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难我。”我几要哭了出来。
他脸上骤然一僵,所有的情绪都像被瞬间冰冻,龟裂为一块一块化为乌有。就像是刚刚经历了大悲大苦的事情,变得麻木苍白,消尽血色。
他就这样的盯着我,放大的瞳孔注视着我的脸,定定的动也不动。
“好!”他忽然变得绝决了起来:“我不难你,我希琰这一辈子,都不难你!”
一层水雾渐渐的弥散上来,模糊了视线。
身前的男人慢慢的转了身,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的从他背上不停的流下,火一样炮烙着我的心。
紧紧的握着匕首,关节发白。看他一步一步离去,一步一步的离去,最后终是消失在高墙之外。手中的匕首镪啷坠地,浑身的力气只一瞬就被抽离的干干净净,酸软的几要站不住,只好抓了桂花枝勉强立着,手却被那尖锐刺的鲜血淋淋。
悲恸潮水一样汹涌的从心底用上来,泪水止不住的从眼里滑落,剜心的痛渐渐刻入了骨髓,再也挥之不去……
晚膳时,便听子煌说,希琰请辞离去了。
我心里像被人狠狠的捏了一下,放下汤匙沉默了半晌,才道:“他闲云野鹤,怕是受不了宫中的禁锢。”
子煌没回我,只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两眼,然后忽然问道:“你……先前在宫外……”他刚说到此处,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喧闹,我知道子煌早已从我身上看出了端倪,急忙转了话题,问旁边的小禄子:“外面闹什么呢?”
“回娘娘,是商学士,在和随行的学子饮酒对歌。”
子煌的脸色略微沉了下,转过脸道:“这人现在是越来越没个规矩了。”
“商容是个可造之材,在学院士里,也算委屈他了。”
子煌却笑:“这人身上总有种脱不开的傲气,本来想压压他,免得以后浮躁,不过现在看来是压不住了。”
我想了想,试问道:“就不如给他个差使,让他碰碰钉子也好。”
子煌沉吟了番:“新近状元都要在学院士里留个两年再做分派,如果急着提拔他,恐怕会遭人议论。”
“那您也可以不用提拔,只做分配。”我道出了心中所想,却迎来了子煌别有意味的目光,他笑问我:“怎么才叫不用提拔,只做分配?”
我心境奇乱,也不想再多做迂回修饰,只直接道:“听闻南方嘉郡年年水患,谷物受灾,朝廷欲派遣官员使者拨钱粮赈灾并兴修水利,这个差使倒不如让商容去,一来看他有多大本事,二来也是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子煌听了眼睑略沉,并不提他的意思,只给我勺了匙汤道:“过些日子你身子就要重了,不如十日后,就启程回宫吧。”
他看着我将那碗汤喝完,继续道:“嘉郡的水患主因是地方官员督导不利,水利失修,如今也算是个大工程,若让商容一人去做,恐难服众人,你说派谁随他同去?”
我放下碗,抬头看了子煌一眼:“您不是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考我?”
他笑着将我一揽:“商容的年少轻狂但思维灵活,史魏书老重沉稳却过于迂腐。如今两人也算是有了交情,派他们一起出去,倒是可以相互磨磨性子。”
我脸上一热,连忙垂下了头。
十日后,因为我的身孕,子煌不得不提早回宫。
在离开的路上他便已下了旨,任史魏书为钦差御史,前往嘉郡布置救灾及水利兴修事宜,商容随往。
记得以前在定真时,父王便跟我提起过,水利,农工,道路,这三样都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责,而朝中官员却对此多有不屑,难以尽心为之,所以永络国大部分地区依旧是水旱不断。
如今嘉郡又生水患,父王的意思便是要我跟子煌提起让哥哥担当此次重任。也可笼络民心。
但哥哥毕竟是个武将,这种农工的事情并不在行,勉强过去,也是徒劳。而哥哥现在与商容交好,商容既去,他便可以以保护钦差的理由同往。如此虽然是绕了个弯子,但目的还是达到了。
后来父王的信中,也未对此说些别的。只是知道了有了身孕,多了些慰藉的话,并提醒我,日后在宫中更要加倍的小心。
而我却一时闲了下来。
子煌以我的身孕为名,免去了一切后宫繁礼。只每日留在水苑,看书描画,日子过得倒也清静。
我繁乱的心绪,也因此而稍有平和。心中想了许久,大概明白了。不管是子煌,还是希琰,都是我无法选择的人,我可以倾我所有去爱他们,但最终,也只能留在一个人的身边。
而这个人,却不是我能选择。现在能做的,也就是静静守在这里,等着我们的孩子的到来。
我们的孩子……
苦涩与甜蜜,纠转着涌入心底,用手轻轻覆上,只两个月,还未能感到任何生命的悸动,但我因腹中那块骨血而有了些许的欣然,那是种由衷的喜悦。
我们的孩子……
刚过辰时,便听宫门响动,子煌已下了朝来。他近日仍未能从最初的惊喜中有所缓和,还是一幅紧张的模样。
“太医说这个时候的蜂蜜对身体是极好的,多喝一些。”
他半劝半哄,在我耳边吹着气,环过我胸前的手里拿着一匙琥珀色散着诱人甜香的液体。
我含了一口,却被那股甜腻呛了一下,连四处去寻水,一时间狼狈至极。而他却闷声笑了出来。
我不觉有些气,扬起手就要捶他,却碍于身份不敢下手。而就这么一迟疑,却被他伸手一拉带到了怀里。
“你说会是皇子,还是公主?”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小腹上,柔声问着。
我眨了眨眼,“生男生女,又怎么说的准。”
“那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他吻住我的耳垂,语气里含了几分期待。
我心里有些发烫,只道:“男女都好。”
他却像个孩子:“怎么会都好,若是皇子,便要教他军国天下,皇族的教育自小便就严苛,你以后若想见他,怕是难了。女儿就好,贴心。可以像你,生得娇美动人,又有玲珑剔透的心思。不过第一个孩子就是公主,怕日后会有人欺负,我们还是应该先生几位皇子来保护她。”
我不禁失笑,道:“孩子都已经在肚子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却忽地一叫:“不如就生对龙凤胎好了!”
