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蛇就见过许多次，只要听到隔壁，或者隔壁的隔壁传来喊打喊杀声，多半就是在打蛇。有次，一条蛇被众人驱赶追打，惊慌地逃回后院土墙上的蛇洞，眼见只剩半截蛇尾在洞外了，只见一个叔叔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蛇尾，闪电般地在手上绕了一圈，一场人蛇拔河就开始了，蛇用力往里钻，人用力往外拽，蛇鳞抓住洞底，人手挽住蛇尾，僵持了好一会，那叔叔灵机一动，在蛇尾咬了一口，那蛇大痛，蛇鳞一软，整条蛇哗啦啦塌出洞来，众人齐声喝彩！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小孩在路边看到一条刚被打死的新鲜蛇尸体，远远围着看了半天，敬畏有加，终于有胆大的男孩子飞快地冲过去，单脚在蛇尸上飞快踩了一脚又跳到两米外……他刚好踩在蛇肚上，只见一串白色的东西应声激射出来三尺远，众小孩大惊失色，四下散开，以为是蛇发暗器，再定睛一开，却原来是一串蛇卵。
劏蛇也见过许多次，一根蛇毫无表情地被吊得笔直，如同一根草绳，劏蛇人从蛇头给蛇脱皮，用竹刀在蛇头上一划，像脱衣服一样，一翻，一抻，一扯，三下五除二就把蛇脱个精光，露出粉粉的一根光身子。有时候，还会看到劏蛇人生猛地用手指甲在蛇肚上一划，一枚墨绿的小玩意 “噗”地应声跳出，那就是蛇胆了。
说到吃蛇，印象倒是比较模糊，这份记忆像是早上起来满脸眼屎，看不大清楚的样子，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影影绰绰。我想，许是大人不怎么让吃的缘故吧。后来读到阿城在小说《棋王》里吃蛇那一段，“掀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鲜气”。幼时吃蛇的记忆一下子沉渣泛起，好似都是这样吃的，那时油寡，很少人舍得拿来油炸做椒盐蛇块吃，哪像现在？动不动就大油锅伺候，白花蛇、乌梢蛇、菜花蛇、大王蛇……把蛇蜕拿来炒鸡蛋，把蛇胆拿来泡酒，再把蛇肉拿来炖、炸、烹、焖，非得把一条蛇搞得魂飞魄散，非得把一干食客搞得欲仙欲死。
我从小对蛇就很警惕，至今仍保持住这份警惕和疏远。
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圣经故事里说的，蛇在伊甸园里引诱了亚当和夏娃吃了善恶果，我倒觉得蛇在其中是顺应了人性，引导那俩男女做了该做的事，不然哪有繁衍？该帮蛇平反昭雪才是。
我只是觉得吃蛇令我想起冰凉、滑腻这种不悦的字眼，当然缄口不吃。
一对蛤蚧与一只三黄鸡
蛤蚧是一种奇异的爬虫，雄为蛤，鸣声咯咯，雌为蚧，叫声喈喈。
据说其身在一天中能变色若干次，能变色多者为老蛤蚧，乃大补上品，如同川戏会变脸的资深艺人祖师爷一般。蛤蚧补肺肾，益精血，止咳定喘，令世人惊喜而趋之若骛的是，它们还……壮阳。
据说蛤蚧结为夫妇后即生死不离雌雄永在，倘若一只被捉住，另外一只肯定紧紧追随，相顾哀鸣，远比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势利“同林鸟儿”要相爱得多。
柳州一个外号叫“白蚁国王”的白蚁防治专家江耀峰先生告诉我，他以前在山上钓过蛤蚧，只要把没脱壳的小米串或者女人的头发丝探进石头缝里，一探两探，一准拖出一蛤，再一准带出一蚧来！
“蛤蚧蛤蚧，比公不离婆、婆不离公，比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还要粘得稳！”
“白蚁国王”感叹不已，并不将其视为缺心眼。
