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责任是容易的,但无法弥合的愧疚将像噩梦一样永远缠绕在他心头,让心虚的人寝食不安。如果可以把老姑的去世,看做是老表兄一生真正意义上的解脱——那么对老二、老三,良心的枷锁从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向他们张开。
老姑突然去世,属于表兄自己的人生从现在才刚刚展开。他无法想象,今后,没有了母亲的一个人的未来,将如何继续?
云父:轻松,并不比“悲痛欲绝”缺生命质感
一个人不幸,有时会像磁石一样,吸附周遭很多相似的不幸。彼此在一起,由于境遇相同,感受近似,极易生发出惺惺相惜的同情与共鸣。这大概就叫“同气相求”吧。
所以我才不感到特别的形单影只。至少陪我一起的或曾经陪我一起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孤单与无奈。它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慰抚我继续向这种无奈的生活,一步一步坚持下去。
我的“发小”之一云,长我一岁,从小是我学习的好榜样,我指的是在各个方面。学习好,身体强健,成为学校里第一批大队长,佩三道杠。云的性格中有“急公好义”、打抱不平的侠义和正气。记忆犹新的是,他曾一路把欺负我的一帮男孩儿追打得一个个东逃西窜,下落不明——够哥们儿!所以我一直把云视为我整个小学阶段的一只强有力的保护伞。
谁也想不到,云的家境却极为特殊。
云的父亲在云上小学时就已患上了脑溢血,并留下后遗症。那时的孩子大都是就近上学,家离得都不远。上下学的时候,总能见到云的父亲在胡同口揣着手,痴痴傻傻地站着发愣。我们喊他“叔叔——”他也不理,有时竟会无缘无故地狠狠地瞪我们一眼。
没人敢取笑云的父亲,这在我们那年代不懂事的小孩里是少见的。大家都慑于云的孔武之力。
云很长时间都不愿带我们去他家里,更很少谈到他的父亲。后来渐渐成了至交,才去了他家。黑黢黢的四壁颇显阴暗,一股呛人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散。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味道正是每个久病的病人家里都会充斥的一种识别符号。
印象中云的父亲总在不停地吐痰,见我们去也不回避。云的母亲见他嗓子呵喽,就赶紧把一个自制的小痰盒举到他面前。但有时来不及,只好由他往地上吐,吐完自己用鞋在地上蹭一下。
我从没听云的父亲说出过一句完整的句子,更很少看到他脸上浮出过笑容。
现在我才能猜测到,整个童年,云经受着怎样的内心挣扎。他爱他的父亲,生怕病弱的父亲成为别人讥刺的笑柄。云迟迟不肯带我们去他家里,是出于对我们诚意的试探。
云的父亲去世那年,云28岁。一个脑溢血病人熬了这么多年,云说,多亏了他母亲的精心照料。
云的母亲对我们总是和蔼可亲的,脸上总挂着笑,把我们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她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儿子,所以也相信我们。
很少看到云的母亲唉声叹气,困苦的生活毕竟没有击倒她。甚至在对儿子选择远走西安上大学的事情上,云的母亲也始终抱着鼓励的态度,绝不拖孩子后腿。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母性中可亲可敬的坚强的一面。
云真正对我讲起他的父亲,还是在我母亲病重、每天哭天抢地的那些日子。有一次我找他喝酒。云说,他父亲也一样,严重的时候骂人,骂子女和照顾他的老伴儿,连医院看护的护士也不放过,脾气坏极了。对什么都不耐烦,输液时针刚扎好,就叫护士起针,刻不容缓。有好几次竟然愤恨地自己拔下了针头……
“对,对,我母亲也这样。”我从云的描述中找到了共鸣。
云的父亲走的时候,亲人都没在身边。住院时大夫就说,如果病人夜里不行了,他们会尽力采取抢救措施的(有抢救记录以备家属查看),家属要是不方便赶过来,等天亮再通知你们,你们看可以吗?
云和母亲都同意了。
没过几天,云的父亲在一个宁静的夜里悄悄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从云的眼睛里读到一种叫“轻松”的东西,当然,那是一种悲痛之后的淡定和释然——原来对亲人的离去,还可以有这样一种目光?
