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大片大片的黄沙从城外刮来。日本兵呼啸着穿过城门。尘埃里飞旋出浓烈而又腥冷的尸臭味。大街两边的店铺早已打烊,屋檐下的灯笼和布幌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攻城后的头一日,日军就下令在城内实行宵禁。街上空荡荡的,几声闷雷,有如拖泥带水的车轮,从低矮的屋顶滚过。这里或那里,有几缕黑烟蓦地蹿起来,在空中杂乱无序地散开,如同黄泥路上的一道道车辙。
那一晚,妓院里却是张灯结彩,大门敞开,但里里外外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妖人要来了,妓女们请来了一位山人,把门头贴了,地也净了。
大厅里设了一桌酒宴,客人未到,主人也未出场,桌子上的杯盘冷冷清清地搁着。忽地吹来一阵穿堂风,把几个空杯子吹得叮当做响。一张桌子,就仿佛戏台,戏未开场,细吹先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中野竹枝和他的手下。
中野竹枝出现在马大力眼前时,马大力颇感吃惊。在他的想象中,此人应该长得像凶神恶煞一般:块头高大,须发怒张,身披斗篷,腰间挂着转轮枪和武士刀,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可是,眼前的中野竹枝却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很像马家堡的前朝秀才。
中野竹枝对马大力说:“你是我们的头号通缉犯,今天终于露面,一定是到了穷途末路。坦率地说吧,我们很赏识你的才干,如果你肯归顺皇军,协同我们一起在这里建立保甲制度,我们不仅可以免去你的死罪,还可以让你继续统辖马家堡。”
马大力笑而不答,做了个请他上座的手势。中野竹枝按照日本武士的坐法,坐在一个背对高墙、面朝大门的位置。手下的人纷纷退出堂下,只剩下两名贴身侍卫各立一边,还有一人便是刚刚扶为保长的跛子李三,是来劝降的。
中野竹枝扫视了一遍席面,说,“你们亡国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你们把饭菜弄得太丰盛了,我们自然也想分一杯薄羹。”
马大力笑道:“这只能说明贵国对吃还不太讲究。”
跛子李三连讥带讽道:“什么讲究不讲究,反正喝的最终要变成尿,吃的最终要变成屎,结果又有什么区分?”
中野竹枝呵斥一声:“放肆。”跛子李三立马哈着腰退到了一边。马大力微笑着说:“方才他说的也有道理,话粗理不粗。我爹说过,我们每日享用的食物,无论精粗,最终归宿都是一样的。人也如此,无论好人坏人、富人穷人,最终还不是变成一副臭骨头?”
中野竹枝也拊掌笑道,“也难怪,你们支那的圣贤个个都能从尸骸里、尿屎里觅道。实不相瞒,不久前我还见过令兄马大原吞下了自己的粪便。”身边站立的跛子李三附和说:“太君所言不虚,确有其事。”
马大力强按怒火,拍了拍手掌,扬声道:“上第一道菜。”
有人把第一道主菜端了上来。马大力向中野竹枝介绍道:“这一道菜叫三籁齐鸣。这里的丝、竹、肉分别是由盆菜丝、竹笋、火腿肉做成。”
中野竹枝说:“这只是家常小菜,难道又有什么异常之处?”