我笑出了声来,回头瞧他,却不想望见了那明黄色的大龙,心里便就一暗。
“皇上宫妃众多,日后永络国的皇嗣自会繁茂起来的。”本是轻轻一喃,却被他听见了。他将我拥在怀里,在我耳边低声道:“就算是皇上,也只爱淑妃一人。”
我心里一热,被他这赤裸裸的誓言所动,眼里温湿,便不由得滑下两滴泪来。
“子煌。”我拉着他的手,贴在了胸口。
“我们会相守到老吗?”
短暂的沉默。
“会,一定会……”
我们的爱会一直一直的下去,地老天荒……
回到宫中的第四日,有些发闷,便在水苑后面的园子里走了走。
那园子本与御花园相同,却被一道宫门给隔绝了起来。
子煌不喜人入,门口加了侍卫。我也怕遇到宫人凭生烦乱,更不想出去。而此时天热,还未能有半丝秋天的气息,只满园子的花开的灿烂,几要迷了人眼。
虽然花卉并不是我所长,却因瞧见了几样别致的花色,便生了兴致,仔细的观赏了起来。一时不感时间流动,转眼就到了晌午。
日头有些发烈,照得人头昏,抬起头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掏出手帕正要擦,不想怀里装饰用的小银环就在地上,咕噜噜滚了老远。急忙去拣,银环却撞在一双布鞋上,停下来。
顺着那双鞋往上看,倏地怔住。居然是他!
一身黑色的衣衫,满身的风尘。他在站在树木的阴影里,有星点斑驳的光投在脸上,忽明忽暗。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只是望着我。我不知他是不是在等我发现他,或许他根本不想我发现他,只觉得他眉目深深,略微的蹙着,多了些许的沧桑。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怕一个响动就要把门口的侍卫引过来,只好强镇了神色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歪着头,手里捻了一枚叶子随意的转动。嘴里也嘟嘟囔囔的,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我怕旁人瞧见他,急忙拉他往林子深处走,走路几步就他在后面乱叫:“娉兰,慢点,这树枝低——哎哟!”
我这才停下,院子里都是杏花树,有的枝叶低,他个子高,免不得就撞到了额头,估计是我走得太急,他撞的重了,蹲在地上半天也没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皇宫禁地啊!你还要不要命了!”等平复了气息,我忍不住冲着他低吼,这人从来就没个轻重,从前随意出入韩王府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摸到了皇宫里来。
“要是万一他被人发现了……”
我提了气数落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一暗居然就被他抱在了怀里,那股青草的气息立时涌满了鼻腔。
我吓了一跳,想挣扎却听他说:“我想你……”
“娉兰,我知道西疆外有处地方,后面是青山,前面是绿水,还有有云一样的牛羊,我想在那里搭座木屋,找个人成亲,然后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你愿不愿意去?”
他拉着我的手,满眼的笑。
就像乌云遮也遮不住的太阳,他的快乐赤裸裸的毫无遮掩。
可我能察觉出他的小心,几日前的一剑,我与他都记忆犹新。
明明拒绝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明明告诉你,这只是场不可能的缘,你怎么还不放弃……
“希琰,你怎么这么傻……”
抱着我的人身体发疆,他拉开我,捏着我的下巴让我迎上他的眼。
“华娉兰我告诉你,希琰从来就没傻过。”说完他的吻就狠狠的落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吻有些生涩,没有子煌的温柔,又啃又咬的像在不停的索取着什么。
我被他弄得生疼,又拍这样的情景被人瞧见,急忙去推,他的手却像钳子一样紧紧的箍着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用力挣扎着,他却不肯放手,最后我忍不住就含糊着骂:“希琰,你混蛋!”
泪水淌了满脸。
后来也不知怎么他终于停下,拿袖子一点一点的替我抹去泪水。
“别哭了,妆都花了。”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
似是自言自语:“我果然还是……迟了……”然后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只是他的话像被人下了魔咒,不停的在我耳边回转:“我果然还是迟了……”
隐约的就想起前生看过的一句话:人生有些事,错过一时,就错过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