我当时只在想,如果换成是我的父母突来噩耗,我一定会悲痛得不能自拔。我庆幸我的父母还活着,同时我也为云的目光感到不可思议。
短短几年时间,我终于懂得了,对痛苦的承受力是可以被磨砺出来的。那种“轻松”也是爱,也是获得。它一点不比“悲痛欲绝”更缺少生命的质感。
齐母:确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这是发生在我家里的故事,就在姐夫齐身上。
齐的母亲,干净,利落,快人快语,和善极了的一个老太太。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我还记得第一次齐母来我家为儿子提亲的时候,我大概高中还没毕业,但已领受到了对方像对大人一样对我那小小自尊心的保护。
齐父去世早,是他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过了十几年。
孩子都成人了,有了出息,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姐夫,都给她添了孙子。乐得老太太屁颠颠地满屋子乱转,为孙子洗尿布、喂奶,乐此不疲。孙子长到一岁多,老人病倒了。
那年,他们还没搬家,住在一个大杂院的平房里。祖孙三代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婆婆住外屋,姐姐一家三口住里屋。
奶奶对看孙子兴致很高,要什么给买什么,还教他儿歌和一些简单的古诗,含饴弄孙其乐融融。可是……
一天夜里,齐睡意朦胧中听到外屋有响动,“噌——噌——”
“是有动静吗?你听到了吗?”齐警惕地推了推我姐。
姐没醒,懒得回答。怪他大半夜不睡觉,自己吓唬自己。
“妈在外屋,会不会?……”
齐的心猛地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忙跑出来。
没开灯。借着清亮的月光,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母亲呆坐在地上,正用一把菜刀朝自己脑袋上砍(亏得是用刀背)。
老人目光是凝滞的,直勾勾看着儿子。头上被击出青紫的淤痕。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疼,还在用力砍,一下,一下……
“您干吗呀妈?!……”齐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凶器,把母亲从冰凉的水泥地上搀起来。母亲直到这时似乎才恢复一点神志。问她,她并不知道之前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母亲反劝说慌忙奔出来的姐姐,“都出来干什么?睡去吧,去吧——”
大家只当是一场虚惊,或是母亲偶尔的梦游症。齐从此小心收起刀剪一类的利器。
第二天,老人像好的时候一样,照例哄孙子玩,有说有笑。
到了晚上,恐怖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更响,明显像是利器撞击出来的响声。出来一看,不得了:这次老人手里举的是一柄斧子,正往自己头上使劲撞。
怎么没想到把斧子也收起来呢?齐后悔自己的百密一疏。
事不宜迟,齐赶紧出胡同口打车,送母亲去就近的人民医院,留姐姐在家看孩子。
到了医院,说没设备,让把病人转到老院去看。初步判断无外乎脑出血或脑溢血两种可能。但两种病的用药正好是相反的:如是前者,要抑制出血;后者则须疏通血管。
“没有设备检查,我们也确诊不了,还是去老院吧——”医生的态度很明朗。
又打车去老院,多耗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老人神志全无。
到了老院,齐母坐在候诊的长椅上就吐了,吐的是绿里吧唧的黏糊糊的液体。后来知道,这一吐可不是好兆头,常常意味着病人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齐母被确诊为脑溢血。
由于医院床位有限,病人一般过了危险期,就只能出院回家自行调养。
两口子由原来的母亲帮着照看孩子,不得不改为两人轮流请假照看。不但照看孩子,还要照顾有病的母亲。
难以面对的还不是时间和精力上的牵扯,而是看到自己好端端的生身母亲,一下子变成异于常情的精神病人,心理上怎么承受得来?!
一颗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我直到几年后,才对姐夫有了切肤的同情。
回家后的齐母多次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不仅话里话外老是带出“想死”、“不想活了”等不吉利的字眼(说这话时,目光里涣散着对生命的绝望),而且几次付诸行动。多次半夜趁儿女不备,一个人偷偷往街上跑。一家人连夜东奔西找地将老人追回。
后来搬到楼房,老人给自己设计出新的自杀方式便是——跳楼。
平时家里的所有窗子都是关着的。齐还准备把母亲住的房间的窗外加装防护网,都跟路边的民工谈好了价钱,防护网还未动工,母亲就出事了——
那天上午,连日来请假一直在家看护母亲的姐夫不得不上班去了。早上临出门时,母亲站在他的身后,久久望着儿子走出门的背影,沉重地说了一句:“再回来,你可就看不到妈妈了……”
齐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但又想,不会吧。母亲不过是不希望他去上班才故意这么说的。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母亲死的决心是如此坚决,尽管对生命有些不舍,但她义无反顾。
上午十点多。姐姐正在厨房准备午饭,耳朵却时刻注意着母亲屋里的响动。姐说她每隔几分钟就喊一声“妈——”,看有没有反应。当叫到不知第几声的时候,就再没有回应了。随后听到分不清从哪儿发出来的沉闷的“咚”的一声……姐心里一惊,手里还攥着菜刀,就急忙奔到母亲的房间。
房间空无一人,窗子已被打开了……
母亲已经从四楼纵身跳下去,恰好落在一楼用石棉瓦搭建的伸出来的天棚上,石棉瓦被砸了个窟窿,人又弹在地上,摔得血肉模糊……
姐姐回忆起这一幕,至今心有余悸。她说当时真的整个人都蒙了,不知道怎样支撑自己拨了报警和急救电话。最后还是求助于小区邻居和保安人员,一起将母亲送往医院抢救。
“都怪我,我当时怎么就没看住妈呢?!”姐一直为那天只有她自己在家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懊悔不已——这成了多年以后姐姐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尤其是对自己丈夫,那种无以言传的愧疚。
齐总是劝慰姐姐:“怎么能怪你呢?怎么能怪你呢?”
自这次事故发生以后,齐母被视为有强烈伤害危险的精神病患者住进了城郊的一家医院,一直到三年后去世。
我眼看姐夫这几年下来,整个人迅速地衰老。尽管用不着每天到医院陪护母亲,但精神压力把他的精神世界几乎拖垮了。家离单位和孩子的幼儿园都很远,路上要两三个小时,所以就经常向单位请假,晚来早走去接送孩子,隔几天还要跑去医院看望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