马大力说:“异常之处就在于,这道菜只做了一半,另一半必须借助乐工之手来完成。”中野竹枝不解地望着他问:“乐工难道也擅长烹调之术?”马大力又拍了拍手掌。六名艺妓带着各自的乐器依次从屏风后施施然地出来,环坐一边。
马大力说:“以丝、竹、肉三音,配上这丝、竹、肉三菜,正是这道菜的异常之处。”
中野竹枝说:“你们支那人到底不一样,连吃一顿饭也要这么讲排场。”
马大力说:“周天子当年吃一顿饭,就有二十个部门一千多人为他鞍前马后地服务,光是奏乐就有上百号人。今日的排场与那时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中野竹枝感叹了一声,说:“这么多人已足够我们建立一支军队了。”
马大力说:“咱们还是别光说不吃,我怕你怀疑菜中有毒,就先试第一口吧。”马大力夹第一口时,艺妓也开始演奏了。有吹竹箫的、有弹琵琶的、有唱曲的。
中野竹枝说:“你们支那人所谓的钟鸣鼎食,我总算是见识过了。可我觉得,你们在吃饭时听音乐,并非出于对音乐的喜爱,而是为了让胃口更好。”
“在我们看来,音乐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听来最是悦耳。”马大力这样说着,就做了一个请中野竹枝下箸的手势。
中野竹枝把一只随身携带的小白鼠放了出来,让它尝了一小口。见它没反应,他就放大胆子伸出筷子吃了一口,在嘴里抿了一下,又吐到一个小碟子里。
马大力问他:“尝出什么味道来了?”
中野竹枝说:“微微有些苦。”
马大力说:“做这道菜的人心中有亡国之痛,所以让这竹笋、盘菜丝、火腿肉都带上一些苦味。”
“难怪,所奏之曲、所唱之歌也是微带悲苦的味道。”中野竹枝又夹了一口,带着微微的陶醉说。
“除了三苦,下面还有三毒,阁下不妨一试。”马大力说着又拍了拍手掌。接着上来的第二道菜就叫“三毒齐全”。
马大力介绍说:“这道菜的三种原料分别取自海陆空,也就是水里的河豚肉、陆地上的马肉、空中的鹰肉。”
中野竹枝说:“我们日本的美食家流行吃河豚,但因此中毒而死的不乏其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甘愿冒着生命的危险吃河豚,甚至有人专挑那些毒性比雄河豚更烈的雌河豚吃。”
马大力说:“我们马家堡有个女人,长得美艳无比,但她每嫁一户人家,男人短则一个月,长则一年就死掉了。算命先生说她是七月半出生,命中注定要克死七个男人。她已嫁过五个男人,做了五次寡妇。即便这样,还是有人甘愿折寿,也要娶她为妻。因此我想,吃河豚的人大约也就是为了求得一时之快。”
中野竹枝微微一笑说:“我虽未吃过支那的河豚,但我很想听听你们烧煮河豚的方法。”
马大力对身后的一名女人说:“喊厨子过来。”
不过一会儿厨子就过来了。厨子向中野竹枝介绍说:“河豚以海中的最毒,而海中的又以雌性最毒,所以吃河豚不可不慎。选河豚时,先要看色泽,闻气味;洗河豚时,要用洁净的江水反复漂洗;剖杀河豚时,要去掉含有剧毒的目、精、肝、肠、籽、血;烧河豚入锅前,先要加油添酒,然后让鱼皮、鱼骨、鱼肉先后下锅;烧河豚时要用猛火烧透;河豚熟时不能急于取出,先要看河豚是否真的已煮熟……”中野竹枝问厨子,你这盘中的河豚是雄还是雌?厨子答道:“当然是雄的,雄河豚身上有血白,肉质极嫩,我们这里管它叫‘西施乳’,太君不妨尝上一口。”
中野竹枝照旧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河豚肉放进小白鼠嘴里。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有两种鱼,我向来不吃。一种是鲤鱼,我们日本人常常比之为武士,因为他受刀剖腹之后毫不挣扎,坦然受之,算得上是鱼族当中的武士。我不吃它,自然是出于敬重。还有一种,就是这河豚了,骨子里阴毒无比,我不吃它也是因此之故。”
马大力说:“河豚之毒比起人心之毒就差远了。”
“你说的没错,”中野竹枝也大发感慨说,“人是万物中最恶毒的,没有脚的,用手照样可以犯罪,没有眼珠的,用舌头照样可以犯罪。所以说,人心要是有毒,身上就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杀人的利物。”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另一个小碟子里切成马蹄状的肉问,这大概就是马肉了?马大力点点头说:“马身上有几处是不能吃的,放马鞍那个地方的肉因为被汗渍浸透难以挥发,久而久之,自然有毒;其余部分的肉若是用火烧时还有热血冒出,也说明有毒。至于马肝,是马身上最毒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军人吃马肝中毒而死的。”马大力说着就夹了一块马肉。
中野竹枝久久不敢下箸,他指着第三个碟子说:“这是鹰肉无疑了,据我所知,鹰肉的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它是没有毒性的,你又为何将它列为三毒之一?”
