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明召开营连指挥员会议,宣布团长、政委的命令和开进序列,要求马上出发向南庄前进。因为疲劳困顿,有几个连长用草支撑着上下眼皮,有的使劲掐自己大腿根的肉,防止开会时会打瞌睡。“李成华的那两个假鬼子连,”田涯请示,“他们说要跟你走,怎么办?”
“你带着走在前面,把他们当一把伞用。但不要进村,以免惊扰老百姓。”
“为什么又增加两挺重机枪?”副团长问特炮连长。
“是重机枪连连长决定的。”
“乱弹琴,”副团长不悦地说,“马上补充弹药、整理队伍出发!”
部队像一阵风一样向北刮去,夕阳把战士的身影拉长映在黄绿色的麦浪上,飘动着。
六十五奇袭沙窝集
傍晚,楚大明的队伍来到漳河湾村。“两面村长”和武工队出来迎接。他们向副团长报告,刚才有二三百鬼子兵从小木桥到了漳河北,好像还押着几个八路军。
楚大明笑了笑,问道:“你们村有刚从南庄来的人吗?”
“你问南庄?”“两面村长”说,“八路军有一个营被鬼子大队人马包围,用火烧、毒气弹熏,包括营长在内全部牺牲,没有跑出来一个人!”
楚大明皱着眉头,又问:“消息可靠?”
“绝对准确。”
“你去把那人给我找来。”
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楚大明派出侦察员的同时,命令部队先休息待命。
事务长和炊事班抓紧时间为战士们煮点饭吃。
副团长和营长一起向几个从北边来的老乡打听吉田联队的动向,和我一营在南庄的战斗情况。结果,都是道听途说之词,不足为凭。
“副团长,你打个盹吧!”崔东元关切地说。
“我不困。”
这是真的,楚大明有个习惯,只要有重大的战斗任务,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而且精力充沛。可是,在战斗结束后,他可以在吃饱喝足的条件下,一睡就是一个昼夜。现在,他面临援救一营突围,并同吉田联队作战,怎样打好这一仗,是他思忖的中心问题。
胆大心细,巧于化装,加上平地路熟跑得快,只有一顿饭功夫,侦察员骑着自行车按着铃铛回来了。副团长从侦察员阴暗黑沉的脸上,已感到情况不妙。
警卫员李金轿端一瓢水给侦察员喝。
“说呀,是爹死了还是娘嫁了,个个惨兮兮的?”楚大明急于了解敌情我情。
“比爹死娘嫁更惨!”
侦察员喝了水,喘息刚定,开始汇报。
我俩进了南庄村,看见除了没精打采的伪军外,在村里转了两圈,没有碰到一个活人。房倒屋塌,尸体满街,都是我们一营的干部战士。我们看到一营营长马克勤,也躺在大街的十字路口。他胸部负伤后,仍同鬼子拼杀,他的旁边有大摊的血迹,有鬼子兵留下的帽子。这是马营长的手枪(另一个侦察员把一支驳壳枪递给副团长)。有的干部战士是被毒气给熏死的,有的不愿当俘虏扑在大火里被烧死。到现在,火还在烧,烟还在冒。奇怪的是,尸体中一个老百姓也没有,全村二百多个尸体中,一个伤员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老乡也找不到。
“这个村里有地道吗?”
“说不准。就是有,我们也无法找到地道口。”
“鬼子在哪里?”
“伪军们说,鬼子屯集在西边一个叫沙窝的镇子里。”
“伪军分布在哪里?”
“附近几个村子都有。我们碰到大营镇的警备队长史秉欢,他说,皇伪军都在沙窝集外边村里或野地里,为鬼子兵担任警戒。按规定,看到八路军就敲锣报警。”
“遇到鬼子兵呢?”
“那就低头鞠躬呗!”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可是,楚大明板着个面孔,他笑不起来。
楚大明走出村外,漳河在他面前波光粼粼。他头都没回,好像同河水说话。
“你说,我们怎么办?”
“这就难了。”答话的是营长崔东元,“我们任务是救一营,可是一营已被吉田吃掉了。返回去也不好向政委交代。向前走,搞不好要吃大亏呀!”
