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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一路南下，像匹凶猛的野兽呼呼不休地撕扯和咬噬夜的残肢。窗外除了厚厚严严的暗，能看见的仅是玻璃上一张因为兴奋过度而略显扭曲的女人的脸——那就是我，失落了两年零五天的我，齐刷刷的短发，乱杂杂的眉毛，唇角微裂。再过六个小时就是终点站，当天下午就可见到我的妈妈。我告诉他们，我死也要回去见我的妈妈。我的“公公”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让我的“丈夫”陪着回去，再一同回来。我的“公公”其实是个好人，他的想法也很简单。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抽死我也不跟刘二姑走。我知命，但不认命。
那天正好是我二十二岁生日，我打算到广州去打工。我的三姐让我继续读书，考研，我对读书已失去兴趣，她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一辈子只知道劝人读书，不会听我解释的，我连信都没给她回，打了个电话给二姐，背着小旅行包，兜里有三百元钱，站在售票窗口外。我还没掏出钱来，就听见有人对我说，“妹子，出去打工啊？”我那会儿还有两道柳叶眉，眼睫毛涂了膏用小钳子夹过，又长又翘，看上去挺俏皮。我笑眯眯地回答她，“是啊，你也出门去？”她赶紧把我拉到一旁，我见她和蔼可亲，面容慈善不像是坏人，就跟着她走了几步，她神秘兮兮地说，“我姓刘，别人都叫我刘二姑，我们在河南的电子厂正在招文秘、财会和大量的车间工人。你是什么文凭？”我说，“英语专科。”她把手一拍，笑逐颜开道，“这么好的条件，我们厂长肯定要。我马上就和你回厂子去。”我说，“你就带我一人回去啊？其他人呢？”她接着说，“先招的人都提前走了。我出来十天半个月了也急着回去。儿子读高三了，野得要命，谁的话都不听，就服我管。”
我跟着她走了。
我们到了一个叫驻马店的小镇，她把我带进一个果园，越走越深，我问她，“二姑，什么时候到啊？”她仿佛特紧张，绷着脸只说，“快了，快到了。”我不好再问，只能跟着她，她往东拐就往东拐，她要下坡就下坡。行了足足半个时辰，我们到了一块石碑旁边，她停下脚步，打个哈欠，不走了。从林子里钻出来四个莽汉，凶神恶煞的，唬得我赶紧向二姑身上靠，她把我狠狠一推，说，“这就是要你的人！”撒腿就往林子外面跑。我仰着脖子拚了命喊，“二姑，救救我！”她头都没回一下，很快消失了。
我瘫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向那四个莽汉磕头，“大哥，求求你们，放过我。”
“开什么玩笑！放你走？我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们四人围着我，嘿嘿嘿大笑起来，给我嘴里塞了块布，尼龙绳一绑，放进麻袋里。他们把我丢在车屁股后面，颠簸着行了很长的路。最后，我被扔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怎样，但肯定没有好事等着我。他们给我松了绑，把门一锁全走了。
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喉咙里有一丝咸腥的味儿，那是嘴唇被绳子勒破后流出来的血。空气里充塞着更浓烈的腥臭。就在我迷迷糊糊将睡去时，门吱的一声开了，闪进来一个黑影和一束手电筒光，然后，门又吱的关上了。有人在扒我的衣服，我蹲在地上，双手环抱于胸左右躲避。他对我说，“你躲也是躲不掉的，你看看，这都是被我们破过瓜的女孩留下的血。”我随着他手中的电筒光看去，墙上和地上全是乌紫的血迹，这里关押过多少女孩呀。
“我还不想死！求求你们！”
最后一个男子完事时，我双腿已失去知觉。他一改粗鲁的语气，低声嘱咐道，“把盒饭吃了，养好精神，明天才有人愿意买你。卖不出去的话，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我的精神世界坍塌成一堆散沙，觉得死神就在头顶徘徊，随时收我回去。可是，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二岁呀，我一向不相信神佛的，在那些不见天光的日子里，我自觉的成了这世上最、最虔诚的佛教徒。他们趴在我身上的时候，问过我喉咙里呐呐喃喃什么呢？我没告诉他们，说了就不灵了。
