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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毫不做作的生活

她有她的位置,距离华先生十步之外,不远不近,已经有六年。

但她今天突然听见他说,其实他一直都不需要人陪。

顾琳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是他随手养着的一只小猫小狗,只是刚刚好,他在这六年里尚有闲心。

也许哪一日顾琳走丢了,华先生也会去找一找,但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她不是裴欢,她无关紧要。

顾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久到医生都从里边换完药出来,她还在长廊里出神。

过了一会儿,华先生在裴欢屋里叫人。顾琳看了看周围,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能是那个懂事的顾琳。

裴欢坐在床边上,华绍亭站在她身前吩咐顾琳:“你把这屋里不好拿的东西都先收起来,她手不方便,别撞到什么。”

裴欢嘀咕了一句,他笑:“这么大了也一样不让我省心。”

顾琳过去收东西,上下看,这房间她以前没进来过,看样子,这里所有的摆设没人敢动,每周都有人打扫。顾琳一时也看不出到底什么就能扎了这位三小姐,最后看到桌子上扔着裴欢当时放的厚厚的一摞相册,很多,又都是金属包角,万一碰掉了弄下来也不好收拾,她伸手就要拿,裴欢却突然说:“一只手而已,能走能跳的,别麻烦她了。”

顾琳知道这相册也是重要的东西,心里偏有些故意,手已经接过去,似乎没想到有这么重,哗啦一下就摊开了。她低下头赶紧整理,匆匆扫过去,里边的照片都是裴欢。

很年轻,十六七岁,素着一张脸,表情比她现在生动太多。

拍照的人显然只是随手拍来的,一点也没刻意。有她从外边放学回来,还穿着高中的校服;有她在院子里摆开五六个盆,傻乎乎地要给小猫洗澡;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疯跑回来,就在海棠树下,散着头发,邋遢得像只小狮子,正风卷残云地啃一个苹果。

这都是最最琐碎的,毫不做作的生活。

顾琳终于看见裴欢的少女时代,那些让她想象过、嫉妒过、在她心里被无数遍临摹过的画面,无论是家人还是爱人,他所能给予的保护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改变,娇生惯养,无法无天。

这些照片上的女孩,完完全全和兰坊、和敬兰会,甚至和外人所认识的那个华先生,毫无关系。

原来他为她造过一座乌托邦。

顾琳竟然对着这些照片发愣,直到华绍亭说:“先收起来。”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失态地抱起来放进柜子里,然后才说:“以前没见过三小姐,这么多照片,收着可惜了……怎么没有和先生的合照?”

华绍亭往她这边走,顾琳知道自己什么都躲不过他,往后退,继续装作要收拾东西,他却停在她身后。

这句话问得太过,也太刻意。华先生不可能轻易留下照片,她一个小猫小狗关心得……未免也太多。

顾琳手心发冷,低着头。他的手伸过来拿走桌上的镜子,和她错身的时候,微微抬眼,只扫了她一眼。

他身上散发出经年香木的味道,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顾琳扶着桌子:“华先生,我先出去了。”

华绍亭随口应了一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走回去把镜子给裴欢看,指着她的脸:“嘴上,看见没有?多大的脾气,能把自己咬成这样……实在疼就吃药吧。”

裴欢似乎觉得丢人了,伸手推他。他躲开忍着笑,和平日那个沉香烟雾后的男人判若两人。

怎么看,这都是寻常日子。

顾琳把房间门关上,从没觉得这么冷,明明没有什么事,但她就是心里憋气,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出门差点撞到人,她回过神,冷下脸说:“阿峰,人刚接回来,你就来献殷勤了?”

陈峰一看顾琳就知道她不痛快,于是小声笑着开玩笑:“那可不,那位是只差一步就要扶正的宠妃娘娘。你别不信这个邪,她嫁过人,娱乐圈里混了好几年,明摆着破鞋一只,但就这样,也有人当命根子供着。”

顾琳回身扫了他一眼,海棠阁里就只有裴欢那边的房间亮着灯,她提醒陈峰:“你现在拜见娘娘就是找死去了。她手疼硬忍着,我看脸色都不好,估计止痛药也过时间了,这会儿她房间里就只有华先生。你敢过去找事?”