多年来,这是楚大明第一次听到崔东元叫苦喊难。一营和吉田联队情况怎样?谁也不清楚。
真实情况是,马克勤率领三个连退守南庄村后,“两面村长”和武工队员都要求部队快钻地道隐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马克勤说:“不行!”一是我们打仗就是为了保护老百姓,怎能连累乡亲们;二是我的任务是牵制吉田保障主力东渡卫河;三是宁肯牺牲一营也要保全首长、机关、直属队和三营。他对各连长指导员下达命令:“打!”
一连、二连、三连运用村落战术,神出鬼没地打得得心应手,吉田联队的一、二大队屡屡受挫,伤亡在不断增加,都说这就是“扫西雷坎”(楚司令)的队伍。特别是一大队长小岛纯一郎向吉田联队长以头颅担保。
吉田原是日寇华北驻屯军(方面军)司令部的作战参谋,战术技术上外行,但各军兵种联合作战、施放毒气、消灭支那(对中国的蔑称)劣等军队和民族则是他的专长。在他的字典里,战争就是杀戮和残暴的同义词。他先呼唤飞机对村庄轰炸,接着用大炮轰击,用燃烧弹放起大火,用毒气弹熏死村内所有的人,用两个大队对村子四面包围,对突围出来的八路军和老百姓斩尽杀绝。
当鬼子飞机投下第一颗炸弹的时候,一连连长、指导员和一批战士伤亡。营长第二次负伤。马克勤立即命令各连到村外的麦子地里隐蔽,靠近鬼子兵进行战斗,以减少伤亡。后来吉田施放燃烧弹和毒气时,他问一连党支部书记朱友山,你们连还有多少活着的?朱友山回答一百零三人。
“你代理连长,全连进入地道,没有命令不准出来!”
“不,我们全连要和营长在一起,同鬼子拼到底!”
“朱友山!”
“到!”
“服从命令!”
在老乡掩护下,一连被保存下来。
吉田对南庄进行毁灭性的杀伤后,指挥三个大队戴上防毒面具进村消灭我军。马克勤指挥二连、三连在村旁、残垣断壁内、大街上进行殊死的拼杀。他特别强调,要小分队集体作战,多坚持一分钟,对团主力就是最大的支援。战术上要求是死打硬拼!
敌我兵力对比是十比一,这种严重形势暂时只有营连干部知道。开始,由于村子里的硝烟和毒气笼罩,鬼子兵对顽强拼杀的八路军战士,特别是楚司令的队伍,还不敢掉以轻心。后来,鬼子兵倒下一批,又上来一批,战士们才感到自己被鬼子层层包围。营长马克勤向村里边打边退,在大街上,他打出最后几发子弹击毙两个鬼子兵后,被五六个鬼子向他开枪。子弹击中他的心脏当即壮烈牺牲。战斗到中午,二连、三连已弹尽粮绝,干部战士用最后一颗手榴弹与冲上来的鬼子兵同归于尽。
吉田大佐同师团长失去联系,进驻沙窝镇。
上述情况楚大明崔东元暂时还无从知晓。营长崔东元说:
“副团长,你下决心吧,我们都听你的命令。”
“为一营报仇,各连集合,出发!”
战斗中,指挥员的军政素质对胜败起决定作用。各级干部的榜样尤为关键,是一种无声的命令。此刻,在战士们填饱肚子之后,精神抖擞地跟随副团长跨越漳河,在灰蒙蒙的夜色中,楚大明的队伍与假鬼子汇合。
楚大明、崔东元、田涯边走边谈进行分工,同意打法,各自带领连队分头进行。
最先打响的是教导员田涯带领的五连。田涯要假鬼子去通知三个方向的伪军,为八路军让开道路,只准向天开枪。凡不听话者,将被立即消灭。假鬼子走后,教导员找来五连连长陈梦华、三排长冯占武、机枪排长陈振汉交代任务,由陈梦华、冯占武、田涯各带一个排并加强一挺重机枪,分别由北、东、南三个方向向沙窝集的吉田联队发起佯攻。其目的不在歼敌而是分散敌人注意力,配合营主力从西面对敌实施突击。
二排长冯占武把重机枪架在坟头上,他端起轻机枪走在前面。伪军中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跑来,向冯占武行举手礼。
“是楚司令的队伍吗?”
“是的,怎么啦?”
“我们是垂阳保安团,你们救过我们的命,团长叫我……”
“别啰嗦,叫你们部队闪开!”
