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秋爽斋正好路过潇湘馆,一进院子,撞入眼帘的正是那千百竿翠竹。走出竹林,前面现出一处房舍,一明两暗的格局,小巧而精致,门前的一副对联,也是写竹的:“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此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哀伤的歌,正是林黛玉的题帕三绝: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我们走,快离开这!”李磊神色大变,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大惑不解:“你怎么了?”
“别问了,快走!”
我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四下望望,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
我只好跟着她,直到听不见歌声为止。
“你不喜欢潇湘馆?”
“不是。”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进去。”
我越来越觉得李磊怪怪的:“我们现在去哪儿?”
“不是说好了吗?去秋爽斋呀!”
我无语。
“怎么,你生气了?”她歪头从下向上看着我的脸。
“没有呀,你看我像是生气了吗?”立刻给她一个傻笑。
她也笑嘻嘻地,说:“我觉得你也不会那么小心眼,对吧?”
到了秋爽斋,正赶上里面在拍电影,游人不得入内,李磊的脸色又阴了下来。
我说:“无所谓啦,反正这里边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有贾探春的一个蜡像。”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就更要进去了,你得给我想办法。”李磊忽然任性地说道。
这可把我难住了,只好厚着脸皮去求看门的。结果是两个字——不行。我就急了,冲着他喊起来:“我们是买了门票的,你们没权力不让进,把你们领导找来!”
我这一喊不要紧,现场立刻乱了,那些正在拍戏和看拍戏的人都跑过来看我。一时间秋爽斋的门口聚集了三四十人。一个拿着喇叭的男人在院子里大声喊:“停停停,门口是怎么回事?”立刻过来好几个保安把我围起来。那个拿喇叭的也跑过来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就是想进去。”
他就向我解释,说来说去还是不让进。我回身找李磊,想拉着她硬往里闯,竟发现她的身后有一张熟悉的脸。我的心立刻一紧,这不是公交车上的大个子嘛!不好,我们被歹徒盯上了。我拉上李磊的手就要走,她却把手一甩:
“他们凭什么?我偏要进!”说着就往里闯。
几个保安齐刷刷地挡在她面前,她竟不管不顾,连撕带扯地非要进去。有几个男人跟在后面起哄,大个子身子贴着李磊的背包一起往里挤,手却在背包下悄悄动了起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刚想阻止,只听当的一声,一个刀片掉在地上了。再看李磊时,她的身后并排站着三个姑娘。
“是她们!”我差一点叫出声来。
又一次化险为夷,可李磊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她还在与拿喇叭的计较,我强拉着她离开人群。走出好远,她还回头向后望,好像不愿意离开似的。
我这才想到和三个女孩打招呼,冯奇笑着说:“又碰到一起了,咱们还真算有缘分,想分都分不开。不过,我们可不是故意的,谁愿意给你们当灯泡呀?都怪这园子太小,没办法。”
李磊被冯奇逗笑了,我心里却起了一个大疑团,大个子手里的刀片是谁打掉的?一定又是云云。不管是谁,我都得感谢她,可她们为什么老是跟在后面呢?
阿珠好像忘了刚才和李磊吵嘴的事,主动走到李磊身边和她说话。
李磊不理她,转到我的另一边,把阿珠晾在了一边。我心里埋怨李磊太过分,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不好意思地朝阿珠笑了笑,以表歉意。
阿珠也不在乎,转而冲我说:“刚才我们三个在路上讨论一个问题,脂砚斋到底是谁?结果各说各的观点,谁也没能把谁说服。艾大哥,你认为是谁呢?”
我说:“哎哟,这可是红学死结,相当于哥德巴赫猜想了,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冯奇也走了过来,说:“我们也只是闲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脂砚斋,想想也挺有意思的。磊磊,你最希望谁是脂砚斋呢?”
见李磊不答,又转向我:“艾大哥,你呢,你希望脂砚斋是谁?”
看来我不回答是不行了,只好答道:“我希望她是林黛玉。”
“为什么?”阿珠问。
“因为只有林黛玉才有这份才情,也只有林黛玉才能理解贾宝玉,也就是作者曹雪芹,只可惜黛玉死得太早,她不可能是脂砚斋。”
“那别人呢?就没有和黛玉相媲美的了?”阿珠又问。
“没有。”
冯奇说:“有人认为脂砚斋是史湘云,也就是曹雪芹的妻子,你说可能吗?”
