过氧乙酸消毒液消毒。因她与老人接触最多,又要照顾他们饮食,所以保姆自然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父亲大概从电视里看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惶惶不可终日。
我劝姐姐们这段时间也不必来了,因路上要倒几趟车,无形中加大了被传染的可能。
父亲却认为是我故意挡着姐姐们来看望他,三番五次打电话让大家来。
父亲揶揄道:“是你舍不得钱,留你姐姐吃碗面啊?!——不要紧,钱我出,让她们来吧!”
“非典”的不期而至更阻止了所有北京人“五一”长假出行的脚步。这对我倒无所谓。
母亲连续几天几夜没有睡,闹得更凶了。脸部迅速消瘦下去。坐在床上哈欠连天,强睁着俩眼,就是睡不着。隔三五分钟嚷一次。
父亲又在催促我带他看牙的事。他的假牙与牙床分离,挂钩已经挂不住了,吃东西生怕一不小心囫囵地连同假牙一起咽下去。
社区医院的院长正是牙科出身,四十多岁,据说早年在日本留过学,专习牙医,想必技艺不凡。我把老爷子的情况简单向院长作了介绍,希望他能体谅父亲的腿脚不便,破例出诊。
“从没听说过牙科出诊的,”院长一句话给我搪塞了回去。“各种检查的仪器都没法带,还是带病人来一趟吧!”我退而求其次,又恳求他能否先随我到家里看看,免得老爷子跑好几趟。院长看在我真诚的分儿上,带了窥镜等一些简单的检查工具,跟我到了家。
一进家门,就听到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我忙解释:“是我母亲。”
院长看了看我瘫痪在床的母亲,拍拍我的肩:“小伙子,照顾两个病重的老人,不容易啊!”
院长的态度大约是在说我“真不容易”的时候,开始转变的。
他和蔼地跟父亲开着玩笑,并一口答应父亲:保证亲自为他做一口戴着舒适的假牙。院长又观察了母亲的神色,偷偷对我交底:“你可要有个准备啊,通常这种病人连续十天半个月地折腾、不睡觉,然后再老是醒不了(昏迷),人就完了。你母亲看样子挺危险——”院长说:“我母亲当年得的也是这病,症状都一样。在那一年里,我送走了两个老人!”
送院长下楼,他还一再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为你母亲准备一下吧(后事),看来,老太太得走在你父亲前面。”
尽管无数次设想过,母亲最终要走,迟早要走,谁也留不住。但当时院长的一番话,还是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母亲的死期因院长的预言而被明确下来,顿时难受极了。
开车行进在四环、三环、二环路上,去接妻子。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北京的街巷到处是难得一见的萧疏和寂寥。车内音乐调得很大。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也许母亲与我的永别,就在今后的短短几天,而我一生能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也仅剩下这最后的几天了。
也许,从此的夜晚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哭声。但那种安静是以我永远失去母亲为代价换来的——那种安静是我真正想要的吗?
泪水,抽泣,然后一个人在车厢里失声痛哭……
母亲每一天都活得苦不堪言。
今天和明天,白天和黑夜,对母亲来说早已经混乱了,没有任何意义了。母亲长久忍受着病魔(确实是个“魔”)的摧残、蹂躏、折磨……任凭生命在对苦难的忍受中,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有人说:“还是‘安乐死’更人道。为什么中国就没有‘安乐死’呢?!这才是对病人的尊重。他们没有选择生的权利,却应该有权利选择死。”
“但别忘了,大多数病人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必须由他们的子女作出决定,他们是没有能力作决定的。”
“但很多人——特别是知识层次较高的人,都是主张‘安乐死’的。他们希望提早向子女说明,如果,万一,有一天,自己病得不行了,到了活着就是受罪的地步,完全没有希望,甚至失去生命起码的尊严与意义了,千万给他们打一针,以此获得彻底的解脱……”
“要是我母亲处于这种情况,我就主张给她‘安乐死’,这可不算不孝。相反,为他们减少痛苦,才是最大的孝——不是吗?”
“那是你!”
“难道仅仅活着,呼吸着,就是意义吗?”
“对,有时候,活着,呼吸着——就是意义!”我的母亲只是一位目不识丁的普通农村妇女,但母亲对于这个家来说,具有同样的意义——
只要母亲在,一家人就有凝聚在一起的理由,姐姐们也就有个理直气壮的“娘家”可奔。父母病重以后,姐姐们每周都会过来好几次。一是为了看望父母,同时也为我们姐弟之间的沟通联络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在火葬场,眼睁睁目送母亲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二姐抱着我痛哭失声——“钢子,咱没妈了!……”二姐撕心裂肺的喊声至今犹在耳畔。
妈没了,
没妈了……
父母亲在他们走的时候,把自己精心绾扣的,联系在兄弟姐妹之间的那个结儿,就这么轻轻一拉,就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