陈峰恍然大悟,三小姐从小脾气倔,就跟华先生服软,一别六年,搞不好房间里正腻歪,谁去谁倒霉。

“哦,在她那边呢,去了也不许人进。”陈峰觉得很没意思,赶紧往外退,走了两步回身招呼顾琳,“走走,我请大堂主喝两杯去。”

顾琳跟着陈峰回他家附近,都在兰坊一条街上,陈峰要去开车,顾琳不让,说正好想走走,又怕被人看见多心,最终还是上了车。

陈峰的老婆已经送到医院待产去了,家里安静,陈屿不知道又去哪花天酒地了。顾琳坐在小吧台外边,他进去翻出两个杯子,一人一个递过来。

“你这地方装得挺好啊,在家自己玩还没人查,嫂子不嫌你吵啊?”她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被弄成了迷你酒吧的样子,灯光音响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好久没什么聚会了,就剩这个吧台还能坐坐人。

陈峰倒酒,无奈耸肩,指指自己的肚子:“我还敢这么折腾?你忘了他给我一枪提醒我老实点吗?”

顾琳想起华先生说过的,那不是他做的,但她此时此刻再提这件事未免添乱,何况她至今想不出是谁在挑拨离间。

偌大一个敬兰会,老会长当年极得人心,左右兄弟都照顾周全。他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就是早早地把这么大的家业给了养子华绍亭。老会长确实无儿无女,但他还有陈峰陈屿这两个亲侄子。

何况那个养子华绍亭还有宿疾,在这条道上,这是致命的缺陷,不用别人动手,眼看他自己都活不长。

这真让陈峰窝火,就算华绍亭当时已经以狠出名,人人都避讳。但陈峰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怎么同姓的亲戚还比不上一个病秧子?

今天,他和顾琳明显都各有心事。陈峰被顾琳一提,想起好多过去的事,一口酒闷下去,终于愿意说一说。

他告诉顾琳,当年老会长躺在病床上临走的时候,还把他们兄弟叫去骂了一顿,指着华绍亭告诉他们,这个人以后就是主人,将来就算主人让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得跳。

陈屿当时年轻气盛,心里不服气,脱口就问:“凭什么?”

陈峰想拦着弟弟已经来不及,老会长气得说不出话,倒是一旁陪着的华绍亭站起来了,慢慢地看向他们兄弟俩,那个目光陈峰一辈子也忘不了。

漫不经心,但是又目的明确,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抽筋剥骨。

明明他们才是陈家人,但陈峰就是在那一刻觉得抬不起头,被华绍亭那种近乎毒蛇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一身冷汗,仿佛要被撕碎的猎物。

这个噩梦,他到现在都没能摆脱。

那天病房里有死般的沉默,华绍亭轻轻地说:“凭这就是规矩。”

陈屿猛地后退,慌慌张张地撞在墙上。

华绍亭回身照顾老会长,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里早就没有他们俩了,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懂了吗?”

从那天开始,陈峰和陈屿就明白,他们兄弟俩已经被华先生盯上,再难脱身。

“你知道吧,他那眼睛看人……真是要命。”陈峰苦笑摇头,“我们小的时候,一群小屁孩玩,我叔叔把他带回来,我们老觉得他特别奇怪。那会儿陈屿还问我他是不是怪物变的。看着随时都要死,但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替叔叔去清理过三户,一个活口都没留。”

顾琳知道,他们也有行事原则,一般不会冒险下这么狠的手,有仇有债,那都是一个人的事。

“名声不是白来的,华先生轻易不饶人。”顾琳接了一句。

“我们去问他,他就说了四个字,省得麻烦。”陈峰似乎到今天还觉得有点胆寒,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跟她比画,“其实无所谓,但关键他的样子……就那种病怏怏的口气,特别轻,扔出来这四个字,我们就觉得他不是人。”

顾琳听着不出声,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陈峰拉她:“姑奶奶,你悠着点啊,一会儿他肯定还让你过去呢,这一身酒气的,他问起来,你怎么说?说你看三小姐回来了不高兴,借酒消愁去了?”

