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个艳阳西照,万众瞩目的黄昏。孔云拿着他写的那篇文章,沿这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往孔申家走。小草像一个个淘气的孩子不断地拉扯他的脚;白云追赶着他,在他的脚底下添置了一件金色的光环;路边的蟋蟀和蝉这时候也安静不下了,像即将被行刑的犯人一样发出死命的叫唤声。他的心情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之光。他要拜孔申为师的消息两天之间就已经在班上传了个遍,这时除了他的朋友,其他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所以,他还有一丝丝的前怕。
人在思索着走路仿佛比平时快很多,一眨眼,他就到了孔申家的院门口。他往里面看了看,门开着。耀眼的光芒从窗子射入,显得屋里一片光亮。他进了屋,孔申正趴在桌子上喝茶,他样貌端庄,细品慢咽,文人雅士的气势自然的表露出来,让孔云更加钦佩。“你来了!”孔申说
“是的,叔,你让我写一篇文章,我写完就来了。”
“文章呢?拿出来我瞧瞧!”孔云从书包里端出作文纸,递送孔申。孔申开始细嚼慢咽了。他仿佛看得很细致,不时从他脸上露出笑容。但此刻孔云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乐意,反而愈加地担心了。自从他的文章被老师当堂批评后,他对人表情的意思更难猜测了,此刻孔申叔的笑,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半个小时后,整个文章都看完了。这时候,孔云的心跳也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等待着被批评,等待着谩骂,等待着失败,等待着侮辱。
“不错!你小子写的很不错!”孔申的脸上再次摆开笑花。
“叔,我看你半天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嫌我写的差哩。”
“不差,一点都不差。我果真没有看错啊,你的的确确是一个可塑之才。”孔申说:“想不到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收下你这么好的一个弟子。”
“叔,你的意思是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没错,我非常愿意”“谢谢,谢谢。”孔云激动地说说:“那师父在上,请受我三叩”孔云跪在地上,给孔申叩了三个头。孔申说:“现在也没有以前的那么多繁陈俗礼了。叩完首就可以了。”“是”孔云从地上站起来,在孔申的示意下坐在桌子旁边。
孔申说:“你天生就有着对文字的敏觉,无论是写文章还是作诗,你的灵感都是适时而生和源源不断的。灵感是好的,超越常人。但是,往往是你来了灵感,却没有那些雕琢词藻去堆砌,因而使你的文章有气无力,有枝无节,那样的话,你要成长就很困难。我只能从一旁慢慢地引导你,让你沿着作家的这条老路走,词藻积累还需要你自导。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按照你的指导去做,先打好基石。”
“没错,只要你有了好‘基础’,就用不着别人了。”孔申说:“我这儿有很多的书籍,都是我以前收藏的,我经常读它们,每读一次都是和作者的一次交流,读的时间一长,我和书之间就渐渐有了感应,我也就有了遣词酌句的本事!我希望你可以认认真真地读,从书中获得力量。”孔云点了点头。
……
拜师一来,无书来读的日子算是到头了。他每天放学后可以到孔申家去,呆在孔申的书房里面读那些古老志趣的书,有时候也会带上一两本,拿到家里给哥哥读。长春对此不是责怪,而是更加放心了!他想:有孔申这个大文人指导,孔云一定不会出什么错误的。说到孔申,自己也该亲自去拜访他了,一来是感谢他对孔云的教导。这第二,是赔罪。
长春与孔申是同村,感情原来很好,年轻时候一起给地主高富贵做长工,那时候长春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而孔申还只是一个淘气捣蛋的毛头小子。高富贵是大户人家,经常在家里办一些宴会招待亲友,而且好面子,每次盛宴,都要拿出一些奇珍稀物来给来客长眼。这天,高富贵六十大寿,他在堂屋大桌子上摆放了一件琉璃樽,里面盛满了水果,各色各样。
傍晚,来客们都狼一群狗一伙地聚集在院子里吃喝,个个放荡不羁,大大咧咧。酒过半晌。高富贵说:“今日我做大寿,各位亲友除了放肆吃喝,我还有一件宝物于你们参赏!请与我至堂屋。”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涌入堂屋观赏宝物。
高富贵来到桌前,宝樽倒是在,却是碎成几块,闪耀的煤油灯光照射在上面,琉璃散发绿光,异常动人。高富贵像一个被老婆给戴了绿帽子的怒神,刚刚的祥容顿然不存。他先是拍打着桌子,嘴里骂着人,接着便把所有的仆人召开问话。所有的仆人都到齐了,大家平日里受尽了欺压,早已习惯,此时都半睁着眼睛,等待着主人发淫威。高富贵说:“你们看见是谁打碎了我的宝物吗?”众人都说不知。“那你们之前碰过这个宝物吗?”众人皆摇摇头,示意否定。
高富贵一看众人装聋作哑,一脸愤怒地说:“前些年闹饥荒,人畜饿死,你们没活头,凭着一把力气来给我打长工。我告诉你们,是老子可怜你们,给碗饭,一养三五年闲人,如今,摔碎了我的宝物竟然还不知自首。老子真个是瞎眼哩。”高富贵说完这话,底下好像开始议论了。不久,长春站出来说:“今天晚上是孔申打扫祠堂的,我端饭时还看见他在琉璃樽里吃东西呢!”众人都对长春的说法表示赞同,说:“对着哩。一定是孔申把琉璃樽弄坏的!”