阿珠抢着说:“当然可能了,我就赞成这种观点。”
冯奇问:“你有依据吗?”
“当然有了,你要是看过脂批,就应该记得第一回那首著名的标题诗的旁边,脂砚斋有一段批语,就是‘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那一段。我认为这就是脂砚斋和曹雪芹是夫妻的重要证据,特别是后面一句,如果老天爷能够再生一芹一脂,这本《红楼梦》该有多幸运,我和雪芹也可以在九泉下遂心了。你们想一想,不是夫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阿珠的声调渐渐高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那两个书箱,那可是脂砚斋留下的东西。”
我问:“你怎么知道?”
阿珠说:“艾大哥,这不明摆着吗?箱门上刻着曹雪芹的诗,那诗是怎么说的来的?‘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请注意诗中的‘并蒂’和‘同心’两句,古人只有赞美夫妻的时候才这样写,诗的前面写的什么——题芹溪处士句。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这首诗是曹雪芹写给他妻子的。”
大家都不说话。
“还有箱门背后的悼亡诗,一看就是脂砚斋写的。”她情急之下竟忘了原诗的内容,冯奇就帮她一字一句地回忆。
“对,‘不怨糟糠怨杜康’,‘糟糠’是什么?是妻子。‘杜康’是酒,意思是曹雪芹因酗酒而死,这跟曹雪芹嗜酒如命是相合的。‘乩诼玄羊重克伤。’‘玄羊’是指癸未年,就是雪芹去世的那一年,可能有人给曹雪芹算过卦,说他羊年不利。‘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
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说的是家中贫穷,为安葬丈夫,她只好卖掉自己的嫁衣,当她整理箱子的时候,看见雪芹生前为自己画的织锦图样和编的织锦歌诀,不禁思绪万千。雪芹去了,可自己却没有能力继续完成《石头记》的创作:‘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没有想到一句玩笑话会真的变成现实,我该在哪里安顿他的灵魂呀!”
阿珠越说越动情,好像她自己就是脂砚斋。
我突然发现一个漏洞,就问道:“脂砚斋在批语里说雪芹死在壬午除夕,怎么又在诗里说他死在癸未年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全场一片安静,李磊在偷偷地笑,有点幸灾乐祸。
阿珠不慌不忙地应道:“这个好解释,两种说法都对。干支纪年是按节气算的,到了立春就算一年。除夕是按月亮的圆缺,一个周期为一月,十二个周期为一年。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叫除夕。
因为那一年的立春在春节之前,也就是说,壬午年的除夕其实是在癸未年里,就这么回事。”
说完,她话锋一转:“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首诗里,我们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曹雪芹呢?”
我心里猛一哆嗦,怕是又要出事。
“他不但是个穷光蛋,还是个酒鬼,并最终死在酒上;其次,他对亲人没有责任心,自己撒手西去,却不管别人怎么活,甚至连自己买棺材的钱都没留下;再次,他不敬业,一本《红楼梦》十年没有写完,还指望他老婆能给他写续书;更可鄙的是,他自称一生为了女人,可她带给女人的又是什么呢?灾难,全都是灾难。哪个女人碰上他都不会有好结果,脂砚斋就是最好的例子……”
果然出事了。我看见李磊不声不响地转到了阿珠跟前,只听啪的一声,一只手已经重重地打在了阿珠的脸上。阿珠先是一怔,继而像个泼妇似的冲上来,伸手就抓向李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扭成了一团。我冲过去护住李磊,用力推开阿珠的手。阿珠不依不饶,从我的肩上伸过手去扯住了李磊的背包带。这时,我看见云云一声不响地绕到了李磊的背后,好像是来劝架的样子,两手却直奔她的黑色背包。紧接着,是冯奇的一声大喝:“阿珠你要干什么!”她眼睛看着阿珠,手臂却早把云云推到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就像是夏天忽然刮起的旋风,一转眼就消失了。
阿珠松开了李磊的背包,云云也没有再伸手,只有李磊的眼泪还在哗哗地往下流着。手指着阿珠不依不饶地喊道:“你少在我面前冒充专家学者,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谈论曹雪芹和脂砚斋?你也配!”说完,竟转过身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冯奇赶紧劝她,又嚷着要阿珠给她道歉。阿珠仍是怒气冲冲的,说刚才的事根本不怨她。云云的脸还是那么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