“闭嘴!”她啪地一拍桌子。陈峰不出声了。

顾琳心里堵着事,趴在吧台上玩酒杯消遣,过了一会儿抬眼问他:“跟我说说他们俩的事吧,你什么都知道。”

陈峰去拿冰块,一边找一边想:“什么方面的?非要说就是她成年后和他住一起了,之前还都……老狐狸多坏啊,他想要的人还能跑?估计成心晾着她,怕她后悔。有一阵他出去应酬,然后带了个不太出名的小明星回来,真带女人回家,你就想想吧。哎哟,热闹了。”

“放火了?”顾琳早有耳闻。

“嗯,把屋子从外边锁了,点了把火,要把他和那女人一起烧死在里边,火苗都蹿起来了,逼得我们拿枪把锁崩开的。”陈峰笑了,“有时候也挺佩服三小姐的,她就真不怕把他惹急了?对她再好,那也是条毒蛇,就像黑子……养得再熟,让它咬一口,也得死。”

顾琳摇头,敲着酒杯冷笑:“那是你不懂。华先生对她真是……你说这么多人都爱来爱去,女人能有多大区别?有点小性子,招人疼,长得也不见得多漂亮。我一直想不通她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但我今天看见她以前的相册了。”

陈峰“哦”了一声,渐渐懂了。

“一开始我就不该和她比,我拿什么比。”顾琳闷着声音,酒杯被她按在桌上滑来滑去,“她不是不怕华先生,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糟,她都不懂人心险恶,也不懂他能做到多残忍。”

陈峰在对面低声说:“他把三小姐保护得特别好,海棠阁有个规矩,我也提前告诉你。裴欢住的房间是不许外人进的,男人女人都不许。裴欢有事见人,都去他的房间里。这么多年,私下大家好歹也算兄弟姐妹,都没让我进去过。”

顾琳叹了口气,自嘲地说:“那看这样,华先生还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能让她进裴欢房间去伺候人,都是她这六年没白费,还算有福气。

顾琳无法控制地想起照片上的裴欢,年轻美好,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像太阳下傲慢生长的花,竟然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裴欢明明也生活在这里,明明在全城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兰坊里长大。

人性善恶之中的罪与孽,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就算是华绍亭也改变不了。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他就为她造了一个干净的乌托邦。

他给裴欢的,一直都不是所谓的爱情,他给过她一整个世界。

而她顾琳今生再没有这样好的命。

人和命争,未免太凄凉。

她有点难过,但是空落落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陈峰最后给她倒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说:“这次裴欢就伤了一只手,还让她住回来了。不过,你要不痛快……也不是没有机会。”

顾琳不做声,起身要走的时候才扶着门又看他,想了想问:“你指什么?”

“偶然知道的一件事,还不一定,但我觉得里边有问题。”陈峰开始擦酒杯,外边天快黑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顾琳没走出去,反手又关上门,靠在门上看他:“说说看。”

“裴欢定期给一个孤儿院汇钱,从四年前开始,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捐款了,就算她那个圈子为了明星形象要做慈善,也没必要死守着同一家孤儿院装圣人吧?”

“她这么多年都没红起来,还能去干什么?”

“你再想想,孤儿院里都是孩子。而且,我本来也没多想,是她被福爷的人劫走,我才琢磨过来。我查过,裴欢被劫走之前,在给那家孤儿院的院长打电话!她急匆匆地躲着人去孤儿院,好像非去不可。后来蒋维成马上知道这件事赶过去,也是因为那个院长觉得这通电话奇怪,不放心,又打到他那里问情况。”

顾琳忽然明白了陈峰话里的意思,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她很可能藏了一个孩子?蒋维成也知道……是他们俩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放到孤儿院去?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俩后来又名正言顺结婚了,除非……她为了走红?或者有别的原因,蒋家其实并不承认这个孩子?