孔申被带来时,神色凝重,面堂印白,因为长春所说不假,琉璃樽确实是他在偷吃东西时不小心打碎的。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知道自己难逃厄运。但他不能做任何事情来弥补,他只有默默等死。
孔申承认了他打碎琉璃樽的事。高富贵不仅是因为宝物而惜痛万分,更因为在亲客面前面子无存而暗生仇恨。来客走后,高富贵打算好好找孔申算一下账,这些仆人的生命可以说都交握在他手上,他可以随意处罚。当然,高富贵也知道孔申没钱来赔给他,所以就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完又饿了三天。被饿的三天,孔申体会了真正的煎磨,每天晚上,在疼痛与饥饿交加中无法入睡。他渴望生存,但却希望自己能早些将生命完结,因为比起希望活着,或许渴求解脱更容易一些。除了内心极度痛苦,他对长春也充满了怨恨,并发誓和长春断绝来往,他还当着长春的面漫骂,长春只是默不作答。
之后几年,孔申还是任劳任怨给高富贵做牛做马,直到一九四八年初。那一年,中央政府做出了新的决策,也就是这个重要决策,改变了长工,奴仆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整个孔岭村的面貌。事实是这样的:中央下发文件,要求地主分发土地给普通民众,还要求解放家里的一切因生活所迫而卖身为奴仆的劳动者。高富贵过惯了老爷的日子,这样做等同于要他的命,他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愿意咋办呢?民兵包围了他的院子,强迫他放人,交地。他不同意,还说要在半夜放火,把大队办公的两间瓦房给烧了,把指挥这次事件的带领者都烧死。这话自然传到了民兵指挥员谭明的耳中,最后,他带领着民兵把高富贵以反叛的罪名押走了。那老小子在牢房里还不安生,屡次联系反动分子,试图引起暴动。最后,高富贵终于被下了枪毙的决议。
枪决这天,天色有些显暗,狂风卷而沙土扬,枯藤断而黄叶落。高富贵被五花大绑在村口的那颗大桦梨树下,树粗二合抱,高有数十丈,麻绳绕树十道,树皮乍生汁水。高富贵这下是彻底结束了。随后,谭明讲了一番话,宣布执行对高富贵的刑罚。一声令下,三个民兵已准备就绪,第二声令下,-‘嘣,嘎’-完完整整的个人就只剩下地上的一滩烂泥。看者中的老人,用黄面馍蘸那些如同蒜泥一样的东西给他们的孙子吃。
谭明召集村民,在大队开了会,说是让大家自种自吃,土地会一一发放到每个人的手上的。为了管理村里的事务,村民选举产生村委书记,由谭明担任。不久,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都各自干起来了。孔申不是个在庄稼地里挖摘的料,但也不能闲着。因为ZA县城招聘一批知识分子,是做档案的,在档案局工作,那时候文化人少,工薪很不错,又因为孔申从小爱读书,虽然没进过学堂,但在老人的教育下识不少字,后来到了高富贵家里,又读了不少高富贵用来做收藏品的书籍,这样一来,便已经是学富五车了。
孔申与长春本身是本家里的兄弟,但就是因为长春向高富贵透露消息这事,两人的关系彻底裂了。孔申长时在外,每次回乡串门,村前村后,绝不到长春家里,拉长拉短,绝不找长春拉话。婚嫁丧祭,从不拜会。时日一长,都成了全村的笑话。
长春想到这些就心痛不已,他已经深刻地后悔了。也许他当初就应该装聋作哑,屁也不放。这样孔申就不会怨恨他了。虽然这几年他们一直没拉过话,没问候过,但如今孔申已然收自己的儿子为徒弟,这就说明他已经把往日的恩怨纠葛放下了。他思谋了片刻,毅然决定去向孔申好好地道个歉。为此,他还专门到桃园里摘了一篮子桃提着,桃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皮粉肉嫩。
长春一路上抱着坚定的信念走来,时隔多年,他再次踏进那间熟悉的屋子,踩在硬邦邦的黄泥地面上。孔申正在书房中写字,一看来的是长春,先是有些意外地看着长春,接着神情又恢复到自然。长春微笑着说了句:“在写字呢!”
“嗯”孔申的眼神转了一圈,说:“坐吧。”
“就不坐了,我来就是向你道个谢的,谢谢你收孔云为徒!”
“孔云天资聪慧,我是惜才,再说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教育他是说得过去的。”
“总之,不管怎样,都得谢你”
“你随便吧。”
“这是今年园子里的桃,你还没尝过,我给你摘了一篮子,你吃吃看。”长春说着把竹篮子放到桌子上。起身便要走。
“你等一等!”孔申喊道。长春不受控制地站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来这里是要给孔申道歉的,他差一点就把这件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好好找你谈谈,我不希望我们再一直这样下去。”长春语气很沉重,却又很真诚。
“既然是谈谈,那就坐下来慢慢说吧。这个样子还该怎个谈?”长春抬起头,看了看孔申温和的目光,仿佛已经受到原谅一般,他激动地抚摸着那张太师椅,坐下,然后若已有所思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真心后悔过了,也深深地责罚着自己,当年不应该做那般伤害兄弟感情的事。我不应该出卖自己的兄弟,这让你里外不见人哪!我是要被村里人骂的,是要被雷神爷劈头的。可是老天垂怜我,让我活着,就是让我给你道歉啊!我真个希望我们以后还是好兄弟!你看,行么?”
“长春哥,我……”孔申话没说完,两行老泪就奔流了,他颤颤巍巍地说:“其实我早就将那事忘记了。只是一直碍于面子,才…,哎,这么多年,错的是我啊!”
“不!是我的错。”
“哎,我们都别这么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还做好兄弟俩!”
“嗯,还做兄弟。”长春含着泪说,两个多年不曾说话,却又为对方怀着愧疚的人,两双苍黄的老皱手再次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