蛤蚧炖全鸡却是桂西北的滋补名菜，享誉南方。
与拥有爱情的蛤蚧相比，一只呆头呆脑的三黄鸡就显得平庸了。但，试问各位食客，又有什么高汤里缺得了鸡味呢？那三黄鸡尽管姿色寻常，却也如同男人家里的发妻，离了她，你袜子找不到衬衫没人熨家里一团糟。
一对蛤蚧，加上一只鸡，几粒桂圆，几颗无花果，几片火腿，一截玉米棒子，若干作料，一瓢清水，一只沙煲，……旺火转小火炖上漫长的120分钟后，你就可以喝上一煲醇香浓郁、润肺止咳、壮阳补肾的老火靓汤了。
当然，人工饲养的蛤蚧在城市的农贸市场里有卖，不用劳烦嘴馋了的食客千辛万苦上山用小米串或头发丝去钓蛤蚧了。何况，都市里的女人头发都染了色、烫了大小波浪卷，人家野生蛤蚧还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三黄鸡则到处有卖，所有的菜市里都有。只是不知道，饲料喂养的蛤蚧是否也还拥有那样的爱情？
此刻秋风起兮，我在品尝蛤蚧爱情的同时，顺便喝点热鸡汤，暖一暖被忙碌的生活折腾得疲乏冷却的胃和心灵，壮一壮腰子，抖擞抖擞精神。
再，想一想年少时错过的爱情，走过的时光。
有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叫春
腊肉是最古老的一种肉食。
《易经》里说，“烯于阳而炀于火，曰腊肉。”意思是在太阳底下晒干或者用火烘烤干的肉，就叫做腊肉。
腊肉自古就是美味，在中国人的餐桌上连绵不断摆了2000多年，连孔子都非常爱吃。《论语》里记载有老孔的坦白：“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意思就是只要（学生）拿来十条腊肉来的，我全部都收下做学生并且好好地教诲他。可见，孔子见了腊肉也眉开眼笑合不拢嘴的。只是他老人家号称弟子三千，这么多的弟子手拎腊肉条，次第浩荡出入孔家，那场面想必叫邻居艳羡不已。
腊肉是古代中国人滔滔智慧之河的一小瓢水，古时没有保鲜设施，把肉腊起来可以留待来年甚至若干年都可以食用，而且营养丰富，味道奇美。好的腊肉要燃烧松柏、油茶树、杂木等有香气的树木来烘烤，这些树枝的清香，会一点点渗入到那腊肉里去。
北方有河南的蝴蝶腊猪头，陕西的腊羊肉、腊驴肉，山西长治的腊驴肉和甘肃的腊牛肉均闻名遐迩；中有四川湖北的腊猪头、腊鸡鸭、腊鱼，湖南有著名的腊味合蒸，是去湖南的人必吃的美味上品；南有广东的腊肠和广西的腊猪肝驰名南北。广西的腊猪肝看起来黑乎乎的，貌似傻气，吃起来却香味浓郁，肉质紧密，香韧耐嚼，滋味悠长，无油腻感，是下酒的上好菜肴。
广西腊味里以梧州腊味最为出名。
前几年一个秋天，我在梧州郊区一朋友的舅舅家里，看到一幅美妙画面——院子里秋阳高照，长竹竿上挂着舅舅舅母自己腊的腊肉和腊肠，阳光下，油汪汪的腊肉们和腊肠们如同在开会一般整齐拥挤，它们色红似火、香气浓郁，一只肥胖的黄猫蜷在屋檐下警惕着我们几个陌生人，守护着腊肉们，盘算着自己的晚餐……
那天晚餐，我们在舅舅家吃的是蒜薹炒带皮五花腊肉和梅菜干蒸腊肠。
碧绿的蒜薹段，鲜红的辣椒丝，雪白的球蒜，那五花腊肉硬是漂亮得叫人垂涎：皮色红黄、瘦肉暗绯、脂肪半透明如蜡，吃一口，满口喷香，油而不腻，咸淡适口！清蒸腊肠更好吃，风味更原始，腊肠里的油浸入梅菜干里，菜干下饭，直吃得我们肚腩滚圆，心花怒放。
那只在脚边等吃的黄猫，久等不到半块腊肉皮，急得它叫春一样，喵喵直叫。
秋天的猫都能叫成这样，可见腊肉里也有春色。
有的人不是不叫春，只是没遇到值得叫的那一个人。
霍霍霍霍
千百年来，粥道横行。