怎么想都有些离谱,没有父母会狠心到把亲生骨肉往外边藏。

陈峰笑了,把杯子都冲干净摆好,这才说:“我是怀疑她有一个孩子。如果真有,大堂主……那这孩子就必须是蒋维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件事已经超出顾琳的想象能力,她手捏着门边,反反复复用力,最后哑着声音说:“我知道,华先生不喜欢孩子。要是她和蒋维成连孩子都生过,她也就完了。”

顾琳忽然笑了,压低声音吩咐陈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暗中去查,确定那家孤儿院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晚饭的时候,裴欢伤口疼得厉害,老话都说十指连心,何况她是贯通伤。前几天一直吃着止痛药,过了时效,她又听说会有依赖,不肯再继续吃,注意力老在手上,吃饭也没胃口。

她左手毕竟不好用,华绍亭就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喂她。天凉了,院子里坐不住,他们在客厅里吃饭,还有其他人守着,他也不怕人看。

裴欢有点烦躁,被他盯着又只能继续,半天才咽下去说:“不想吃了。”

华绍亭就不勉强,把汤勺递给她。她自己低头慢慢喝汤,喝着喝着抬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你打电话,说姐姐病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点头:“这几年一直病着,我找人带她去疗养了。”

裴欢就低头继续喝,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阿熙过得很好,我过去怎么对你,就怎么对她。她也是我妹妹,这六年从来没委屈过,你放心。”

裴欢慢慢地把一小碗清淡的汤喝完,抬头看他重复这句话:“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裴裴,”华绍亭放下筷子,耐心地说,“等她之后病情稳定一点,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病?”

“没有大事。”

“你拿她来威胁我很有意思?我亲生姐姐在你手里扣了六年,生死未知,突然你告诉我她没事,然后我回来了……我想见她,你还是不让。”裴欢忍了又忍,把勺子扔在桌上不再说话。

华绍亭继续慢慢吃饭,在主位上坐了二十年,做什么都是自我的。平常那些衣服看着都没什么,但件件都有他的讲究,只要有一点看不顺眼都不碰。一桌子饭也全都按他的习惯,各种说法,向来整齐。如今裴欢一回来,左手不方便,拿着勺子筷子来回折腾,扒拉得一桌子菜零零散散不成样,一般人都吃不下去。

顾琳过来低声问他:“菜都凉了,先生稍微等等,我让人重新上一桌吧。”

“没事。”他坐在那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样一样不挑不拣都吃了。顾琳无话可说,退到一边,却看到华绍亭起身,忽然又撑住桌子。

裴欢已经伸手扶住他,看出他不太对劲:“不舒服?”

华绍亭压着她的手笑了,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说:“顾琳,去把前边那个窗户打开我看看。”

顾琳走过去照做,冷风一下就扑进来,只好回头劝他:“华先生,都入冬了,开窗户屋里冷。”

华绍亭却若有所思地走过来。裴欢不敢松开他,陪着他走,终究担心。他却一直往外边的远处看,慢慢抬手挡住了左眼。

顾琳在旁边看着,心里一下就揪紧了,声音颤抖地说:“我……我去叫隋远过来。”

“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当时就和我说过实话,这只眼睛能过一天算一天。顾琳,你先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裴欢。华绍亭把手指慢慢移开,全不在意,对着冷风毫无顾忌。

裴欢顺着他手的动作,看见他左眼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眼泪,一阵一阵,病态的症状。

她在中秋的家宴上开了那一枪,打得他随时有可能视网膜脱落,怕光、流泪、疼痛……

他说:“就快看不清了。”

裴欢要说什么,颤抖着全都哽住了,她抬手盖住他的眼睛,突然抱住他。

他叹气:“看不见就看不见了,无所谓,一只眼睛而已。”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那么多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裴欢问他:“我都快二十六岁了,不是小孩了……你到底还在撑什么?”

她已经大了,不是那个只能受哥哥保护的小女孩了。

华绍亭把窗户重新关好,然后回身看见裴欢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揉她的脸,细细地看,最后轻声说:“嗯,是女人了。”

裴欢看他要走,抓紧他的手,不许他转移话题:“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华绍亭真的笑了:“你说得好像我背着你养了多少情人……”

“姐姐出事了?你说过她还活着的……你还给我看过照片!”裴欢开始猜。他只好打断她:“没有,她没事。”

他依旧讳莫如深。

裴欢终于急了,甩开他:“华绍亭!你没权利为别人做主!你是不是觉得不告诉我,就能一个人把这些事都瞒到死?”

