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想把这个秘密隐瞒到永远,不想因此让妻子再增添对死去父亲的怨恨。尽管现在想来,谁都理解父亲当时的想法和做法,是出于猜忌、怨怼、与世人结仇的痴呆病态——但妻子能容忍父亲曾对她母亲的不敬吗?
人死债不烂。
父亲尽管一生受穷,却没给儿女们留下欠别人的任何实际债务。
晚年的父亲,却欠下了很多的“人情债”。它们并不会因为人已不在了,就能轻易从当事人的痛苦记忆中抹去。如今,父亲斯人已逝,在追念父亲的同时,他当初一手制造的家庭关系的阴影,却一直长久笼罩着儿女们现在的生活。
我们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面。
父亲活在我们心中。
下班后,聚齐了三个姐姐在阜成门华联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这是我们姐弟几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聚在一起,郑重其事地开家庭会议。当然还是为了父母的事。
记得那天下着小雨,路面湿滑不好走。三姐到晚了。
我说,父亲最近的一系列表现已经让我受不了了。我快被他逼疯了。我说,这么多年是我一直守在身边,他们哭闹我忍着,但他们不理解我,甚至已经破坏了我的生活我的感情我自己的家庭,这代价有多大你们谁想过吗?是的,你们也很不容易,隔三差五去看他们,可你们回到自己家里还能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可我呢,我要每天面对这些。有多少次半夜他们闹得厉害了,我真想打电话叫你们立刻就过来,可我忍住了没打,就怕你们听了吓一跳,左右为难。第二天他们稍好一点,我也不愿再打了。你们光是同情我但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啊!今天无论如何谁也不能再回避了,必须得拿出个主意来到底怎么办?……
我记得那天自己一股脑倒出了憋在我心里多年的委屈。姐姐们只有纷纷垂泪——
“怎么会闹成这样?……怎么会这样?!……”
最后大家唯一认可的办法是,把父亲送到养老院。由于几次翻天覆地的折腾,所有人都觉得跟父亲无法相处。而一味地迁就,只能把他的破坏性激发得一发不可收拾。其结果是落得大家谁都不得安生。
三姐联系了北京一家著名的临终关怀医院,因为考虑到像父亲这种情况,一般养老院不会接收。
这家医院的收费标准比普通养老院高得多。中等档次的双人房间每月要1800元,还不包括冬天的取暖费。我们更担心,父亲能否与同病房的老人和平相处?但他们那儿每个老人都有专人看护,并有心理医生负责辅助治疗。看来比在家里条件好。
父亲肯定不能同意,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就是强拉硬拽,也要送他出这个家门”——我们预感到届时父亲必将大闹一场的可怕后果——姐姐们下这个狠心的时候,其实还是流露出不忍和不舍,姐姐说:“哪怕是先治疗、稳定一段时间,再接回家也成。”
……
第二天,我和姐姐都请了假,一早到我家聚齐,破釜沉舟,共同对付父亲。
二姐把父亲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先是劝说,连哄带骗说带他去医院看看病。
父亲一听就炸了——“不去!哪儿也不去!!!”他撕心裂肺发出的,简直是一声声哀号!
“混蛋!王八蛋操的!”父亲脸憋成青灰色,又一次拉开窗户,向楼下的人喊“救命”。
“那你还闹不闹了?”姐姐哭着问父亲。
父亲凡人不理,只是不住地骂街。
父亲说我要害他,诅咒我死,声言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还要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作证明,让他们亲眼看看,我们这群忤逆不孝的混蛋儿女,是如何联起手来对他下毒手的!
拉父亲往外走的时候,他的手死死拽着门框不撒开。母亲坐在床上,吓得大声哭喊。
“我的房子,轰我走?”——父亲当时说,他死也不离开这间屋子,不离开他老伴儿。
我无法形容当时我们姐儿几个的心情。我无法把对父亲的这种强拉硬拽,也跟“孝敬”联系起来。听着父母亲的哀号,我看到姐姐们眼里不坚定的泪光。
三十年后,父亲把自己的威严打倒在地
一位好心的朋友早提醒过我,对像我父母这样的患病老人,“与其让他们把家闹成这样,最现实可行的办法就是送养老院或医院!”“到那儿人家自然有办法‘对症下药’——自己家里一筹莫展,相信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也许会迎刃而解。”
我不知该不该信任他,但对于自己的亲人,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一方面愤愤不平,一方面又恋恋不舍。
朋友还说:“最开始,没有哪个孩子愿意上幼儿园,也哭也闹也耍赖——那你怎么办?必要的时候,就得强制,就得狠下心来——况且这也是对他们好不是吗?!”
这难道就是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的父母亲最荒凉也是最荒谬的晚景和下场?然而这一切又是怎么造成的?谁造成的?