清代美食家袁枚也已臻粥之最高境界：“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米水交融，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我以为，粥相也是粥道，更是情道，一对有情人就应该像一碗好粥那样，米水交融，绵密腻和，相濡以沫。
记得若干年前约会，我照例拖拖拉拉。
少年急了，来电话问怎么还不出来。我说等我吃完一碗粥再出去。
不到半分钟，他又来电话说怎么还不出来啊。
我说等我吃完一碗粥了嘛。
他更急了，问是稀粥还是稠粥啊？
我说稀稠都是一碗啊，一样的啊，急什么嘛。
他在电话那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一样？可不一样啦，稀粥霍霍霍霍就喝完了，稠粥要拿筷子挑，或者是拿调羹舀，要吃很久很久的，也就是说我也要过很久很久才可以看见你……”
我于是仰脖，霍霍霍霍喝完那碗稀粥，跑出去见那个性急的少年。
一面跑，肚子里的稀粥一面咣啷咣啷响。
后来，不记得为什么跟那个性急的少年分手了。
只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蛮符合粥道的。
有意思的越南咖啡
因为有个人的生日在春天。
所以在春天的时候会想起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还爱喝咖啡。
所以还会想起这个人送的越南咖啡具。
还有我们一起喝的那些越南咖啡。
所以还会想起越南。
所以当然还会想起法国女子杜拉斯，想起她简洁的笔下，那湄公河水的浑浊，那闷热逼仄的街道，想起她在越南那段足可以使她生命中后来所有的爱情黯然失色的初恋。
越南咖啡不是用咖啡壶煮的，是用一种很特别的滴漏咖啡具，小巧玲珑的只有月饼那么大，里面放上黝黑的咖啡粉，旋上压板，倒上开水。
咖啡就滴到下面的透明水晶杯里。
玻璃杯里可以放白白的炼乳，黝黑的咖啡一滴一滴地滴到炼乳甜腻腻的怀里，渐成褐色。如同鲁莽粗犷的男人，遇到了温柔如小令的女子，刚硬化成绕指柔，于是两厢缠绵缱绻。这样的咖啡，甜得要命。
也可以放冰块，只是温热的咖啡一滴一滴砸到坚硬的冰块上，刹时收缩了热情，冲淡了滋味。如同痴心的女子，遇着深爱却漠然的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表情愕然。
不管放什么，这样的越南咖啡总是很好喝。
浓浓郁郁的香味，很失真地散发开来，令人无由地恍惚起来。
用这样的越南咖啡具喝咖啡，是很有意思的。有时候压板松了，咖啡一会就滴完了，我才不过发呆了一小节，我总会惊讶地发现，就小指甲盖那么一小节的时间，咖啡就滴完了。有时候，压板紧了，或者咖啡粉颗粒大了，看完了7页书，或者把麻花辫子打散了又打好了，咖啡还只慢吞吞滴了一半。
只是不管咖啡滴的快慢，总是会滴完的，如同我们手头的那些缱绻时光，迟早都会滴干净。即使美丽心碎如杜拉斯那样的爱情，仍会过去，何况越南咖啡呢？
想一想。
这是很有意思的。
这也是古代的日本女子清少纳言的口头禅。
这个乐观明朗如向日葵一般的女子还说：“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的缓缓的神情。眼睛里亮亮的光。
这咖啡确是很有意思的。
楼兰女尸的一缕香魂
第一次看到发菜，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的脊梁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吹过，即刻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久久不退。