她喊完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提了死,再不说话。

这是有病之人的忌讳。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似乎眼睛好受一点了。

裴欢低声解释:“我……”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当年受那么多罪,你恨我。”华绍亭和她一起往回走,夜色如晦,满园萧索。

这条路,当年携手走过,就不能再回头。

他忽然低头吻她,纠缠地低声说:“等这只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她。没几天了,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她要说什么,他做个嘘的动作笑了:“我盼这样的日子盼了整整六年……你当可怜可怜我,和我过几天平静日子……别再赌气了。到时我随你处置,你想报仇,想找阿熙,我都听你的。”

裴欢看着他,几乎一下就发了疯,她手还伤着,听了这话却恨不得自己当时能一枪打死他。

可怜可怜他。

他是华先生,他什么时候需要人可怜。

华绍亭说得这么容易,他做什么都自私,从不屑于为自己造的孽解释,她就得看他这么苦熬着。

她也难过。

裴欢再也没有别的生路,从一开始,她爱他就是一场磨难。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慢慢地吻他说:“好。”

裴欢手伤的恢复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当时处理得比较及时,没有发生后期感染。她起初几天疼得睡不着觉,每天还要输液,后来渐渐也都熬过来。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她伤的是右手,除了吃饭,还有很多事做不了。

“隋远今天去给你问了,再过差不多一周,就可以拆线了。”华绍亭把睡衣递给她,靠着浴室的门边,又问了一句,“真能自己洗?”

裴欢抱着衣服转身往里走:“别再叫丽婶来了……以前叔叔就说她最爱打听闲事,前两次一直问我。”

别的都还好,只有洗澡这件事成了大问题。华绍亭让兰坊里长一辈里的女人来帮她,结果裴欢反而成了陪聊的。

华绍亭笑了:“她好几年没看见你,肯定话多。”他上下打量她,“我让顾琳来,你不好意思,都是年轻女孩脸皮薄。我让看着你长大的婶子来,你又被问烦了。”

裴欢只怕他再往下说,顺势把门关上:“我自己洗,没事。”

他只好在门外提醒她:“一点水都不能碰,不行的话赶紧叫人。”

华绍亭转回她卧室里去泡茶,裴欢这边的浴室和她睡觉的房间紧挨着,放水的声音细细密密地传过来。

他想了想,裴欢只有在浴缸里洗才能空出一只手,这样也好,顶多是不方便,没什么摔倒碰着的可能。

华先生难得亲自动一动,亲自去拿银针出来,茶味清淡适合晚上喝。他把紫砂杯子过一遍水,也不嫌烫,慢慢握在手里,刚把茶壶端起来倒茶,浴室里就噼里啪啦一阵响。

他不着急,洗了杯子和壶,又等第二遍水,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问:“裴裴?”

里边又有东西往下掉。

华绍亭捏着手里微微发烫的杯子往浴室走,门是半挑空的,中间窄窄一条华丽的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他靠在那扇门上又喊她:“裴裴?”

里边的人果然不动了,什么动静都没了。又过了一会儿,裴欢无可奈何地说:“你别进来。”

华绍亭隔着门低声笑,他手凉,拿着烫过又倒了热茶的杯子格外舒服,他就这么半握着,懒懒地开口:“我又没说……”

然后他就把门推开了。

水里的人果然把浴缸周围弄得一片狼藉,上边的毛巾架都掉下来了。而罪魁祸首她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就剩一只右手。

裴欢回头,头发湿了一半,蜿蜒地散在肩膀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活像只落水的猫。

她没反应过来,直到华绍亭低头把她扔在地上的内衣和睡裙都捡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啊”了一声,在水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裴欢哪里都别扭,脸上烧着不敢抬头,最后硬是找回点胆子跟他说:“你还是去把丽婶找来吧。”

华绍亭一脸坦然,端着茶走过来,懒得再弯腰,于是干脆把地上被裴欢扯掉的架子和零散东西都踢开了,最后坐在浴缸边上。

浴缸是暖黄色的大理石。裴欢脸上干干净净,带着热气染出来的暧昧颜色,眼角眉梢都是水汽,雾蒙蒙地看他。

他又想起过去某一年的春,忘记裴欢当时多大,不外乎女孩子最好那几年,任性又脾气大。他一夜有事未归,清晨天亮了才回来。车停在外边,他往里走,看见裴欢抱着她的小猫站在海棠阁门口。