“是,长官。”
二排三个班紧跟伪军官,大步向沙窝集村东头摸去。战士们已经到了村边,鬼子兵竟连岗哨也没有放一个,冯占武进村踢开一个大门,看到日军官兵在院子喝酒吃肉跳舞,嘴里哼着听不懂的歌曲。他们在庆祝自己的胜利。冯占武从心底升起仇恨,为一营报仇。他的机枪响起,打倒了十多个鬼子兵。四班小战士张洪来向敌人投过去一颗手雷,与此同时,五、六连也用手榴弹向另外两个院子发起攻击。打得鬼子兵鸡飞狗跳,有的四处躲藏,有的跑进屋里取枪。
“撤!”冯占武边说边向后转。
三个班到齐,他们向村东逸去。
“开枪呀,敲锣呀!”二排长向伪军们提醒。接着,锣鼓齐鸣,枪声四起。
北边,连长陈梦华和一排长何殿中也打响,进展顺利。教导员田涯在村南遇到麻烦。他同三排长大步向村中走去。突然潜伏在麦子地里的伪军“当当当”地敲响大锣,接着开枪向鬼子报警。他立即意识到这是铁杆汉奸程明轩的伪军部队,便在身旁的沙丘上,架起轻重机枪就打。接着,田涯带领三排冲上去,用刺刀和手榴弹、手炮弹将伪军一个中队赶跑。这时,田涯命令全排后撤。
鬼子兵以三个小队的兵力,先后向二排、一排、三排追逐冲击,逼着伪军也一起涌来。三处的轻重机枪响起,弹丸带着彩色的荧光,向日伪军的肉体上钻去。伪军率先匍匐在麦子地里,鬼子兵经不住子弹和手榴弹片的杀伤,畏怯地向后退去。
田涯、陈梦华、冯占武指挥战士们及时转移,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按照楚副团长的作战方案,他们要赶到村西再次投入战斗。
营长崔东元指挥六连、七连、八连在假鬼子的引导下,穿过一片废墟的南庄村,迂回到沙窝集村西。夜空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人们心里默默地凝聚着仇恨和力量。在行进中,营长对三个连长交代:“冲得要猛、粘得要紧、撤得要快、顶得要硬!”崔东元说,要首先吃掉恶魔一坨,而后再向村里打,打得敌人晕头转向,我们再突然消失。这时,村东北南敌我已展开激战,把鬼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同时引起村西鬼子的警觉。
可是,唯有村西没有伪军做日寇的外围警戒和屏障。我二营三个连队从麦垄里快速接敌。
“叨呶不特脑矛垴达?”鬼子哨兵听到前方“沙沙”的声音,害怕发生误会,急问“哪一部分的?”
“依(漆)达(衣)太。”六连连长及振江用膀子扛了一下二排长,纪志明的日语已相当熟练,这是他同谭立夫、秋山良照长期在一起学到的。在一般情况下他应付自如。
“塔马论!”(站住)鬼子吼道。
“去你妈的!”大个子及振江跑了几步,手榴弹向鬼子哨兵投掷过去,“跟我上!”排长何殿中、纪志明、张名泉和班长周耀华、机枪射手郭启发紧跟连长向村头扑去,竟未遇到任何抵抗。刚进西街口,鬼子兵端起刺刀从三面包围上来,个个光头赤膊咿呀喊叫,妄图以武士道精神从气势上压倒六连。及振江和他的出生在冀南土地上的班排长们迎击上去,他们的个头比起小日本高出一头,这种空中优势和从容对阵的姿态使鬼子官兵惊愕不已。六连高喊“冲呀,杀他”地同鬼子拼杀起来。营长崔东元指挥七连、八连从两翼投入战斗。四百多个八路军战士杀上去,敌我把村口挤得满满的,在刺刀的铿锵声和步枪沉闷的响声中,鬼子兵一批批倒地。刚显紊乱,营长指挥九挺机枪开火,李葵友、贾玉章、郭启发等人的准确射击,打得鬼子兵防不胜防。战士们又投去七八颗手炮弹,如同迫击炮弹的威力,鬼子兵慌忙退守农家院中。“撤!”营长命令。
按八连、七连、六连的顺序,交替掩护向后退去。六连原有粘住敌人拉出一坨的任务,他们趴在村外的麦子地里,向鬼子们乒乒乓乓开枪引逗。鬼子兵迟迟没有出来。
吉田联队长在南庄消灭了我“扫西雷坎”主力,傲气十足,气焰嚣张,把八路军不放在眼里,及至受到二营三个连队闪电般的攻击遭受重创才从欢乐和麻痹中清醒过来,调来一个大队实行报复追击。迫击炮弹划着长弧在西方远处爆炸,发出“呱呱”的响声。九二式重机枪在村庄的高层建筑上开火,子弹掠过士兵的头顶,夜光弹在空中编织着彩色的网。鬼子兵踏着炮火敲击的节奏,分三路纵队踩着麦子端着枪前进。他们认为边打边退的六连是在溃逃。
“八路军,别逃了,向皇军投降,大大地优待!”