那发菜看起来真有点瘆人，首先，的的确确是像女人的头发。但是，不是青丝如绢，也不是秀发如瀑，甚至还不是风鬟雾鬓，说得好听点那还能叫青丝一把，说得不好听的，那就要叫人想起千年楼兰女尸的那一绺干瘪的亡魂了……
《诗经》里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是一个患了相思病的怨妇在自言自语——自从相公你去东征，娘子我就一直懒得梳头，导致头发乱糟糟的像一把干草，不是我没有雪花膏润肤霜，只是你不在家，我都不知道为谁打扮呢……这干发菜就像这娘子的那一抓干巴巴、乱蓬蓬的毛发，因为缺少爱人的亲昵爱抚，缺少爱情的滋润，而变得枯萎，变得毫无光泽。
把发菜投水浸泡，过了半晌，吸足了水的发菜像是苏醒过来，微微冒出水面，像是哪个女人的一团乱发。像我这么想象力泛滥的人有时候是活该被吓的，因为那又让我想起日本恐怖片里，那个叫贞子的乌黑长发正慢慢地、无声地、一丝丝地，从水盆里伸长蔓延出来……于是就想象，那发丝接着就会缠绕上我的手指，再顺着胳膊，诡异地一路攀爬上来，直至像什么一样覆盖住我的全身……
于是甩手就退下，从此死活不肯去洗发菜。
别人当然洗得若无其事，还边洗边用手拨拨、捡捡。我又看不下去了，问你干嘛要这样拨拨捡捡的？好像在找什么？发菜里面难道有什么？
“别人”回答我，洗发菜就是要这样的啊，从戈壁扒来的发菜，肯定夹杂着一些泥块、草根啊什么的，不捡怎么吃？
我只好默默地走开，因为我老是想象“别人”在发菜里翻翻捡捡，冷不丁就翻出一支千年的发簪。但我又不能这样倾诉我的这种“担忧”，或者“期盼”，我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等着里面发出惊叫声，我再一个箭步夺门而进，一把夺过那支千年发簪。
但，一直未果。
发菜汤煮熟了，我的一切乱七八糟的想象就止步了。
发菜汤泡肚、发菜竹荪鱼肚、发菜甲鱼……唯一不满的是，发菜太金贵，每道汤都只舍得放那么一小撮，或者更少一点的一小绺，在汤碗里若隐若现，载沉载浮，像是爱人们耳鬓厮磨时，女人那一缕发丝撩过心间……
阿嚏
想起香菇，我就要打一个喷嚏。
我们家一周要煲好几次汤，香菇肯定是必不可少的一味，每次都有那么几朵香菇被我亲手随手投入汤锅，香菇无声地被射入，但我想象应该发出“救！救！救”的声音，叫人回忆起子弹被射入水里的电影镜头。
突然想起，虽然吃过那么多香菇，但好似还真没有仔细闻过香菇，真有点辜负了。
于是吧嗒吧嗒地碎步跑到冰箱那里找香菇。
找来干嘛？找来闻香啊。
我一直觉得我的鼻子先天不足，除了经常拿来呼吸，或者偶尔架架眼镜，好像闻嗅功能都有点差强人意，闻不到太多味道，无论处在“芝兰之室”，还是“鲍鱼之肆”，我都一副从容不迫、不为所惊的样子，人家以为是我淡定，其实是我鼻子有毛病。你看，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表象往往掩盖了真相，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这种现象在情感方面尤其表现突出，你以为是这样，其实偏偏不是这样。
假如用低调来形容香菇的样子，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香菇不着华服，不施粉黛，每一朵或者叫做每一疙都很沉默，不喧哗，不咋呼，不重手，不刺人，给人若有若无的好感，你看，连好感都不会多给你，怕你一下受不了，不会像作家阿城说的，表情过多的或者过于华丽的女人给人以压迫。阿城不知道，过于殷勤的
男人也同样有此功效。
我仔细端详了香菇半天，终于想起要认真闻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