马大力说:“这只鹰不是一般的鹰,它在天葬台吃过人肉,所以吃它的肉也能吃出几分人肉的味道来。”
“这未免太残忍了,这等于是在吃人肉嘛。”中野竹枝的眉头紧蹙了一下,嘴角的肌肉也跟着抽搐起来,似乎正极力抑制一种呕吐感,“我听说贵国已有几千年的吃人历史,轩辕氏当年生煮战俘,你们却把他奉为始祖;官府炒了革命志士的心肝吃,你们却还认他们做父母官。贵国的传统就是为长者讳,为尊者讳,这里面不知掩盖了多少丑恶的历史?难怪呀,连孟子这样有血气的圣人也要为三代盛世的暴力起源极力掩饰。我承认,你们贵国的文明要比我们悠久、强盛,但你们的野蛮也有过于我们。人吃动物不可怕,人吃人就可怕了;你们不但吃人,还要把人交给鬼神吃,这就更可怕了。我国人以为,人肉的味道有点像石榴,酸中带甜,所以我们的先祖就以石榴代替人肉献给那些饿鬼。哪像你们,至今还有些地方把好端端的活人当祭物献给鬼神,那是罪过啊。”中野竹枝所说的这一番话,以及他说这番话时流露的表情让马大力大为吃惊,他几乎很难将眼前这个人跟刽子手的狰狞形象联系起来。马大力突然感觉自己内心的紧张感缓释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了。
中野竹枝朝席面扫视一眼说:“你们摆上这一桌酒席,的确是煞费苦心。三苦也罢,三毒也罢,我很清楚其中的寓意。支那人到底是含蓄,劝人也总是拐弯抹角。我来贵国之后,看到人人脸上都有暴戾之气,很是吃惊。你们若是将我们视为仇敌,那么你们就错了。我们来贵国是主动伸出手与你们握手的,而你们却是握紧了拳头,摆出一副要与我们厮杀的样子。这是很不应该的。事实上,我们大日本帝国并不是你们的仇敌,你们真正的仇敌也是我们的仇敌,那就是对我们虎视眈眈的西方列强。他们就是圣经中说的撒旦,他们从来不睡觉,但我们睡觉的时候他们就过来了,将稗子撒进麦子里,就走了。上帝赐予我们仇敌,就是让我们大东亚的弟兄们团结起来,共同御侮。”此时的中野竹枝一点儿也不像个刽子手,倒有点像站在圣坛上的布道者,“支那人是我们的朋友和弟兄,我们有责任维护大东亚的共同利益。我们若是变成了一盘散沙,敌人必定如吹掉细沙一样轻而易举地消灭我们。但贵国的现状很让人担忧,你们现在不是睡着了,而是病倒了。多一日活不了,少一日死不了。我们与其眼睁睁看着弟兄们受病痛折磨,还不如痛下猛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赶紧割掉它的毒疮,才能保住它的肌体。”
马大力看着中野竹枝,说:“我就是那个毒疮,你为什么还不赶快下手割除?”
“我原本是想杀你。但我现在看到我的敌人主动现身受死,我就放弃了下手的念头。我们武士道向来是敬重那些真正的勇者。”
“在你们看来什么是真正的勇者?”
“真正的勇者就是仁义的化身。”
“你们既然自称是仁义的化身,为何还要滥杀无辜?”
“我们杀死的不过是一些与武士道背道而驰的懦夫。”
“我七弟说,基督教徒杀人时,也说对方是违背上帝旨意的异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