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酿出人命,我们不敢再僵持了。索性不再理他。
上午,大姐负责在家看着父母。我和二姐、三姐赶紧去找新保姆。转了很多家,又临时在报摊买了份刊有劳务信息的小报,准备按图索骥,广撒网。
路上路过药店,为父亲买了些治疗脑萎缩的中成药。
等到中午。唯一一家答应说有保姆的公司告诉我们:保姆外出还没回来,让我们下午再来。
中午草草吃了顿饭。几个人都被折腾得没了食欲,相对无话。我在饭桌上想到了一个又一个形容父亲最贴切的词汇:恶毒、狭隘、刻薄、无赖、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等等。我们想念我们从前的父亲,想念父亲支撑这个家的时候那些穷苦但很快乐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那时的父亲母亲一去不返了!
家里。父亲正在打电话给所有人,怒气冲冲地状告他快被他的亲儿子害死了,让人家来,“晚了不一定能看到我了……”
不明就里的亲友一拨一拨地赶过来看望父亲。听完大姐的解释后,劝说父亲几句,又都失望地离开。很多人为了父亲这个威胁和恐吓的电话,特意向各自单位请了假。父亲的病牵动的不是一个家庭,几个人——他几乎扰乱了周围很多人正常的生活。——一个人疯了,于是他身边的每个家庭、所有人都要一起疯掉!这也许才是老年精神问题的沉重代价! 父亲最信赖的我们叫他张叔的朋友,听到消息后,坐了近三个小时的公车赶到我家——我一直担心:七十多岁又患有脑血栓的张叔,万一路上有个闪失,谁担负得起?父亲见到老朋友,哭得格外伤心,认定儿子要害死他。张叔笑着劝他:“不能,别瞎想了……”
张叔中午不到一点出了家门,四点到我家,四点半我开车送他回去。正赶上下班高峰,堵车——送到时已近晚上七点。
妻子当晚八点多的飞机回北京。我必须半小时内赶到机场接她。
回来的一路上,妻子与我分享着出差几天的种种见闻逸事。她浑然不知自她走后的几天来,家里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大事件。我也不想跟她说。
岳母不想在这儿住下去了,决意搬到别处。离开我家时岳母本想着跟我的父母打声招呼——她觉得也许这次以后,再也见不到我母亲了(当时母亲的病一天不如一天),不免伤感。但一想到父亲,算了。
岳母从车窗里久久望着402那扇窗,闪出莹莹泪光……
果真,那是岳母见她亲家母的最后一面。
父亲那张嘴伤害了周围所有的人,越是至亲至近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这件事的不了了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使父亲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他的病和苦,他的孤独与寂寞,已然引不起包括自己儿女在内的任何人的同情。我们说,他这是“自作自受”。我们对父亲生活上的照顾,仅仅因为——他还是我们的“父亲”。
周围没被父亲骂过、恨过的人,几乎没有。周围人没在背地里骂过父亲、恨过父亲的也少——
舅舅家我的几个表兄,轮番被父亲电话“骚扰”,三天两头有事没事都叫人家过来一趟;几个姐姐就不说了,天天在电话里或当面接受父亲的怒喝;还有我的表姐,父亲的亲外甥女,已经六十多岁了,逢年过节每次来都不厌其烦地劝说父亲“别净瞎想,自己有吃有喝就该知足了”,父亲当时点头表示认可,过后就不行了,依然该说说,该骂骂……
连父亲最可信赖和亲近的——我的几个姐夫和表姐、张叔他们,渐渐领教过父亲蛮不讲理的一面以后,也都不像原来那样对父亲多费口舌了。
“哀莫大于心死。”父亲的不可救药,已经到了人见人畏的地步。彻底心灰意冷了——哎,谁让自己摊上了这样的老人呢?
大家反倒安慰我要“注意身体,凡事想开点……”这话怎么听都该是在老人“走”以后说给我听的。我想大约是他们理解我当时的压力,并不亚于父母有一天真的过世。
父亲唠叨的内容越来越贫乏,毫无新意。反复说两件事:1.回老家盖房;2.让所有人拿钱给他——好让他回老家盖房。
父亲今儿跟张三说李四已经答应了借他钱,明儿又对李四说张三已经满应满许,就差李四你了,而后又电话叫王五火速过来拿钱盖房……王五过来,扑了个空,问张三李四,都说没影的事。
后来,父亲为了达到他回老家盖房的目的,又把求助的范围进一步扩大:让舅舅家的几个表兄也出钱——他们在北京打工,自顾尚且不暇,哪有闲钱?还嘱咐他的老朋友张叔“带两万块钱过来”……父亲用声东击西的伎俩戏耍了所有人。
再容他这么胡乱闹下去,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父亲每拨一个电话,我都在隔壁的房间马上给人家回过去,澄清父亲现在的神经的确已经很失常了,要人家别信他,也不用过来。
我狠狠心,把父亲的电话插头拔掉。整整一个下午,父亲的电话再没有拨出去。但他还是照着印在纸上的号码一遍遍地认真地拨号,根本没有声音。
后来知道是我捣鬼,父亲呵斥我——“给我安上!”