她赖床,上学的时候想叫她起来千辛万苦。

那天她偏偏一大早就在,他过去问她在等什么,她盯着他半天不说话,最后扔了猫气鼓鼓地走了。

人面桃花。

他哪能不明白,他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过,以前从不犹豫。唯独对着裴欢,城府深如华先生也做不了决定,他想等她再长大一点,看她会不会后悔。

后来,华绍亭和顾琳说过,跟着他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明知是个火坑,可人总有贪念。他费尽心机筑一座城,最终还是把她困住了。

热气一阵一阵,让人心猿意马,华绍亭伸出手,微微蹭她的脸说:“人面桃花。”

裴欢躲都没地方躲,却明显对他的目光不信任,开始慢慢往浴缸另一侧挪。华绍亭格外平静地扔出四个字:“接着洗吧。”

裴欢气得不想说话,僵着不动。华绍亭也不出去,他今天穿了件暗蓝色的绸子上衣,一边看着她,一边喝茶,过了一会儿,忽然慢慢咬住茶杯。

他唇色重,人又总是倦怠的,这样的动作透着危险,让她一下就不敢再动。

华绍亭抬眼盯着她。

裴欢对这个目光异常熟悉,竟然连呼吸都乱了,她挣扎着要从水里出去,左手去拿毛巾,直接被华绍亭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刚碰完热茶,并不凉,顺着她胳膊往上,一把将她从水里拉过来。裴欢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吓得叫出声来,慌乱之中一拉扯,她本能地回身抱住他,才没在水里滑倒。

她带起来的水溅了他一身,她一丝不挂,他软香在怀。

裴欢愤愤伸手,把他咬着的那个杯子扔了,勾着他的脖子就吻过去。华绍亭压着笑,最后没忍住,松开她,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向下咬,微微发狠,让她缩着肩膀,推也没力气推。

她还真是豁出去了,一只手揪着他往水里带。

热水源源不断,华绍亭挡着她的右手,怕动作大了碰到,拿毛巾想让她先出来。结果裴欢看着自己被包得颇有禁欲气息的伤处,又看了看他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忽然心里一动。

谁说只许华先生逗女人了?

裴欢偏就不松手,仗着他顾忌她还有伤,拉住他领子纠缠,直接就把华绍亭拖进水里。耳鬓厮磨之间,她肩膀状若初雪,热气蒙了眼睛,翻出一地水。

她眼看他目光都沉下去,还不怕死,一只手点在他肩膀上,隔出一段安全距离,人还往后躲,一脸无辜地说:“别捣乱,我还没洗完呢。”

他的手在水下顺着她的腰侧向下而去,她皱着眉不敢动了,他过来按住她,咬着她耳边低声说:“那我给你洗?”

华绍亭身上那些无价的香木平日全当宝贝,眼下也不在乎了,随随便便泡了水。裴欢知道他这堆东西很不容易才收到手,瞧着都心疼,于是她单手解开他腕上的一长串珠子,给他摘了放在外边。他看她还有工夫想别的,抱着人就往后仰。

裴欢绷不住开始笑,装也没装到位,被他拖过去的时候尖叫着说“她错了”,抬起右手示意他冷静点:“别,我自己来。”

华绍亭竟然格外开恩地松了手,靠着浴缸壁示意她:“嗯,你自己来。”

裴欢这下傻了,再也玩不下去,心里开始赌气,浑身湿漉漉的,咬着牙看他。他难得看她这么委屈,心下漫成一片,把人抱过来吻,手带着水向里探。

她觉得怪,怎么也挣不开,软得往他身上倒还死嘴硬。

她的身体,华绍亭一寸都没放过,微微眯着眼贴着她的脸问:“哪里我没见过……你躲什么?”