鬼子中的老兵用生硬但清晰的汉语喊话,希望不战而胜。
“过来吧,小子们,看你八爷怎么收拾你龟儿子!”
排长纪志明用半通的日语,南腔北调地回答鬼子们。
连长及振江和排长纪志明、特等机枪射手郭启发、步枪特等射手张合锁四人对鬼子兵进行阻击。他们趴在麦子地里,待鬼子兵靠近时,机枪、步枪、手榴弹一起打过去,前边的鬼子兵倒下一批。敌人正在犹豫,四人小组顺着麦垄下散去。接着,又远距离开枪牵着鬼子鼻子走。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约一个小时,才出村两千多公尺。日寇小岛大队长从后边跑上来,对一中队长吼叫训斥,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带领部队加快前进速度,以求尽快追上八路军,在战场上决一雌雄。
这时,楚大明副团长率领司令部和特炮连从中间杀上去,将小岛大队拦腰切断,中间开花,东堵西攻,把鬼子兵打得晕头转向。
营长崔东元听到东边枪声大作,急忙指挥三个连队折回身来迎头向来敌猛烈攻击。轻机枪、手榴弹开路,明亮刺刀逼得敌的战术很不适应。八路军在四比一的绝对优势条件下,把日寇一中队在几分钟内打得落花流水,小岛腰部受了重伤,几个鬼子兵把大队长连架带拖地救出重围。敌一中队长被手炮弹炸死,一中队大部被歼,少数人夺路向东逃去。
“退回村去!”敌小岛大队长命令撤退。
教导员田涯指挥四个排及时赶到,架起三挺重机枪向小岛大队横扫过去,密集的火力把后退的鬼子战斗队形打乱。连长陈梦华带领五连从敌后攻击上去,两边的五个连队猛打猛冲,前后一挤一压,鬼子兵在接近村庄时放了羊。守卫村西的日寇以为八路军攻上来,忙用机枪阻击。我三挺重机枪调转头来实施火力夹击,鬼子兵在惨叫声中接连倒地。几百个鬼子官兵嚎叫着跑回村里,把村西头的守军也冲乱了阵脚。二营部队像一条不可遏止的洪流滚滚向前。
“同志们,跟我冲过去,杀死小鬼子!”
副团长兴奋地高声命令,六连、七连、八连乘胜跟踪追击,沿东西大街向前猛攻。楚大明指挥四、五连分别从大街南北两侧穿墙越院,按照他的意图同鬼子展开战斗。街南的四连,前面三个院子遇到鬼子一个中队的顽强抵抗,敌我各占领一座院子,拼起火力来。村北由田涯和陈梦华指挥的五连,在村民带领下,绕过敌人占领的院子,跳进一家地主的高宅大院。鬼子兵看到八路军越墙而来,急忙放出六条狼狗扑来。田涯站在前边对准为首的狼狗连开三枪,狗头被击碎,鲜血和脑浆四处飞溅,狼狗像条皮口袋一样从空中落到草丛里。排长冯占武、赵宝山用刺刀将跳起扑来的两条狼狗肚皮划开。机枪射手击毙一条狼狗,几个战士杀死最后扑上来的两条狼狗。接着,干部战士的子弹向冲过来的鬼子兵射去。
“陈梦华,你指挥一排、二排消灭这批小鬼子,三排跟我来!”
田涯认定这座院子就是敌人联队或大队的指挥所,必须彻底捣烂它。
“赵宝山,冲进北屋,打手炮弹呀,一个敌人也不准走!”
三排长蹬开大门,向旁边一闪,丢进去一颗手炮弹。敌人的冲锋枪响起,好像有人扇他一耳光,他用手向左腮帮子一摸,一手鲜血。他意识到虽然负伤,但未伤到要害处。
“打手榴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