——南无阿弥陀佛……
不断的有买家来，门缝一次次打开，几乎都是同样的失望的叹息“太斯文了，不是种庄稼的人。”只要能走出这间暗屋，让我做什么都行。那四人变得越来越暴躁，巴不得立刻就脱身，怕打伤了我更卖不出去，就用最歹毒的话挖苦我。终于有一天，来了个老者，他站在门口摇头说身上没带这么多钱，似乎要走的样子，我抓紧他的衣角，从门缝里递给他三百元钱，哭着求他买下我吧。他大概是动了怜悯之心，收了我的钱，和着他身上的，如数交给了他们。
老者脱下身上的蓝布衣服让我穿上，他瘦得只剩一张皮，脸色很黑，可能是那一绺白胡子让我心底渐渐生出些暖意。我这才发现我们站在山坳里的一条泥巴路旁，那四个人开了他们的小卡车去什么地方，我无从知晓，因为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终于来了辆公共汽车，没有招牌，没有售票员，老者交给司机三块钱，车摇摇晃晃便开动了。
我紧挨着老者而坐。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荒凉，最后连草和树都很难看到了，大块、大块的石头突兀在山坡上，凶煞煞的，掠走我所有的幻想。半年之后，有人告诉我我们生活的村子位于西宜县的北部，连收荒匠都不来光顾。
这里的人家房子也全是由石头砌成，灰扑扑一片，一户一院落，从外面看大同小异。石山，石路，石房子，恐怕最不缺的就是石头。我跟着老者进了院子，他指指点点道，“这是你丈夫陆保林，这是你大哥陆保山，这是你大嫂阿桃，这是你婆婆，这是你大嫂的两个孩子，菲菲，圆圆。”其他人向我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老者问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说，“王晓萌。”他说，“晓萌，去屋里歇着，菲菲、圆圆快来带你们二嫂进去。”两个小囡囡梳着羊角辫，走过来居然拉起我的手脆生生喊道，“二嫂！”我不听则罢，一听差点昏过去。
看来，从此以后这个白胡子老头就是我的公公了。大嫂和婆婆按照公公的吩咐去厨房烧火煮饭，等到端上来，我发现除了几个红薯就是玉米糊，这可能就是他们的主要食物，他们默默地吃，啪呲啪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的肠胃暂时还缺乏饥饿感，眼睛专注于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我发现大嫂很年轻，最多长我三岁，而大哥看上去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我的婆婆年龄也和公公悬殊很大，头发乌黑，腰板笔挺，还不显老相。婆婆和大嫂显得非常柔顺。特别是婆婆，公公一个手势，她就猜得出他要什么。
吃完饭，公公从他的房里抱出一床半旧不新的被子，让我跟着他到堂屋的右面厢房。他说，“今天就算你们结婚了。”我跪倒在他脚下，“大爷，求求你放我回去，我不想和你儿子结婚。”他异常镇定地说，“那你给我三千块钱，我马上送你出山。”我哪有这钱。他无奈又无辜地向我摊牌，“闺女，这三千块钱可是我们一家子所有的积蓄啊，为的就是让老二娶个媳妇。我能让你走么？你也别恨我，这都是各人的命。”他把门反锁上了。
我哭哭啼啼地坐在床沿，我的丈夫直到现在还没和我说一句话。他把凳子放到墙角，好像故意要离我远点，让我平静下来。我本来想，如果他动粗，我就和他拼命，在这里活下去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平头方脸，衣服也整洁，也许是没有文化的缘故，看着有点傻傻的可爱。
夜深了，下雨了，寒气袭来。他终于开口，“你上床盖好，放心……”我说，我是四川人，我说四川是怎么样的，我说我上过大学，我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哪些好玩的，我还说不去广州打工，就不会上刘二姑的当，我给他形容糟踏我的男人如何的丧尽天良，他听到最后伤心地哭出了声。我试探着问，“那你答应放我走了？”他摇摇头，又什么都不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