她已经不敢抬脸,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玩过火就往他怀里藏,当缩头乌龟。

水温过热,朦朦胧胧看不清彼此。

当年纠缠,裴欢总难脱青涩,如今离开他六年之后,他一碰她还是以前那样的反应,这让他下手就更控制不住。

华先生还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一到这种时候就特别喜欢折腾人。

偏偏今天还是在水里,环境太刺激,让裴欢越来越没骨气。

他的手烧得她浑身难受,她像离了水的鱼,他偏偏不紧不慢地伸手点在她小腹上,微微皱眉问:“这道疤是怎么弄的?”

就像一阵冷雨突然砸下来。

裴欢心里一惊,瞬间像触电一样开始躲,眼泪都要掉下来。她眼看彼此只剩一时半刻的冲动,蓦然抱住他,自暴自弃地催:“前几年阑尾炎,一个小手术而已……别管了。”她怕他再往下问,整个人像朵浅粉色的桃花,慢慢在水里舒展开,“你快点……”

他眼看她像贪欢的孩子一样被勾得哀哀地哼,终于不逗她了,让她趴在边上,手按着她的胳膊压在湿滑的大理石上。裴欢觉得热水和他一起进来,可怕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像烧断了,她看不见他,死活想翻过身,可他一只手就能让她动不了。

裴欢越紧张,他越爱撩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怎么就吓成这样?以前……不是也在水里做过吗?”

她扭着肩膀回身抓他:“你记错人了吧,和谁?”

他看她一下就急了,那样子格外有意思:“逗逗你,乖一点。”

华绍亭觉得自己真像给小猫顺毛,他笑得更大声。裴欢更气了,泪流满面,他还笑得出来。可是她被他抱着,无比贪恋这种熟悉的安全感,渐渐地连意识都不清楚了,呜咽着开始哭。

整个浴室旖旎一片。

裴欢浑浑噩噩,觉得嗓子都哑了,他在水声混乱之间似乎问了一句什么,她听不清。

他让她转过身。她缠紧他,忽然顺着他的动作明白过来。她闭眼撒泼似的又啃又咬,他想吻她,她侧过脸抱紧他,紧得快喘不过气,却还是答他:“……用不着,刚好是安全期。”

她在最后的时候分外听话,要怎么样全由他。她细细地喘,暧昧地黏着他:“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自己去处理掉,不用你费心。”

他不说话,裴欢却能感觉到他在难过,她偏要再补一刀:“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没资格为人父母。”

华绍亭终于失控了,捂住裴欢的嘴不许她再说。她哭着咬,换来他动作狠得让她虚脱,还不许她出声。他近乎恐怖的压迫感让她发抖痉挛,他残忍地压制着她不许她得一个解脱,偏偏还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是我作的孽,与你无关。”

有很多事情是裴欢不懂,他也不想让她看懂的。

裴欢哭得更凶,不知道怎么能让华绍亭明白,这辈子她爱上一个魔鬼,可她到今天还敢说自己不后悔。

这是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痛苦挣扎,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骄傲。

裴欢百感交集,一阵放空,最后哭到说不出话,整个人脱力晕过去。

华绍亭把她捂在胸口:“万一我走得早,你还这么年轻,你一个人要怎么带大孩子?怎么跟他解释?我连想想都心疼。”

再浓烈的感情也有灰飞烟灭那一天,等到物是人非,他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徒劳守着回忆。人活着的意义并非轰轰烈烈、万人艳羡,前半生谁不想要钱权名利?得到后就索然无味。

一生一世太远了,他只想守住一时半刻。这辈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他早已过了狂妄自大随便就给出承诺的年纪,他只想他今生所受过的苦,后来的人可以不必再受。

这个冬夜静谧到让人生出错觉,疯也疯够了,只剩相依而眠。

华绍亭关上灯,黑暗和困倦让人以为这样下去就是天长地久。

他贴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轻轻感叹:“别以为我什么事都有办法,我只是个普通人,你和蒋维成结婚,我嫉妒得只想弄死他……所以裴裴,不要孩子,就我们两人吧,将来老了也无牵无挂。我走的时候带你一起,省得我连死了都不踏实。”

裴欢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哼”了一声转过身。空调开得有点热,她扒开被子揽住他,忽然像安慰小孩一样,拍拍他的头,小声地嘟囔:“别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上,你不会死。”说完闭着眼想了想,又靠过来摸摸他的脸说,“我还没答应你死呢,你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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