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是挎着我的胳膊走进纪念馆的,我有点飘飘然,仿佛脚下踩着五色祥云。
我得承认,我从没有这样和女孩走过路,那只被她挎着的胳膊好像触了电,竟然颤颤地抖了起来。我赶紧警告自己,千万别紧张,一定要把持住,别让女孩小看了。我的心在怦怦乱跳,本想跟她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可刚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发颤,只得把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我假装回头,偷偷做了一次深呼吸,暗骂自己道:“怎么这么没出息!”
她先开口了:“这儿你经常来,对吗?”
我如蒙大赦:“也不算经常,一年两三次吧。”说完,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那也不算少了,你对这里一定很了解吧?”她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墙上的展板。
我学着南方人的腔调:“只是一点点喽!”
她突然笑着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有点撒娇似地说:“我不想自己看,想让你讲给我听。”
我的心已乐开了花,嘴里却说:“当然可以,但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脂砚斋?”
她的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怎么,我不是脂砚斋你就不给我讲了?”
这一招好厉害,我只好把话往回拉:“怎么会呢,你是不是脂砚斋我都愿意给你讲,这可是我的荣幸。你说吧,从哪儿开始?”
“你随便,从哪儿都可以。”一种胜利者宽容大度的语气。
我赶紧清了清嗓子,开始给她讲这栋老房子的来龙去脉。
“这个村子过去叫正白旗营子,顾名思义,是满清正白旗的军营,曹雪芹家就属于正白旗。按照旗人的规矩,在外面犯了罪的人如果没有生路,可以回到旗里居住,每月还可以领到一点儿银子做生活费,这种制度叫归旗。六十年代初,几位红学家来西山考察曹雪芹的故居,听当地的老人讲,曹雪芹从北京城搬到西山写《红楼梦》,和一个叫鄂比的穷画家很要好。”
李磊的表情突然变得异样,惊奇地问:“你是说鄂比?”
“怎么,你知道他?”
李磊赶紧掩饰:“不,不知道,你接着讲。”
“鄂比和曹雪芹意趣相投,常在一起喝酒作诗,据老辈人讲,他曾送给曹雪芹一副对联。”
“对联?写的什么?”
“上联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下联是‘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
“这个鄂比文化不高。”她突然说。
“何以见得?”
“对联写得不工整,上联的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少’,而不是‘有’。”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说:“这是写对联的常识。”
我斗胆拉住李磊的衣袖,把她带到一堵写满诗的残壁前。
“你看这个。”我用手指着写在最中间的那一组文字给她看。
“那副对联!”
“没错,正是鄂比送给曹雪芹的那副对联。你看,落款是‘拙笔’。
‘鄂比’与‘拙笔’,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还有,正像你说的,上联的最后一个字不是‘有’,是‘少’。”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脸上再次露出惊讶。
“你听我慢慢道来:
1971年,一位姓舒的老教师退休回家,准备在这里安度晚年。有一天他外出办事,回来后老伴挺神秘地告诉他,说西屋一面墙皮掉了下来,里面又露出一层墙面,上面还写了好多诗。
老教师过去一看,可不,果然像老伴说的那样。”
“凭这个就断定这里是曹雪芹的故居?”
“别急呀,听我慢慢讲。”我又给她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位青年邀请老教师到他家里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李磊急问,看样子她很关心。
“是一对古旧的木箱子,箱门上刻着兰花和怪石,并题诗一首:‘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诗的前边还有‘题芹溪处士句’这样几个字。”
“曹雪芹的号?”李磊瞪大了眼睛。
“没错,是曹雪芹的号。”看到她的表情,我为自己讲故事的本领暗暗叫好。
“这是谁写的?书箱上没有落款吗?”她急切地问。
“有,当然有,你来看。”
这一次我不是拉她的袖子,而是直接拉她的手。在这之前,我一直偷偷盯着她右手的位置,她却一直把手放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让我没有机会。见她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我立刻意识到机不可失,没等把话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把她的小手握在我的大手里。她没戴手套,白白的小手既温暖又柔软,在我的手心里老老实实的,非常柔顺。我的心开始狂跳,手心也出了汗。我暗骂自己,这个时候出什么汗呢?
她很可能会讨厌的。可她没有,这无疑是个很大的鼓励,我索性握得更紧,一直把她拉到那两个书箱跟前。
“你看这儿。”我不想松开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指着书箱上的文字。
“拙笔写兰!”她简直是在惊呼。
“没错,又是那个拙笔。专家们对过笔迹,这些字和老墙上的字确实出自一人之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拙笔确实是曹雪芹的朋友。”
我又加了一句:“还意味着这栋老房子确实和曹雪芹有某种联系。”
李磊说:“所以才在这儿建了曹雪芹纪念馆?”
我说:“一点儿不错。”
我手心的汗比刚才更多了,但我没放手,我把手松开一点,调整了一下位置,只用手指捏住她富有弹性的手掌,好让清凉的空气掠过手心。
“我觉得有点儿勉强。”她说话时并没把手抽回去。
“你说什么?”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两只书箱:“如果说这里就是曹雪芹的故居,恐怕证据不足。”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却盯上旁边的一张照片:“这是什么?”
“啊!那是写在箱门内侧的一首诗。”
“你没有跟我说书箱的里面还有诗啊!”她突然埋怨起我来。
“对不起,我忘了。”我搪塞道。
她不再跟我说话,开始仔细地看那张并不清晰的照片,照片上是一首写得很潦草的七言律诗,有几句勾抹得很厉害。
我见她看得认真,提示她:“里面不但有诗,还有一个书目。”
她听了更急了,冲着我嚷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在哪儿呢?”
我赶紧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另一幅照片给她看。李磊凑过去,仰起头仔细盯着上面的文字,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收拢到眼里一样。那是用毛笔写的五行小字,字体带点章草的味道。
“这是谁写的?”李磊的脸上布满了惊异。
“有人认为诗是曹雪芹的妻子写的,书目则是曹雪芹的亲笔。当然,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认为书箱和上面的文字都是伪造的。”我不紧不慢地对她说。
李磊不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墙上的照片。从她微微发抖的手上,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波澜。我有点慌了,小心地问:“你生气了?”
“啊,没有。”她如梦方醒,眼睛离开照片,冲我笑了笑。突然,她目光一斜,像是感到身后有什么异样,脸色突然紧张起来,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拉起我的手说:“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我几乎是被她拉出纪念馆的,她的行为又让我疑心她是那种女人。
我想,她是不是看到警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