“你要不乱给别人打电话,我就给你插上。”
父亲这次告饶道:“我不打了,好孩子,给我插上它!”看着父亲可怜兮兮地求我,我哪还忍心不还他唯一与外界沟通的通话自由?然而父亲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继续骚扰四方。
哭闹在继续,生活在继续
我所谓的这个“王五”,就是我老家的堂兄。父亲坚持要堂兄在老家的庄活上盖房接他回去,骂堂兄:盖房这事为什么拖着不给他办?不是已经好几次让他向张三李四要钱了吗?!一向对父亲唯唯诺诺、绝对服从的堂兄,这一回终于也被激怒了。五十几岁老实巴交的堂兄,被父亲气得跳着脚地哭,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没法养你!我也管不了了!”堂兄对父亲摊牌了。
父亲在北京有自己的儿女。把病重至此的老人放到老家,让侄子代为赡养,无论如何让我们说不出口。
自从有了两年前父母住在老家的那段教训,堂兄对父亲也颇有顾虑。即使堂兄同意,堂嫂呢?他不能不顾媳妇的感受。父亲曾当着堂兄的面,指责堂嫂“看给我吃的什么?”大约是因一顿太素的饭食惹的祸。天天变换花样为父亲做饭的堂嫂,为这偷偷抹了眼泪,委屈了好几天。
父亲退休以后在胡同口摆摊卖菜的那些时日,堂兄每次来,都起五更陪父亲一起去上货。四五十里地,父亲蹬着三轮车在前面,堂兄骑自行车跟在后面,帮助扶着,推着……比我尽心,也比我更了解父亲的不容易。堂兄一向最怕父亲,这种怕我想更多的是来自于对父亲的体谅和敬重。
堂兄直到结婚以后还不敢在父亲面前抽烟。有一次在老家的时候,堂兄一见父亲进屋了,赶紧把抽了半截的烟头掐灭,这一幕看得二伯(堂兄的父亲)在一旁嘿嘿直乐,对父亲说:“学会抽烟了,这不,怕你吓唬(责怪的意思)。我他都不怕,就怕你……”父亲也乐了:“抽烟也是个应酬,只要别成了瘾,抽吧——”
父亲的一句话,堂兄终于算得到了可以在公开场合抽烟的“赦令”——那一年,堂兄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三十年后的今天,父亲自己把自己的威严打倒在地。人们还是怕他,但已不再是出于敬重,而是怕他不断制造新的事端,怕他惹是生非。
农村不像城市,可以堂而皇之地租房住或请保姆。农村人碍于面子,觉得把自家老人轰到外面去住,会让村里人戳破脊梁骨,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况且我们那儿的农民和别处的观念不一样,比如那些著名的保姆村,人家早已经把做保姆看成是勤劳致富的正当手段,并不觉得丢面子。我们那儿,就算你出两千块钱,都不一定有人愿意伺候别人家的老人——他们宁可农闲时出去打牌,或走东家串西家地闲扯淡。
租房?——更不靠谱了。堂兄说:“即使有空房,谁也不愿出租给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怕万一老死在自个儿家里,晦气。”
堂兄的二儿子马上要结婚,老三今年要考大学,处处需要钱。夫妻两个起早贪黑地为儿女奔命。夏天早起在道边路口炸油条卖,冬天粘糖葫芦。挣的都是辛苦钱。父亲一而再、再而三提起盖房的事,他从不想别人是怎么在水深火热中艰难度日的。
父亲的心里只有他自己。
堂兄这一次离开北京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我送他去长途车站的一路,堂兄一劲儿头晕恶心,摇下车窗呕吐——他以前没晕车的毛病。我想多是跟恶劣的心情有关。
他在这几天里,亲身体会了我几年的处境。临别时反倒劝我保重。
面前的一个个可能性都被否定了。作为父母的长子,我别无选择。我既不能把负担卸载给别人,而自己又无力承受。
刚刚进入冬季的北京风起叶落,萧瑟而又无奈。一片灰。
家里的空气越来越凝重。所有的哭闹都在继续,生活在继续。
从踏进家门的那刻起,忐忑、恐怖、死气沉沉就扑面而来,头都炸裂了。我现在想:也许一定有人会有更松弛乐观的心态面对这种生活。也一定会想出更妥当的解决办法。但当时我就是觉得眼前一片灰暗,无路可走了。
我情愿出去工作,去上班,甚至没日没夜地加班,也不愿意回到深牢大狱一样的家。
外面的世界让我沉郁的心情暂时得到释放。去忘掉,去逃避,多好啊!我这才意识到还有那么多事情可做,而又来不及做。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这个世界哪儿都不相信眼泪!我被生活击倒了吗?我要别人同情吗?同情有什么用?懦弱啊,你怎么这么懦弱呢?!
星期天的下午,实在被父母折腾烦了,我一气之下摔门出去。我想出去透口气。
一个人坐到楼下街心花园的长椅上,被太阳晒着,被风吹着,我就在片刻的惬意中沉醉了。耳畔是三三两两孩子的笑声,是爷爷奶奶追逐他们的假装呵斥。天伦之乐,和谐至美。
还有从超市出来的一家三口,一路计算着柴米油盐的价格。儿子说:“爸,我要吃肯德基。”当妈的说:“前天刚吃了还吃?”当爸的一把将儿子抱上自行车座——
“走着!”
……
这样的情景让我羡慕不已。
我想到了家里还有一对熬人的父母——出来有半个小时了吧?
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