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死了?”悟空打断灵吉话语,然后笑道,“菩萨勿怪,我并非存心气你。这世上之事,只有是或不是,没有该或不该。你可明白?”他嘴上说不气,实则就是要灵吉发怒。
灵吉毕竟修行多年,纵然心里怒极,脸上也不着痕迹,道:“罢罢罢,前路尚远,你好自为之吧。”
悟空笑道:“不劳菩萨费心。”
灵吉菩萨不理悟空,他袍袖一挥,带出一股劲风冲向黄风洞洞门,将那破败洞门撞得两扇洞开,道:“猴子,你只说要斩草除根,这一洞妖精为何不尽除了?”
悟空道:“首恶既诛,余者如何能成气候?看这群小妖懵懵懂懂,必是受了貂鼠精欺哄强迫。出家之人,当存七分善心。”
灵吉看悟空一副装腔作势模样,越看越气,“哼”了一声跺脚上天去了。
悟空看着灵吉背影,摇了摇头,看来灵吉菩萨还算有些城府,倒没引出东来佛祖来。只是这才刚刚是个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十洲难
此天地间,东南盈余,西北亏损,故海外仙岛多居于东海之东、南海之南。东南之极有十洲三岛闻名于世,乃是仙人掌管之地,各洲各岛皆有灵丹秘宝,上有仙人无数。
十洲三岛中,又以昆仑仙岛居首,昆仑仙岛虽居地上,却有玄妙之门与大罗天上昆仑仙岛相通,二者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凡女仙欲登天者,必先留存仙籍于昆仑仙岛;而男仙登天,仙籍却要留存在方丈仙岛,由俗称东王公的东华帝君掌管。世人常道东王公与西王母是一家,其实只是名字对称,又分管男仙女仙,实则并无其他干系。
方丈仙岛居于十洲三岛西北,自东胜神洲量起,去海十万八千里才至。上有金玉琉璃宫,又有不欲登天之仙人数万,还有龙蛇巨鲸等无数水兽。
另一仙岛举世闻名,便是蓬莱仙岛。蓬莱仙岛方圆五千里,无风浪起百丈,上有福星、禄星常住。南极仙翁虽居长洲,也常到蓬莱与二老品果看茶、手谈对弈。
此为三岛,各有主人,修为高绝,无人敢犯。
相较之下,十洲却没有如此安宁了。
这一日,炎洲之上,仙人比平日里多了几倍,原来自齐天岭一战之后,众人皆知炎洲之内有风生兽、火浣布两样宝贝,都要来“分一杯羹”。
炎洲洲主战死,炎洲仙人群龙无首,有些心思活泛的早投奔到其他洲主门下,另有些舍不得进献之礼的还在犹豫之中。
十洲之中,五洲位于南海,五洲位于东海。与炎洲相近的有长洲、聚窟洲、凤麟洲、流洲。此时,除了长洲南极长生大帝外,其余三洲洲主俱都聚于炎洲之上。
修仙之人皆知,天下长生之物甚多,然均需年深日久方能养成。天庭蟠桃与五庄观长生果虽好,寻常仙人那是一生都无缘得见的,只有在黍米之丹上下苦功夫了。炎洲之内有风生兽,每服十斤便可延寿五百,这可是难得的宝贝。仙人修仙,说得直接一点儿,便是要与光阴岁月夺造化,说不准哪一个五百年便能入太乙之列,无须整日提防三灾之厄。
炎洲洲主毙命,那三洲洲主便无心恋战,自齐天岭匆匆返回。他们几个平日里也熟络得很,这几日来早已商议好,要将炎洲宝物瓜分干净。
炎洲地域不大,方圆只有两千里,三洲洲主率御下仙人驾云而来,一个个踌躇满志。
到了炎洲,聚窟洲洲主道:“南海只我五洲,长洲南极仙翁素来不问世事,他老人家也不会在意区区风生兽,故此这炎洲便是你我三人说了算了。”
凤麟洲洲主道:“那是自然。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依我所见,炎洲风生兽,便均分作三份,如何?”
流洲洲主道:“凤麟洲主此言差矣,你那凤麟洲盛产神药,哪里还缺延寿之物?倒是我流洲贫瘠荒凉,道兄多取些火浣布,将那风生兽多分我些,可好?”
凤麟洲主笑道:“流洲洲主,就你最会哭穷,你流洲全洲皆是昆吾石,这些年来,可换走了我们不少灵药,恐怕几千年都用不完了吧?”
聚窟洲主道:“那是那是,依我所见,还应拟个折算之法,火浣布难得,风生兽更是难得。还是先将炎洲两宝聚齐点数,然后再论,如何?”
那两人想了想,均觉这法子甚是合理。
于是三洲洲主命手下搜罗全洲,为防犯了众怒,炎洲仙人原有资产一概不动,只寻那无主的才算。
世上最快的行动莫过于掠夺,不过半日工夫,炎洲风生兽、火浣布俱已点齐。三人商量了许久,最终定下两丈火浣布换取一斤风生兽。
三人见炎洲洲内仙人皆战战兢兢,自然意气风发,便各取所需,开始分赃。他们三个早有准备,叫手下弟子取出一切储物法宝,将炎洲上这两样最有价值的宝贝搬得干干净净。
须知风生兽、火光鼠都是活物,又不需人喂食,只要圈起一块地界,任其自然繁衍,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仙人夺掠更胜地上盗贼,来去如风,不过一个时辰,三洲仙人便携着瓜分之物回了本岛。炎洲岛上仙人面面相觑,他们寄居于炎洲,自然是为了风生兽而来,如今此地再无长生之物,又有何理由留在这里?
于是十人中倒有九人离了炎洲,分往其他九洲寻人投奔去了。好端端一座大洲,顿时变得荒凉孤寂起来。
又过三日,聚窟洲上来了一个怪人。
这人戴着一顶斗笠,上罩黑纱挡住了脸面。驾一朵云,入岛也不落下,径直奔向洲内最高的洲主大殿而来。
行到殿前,自然有仙人上前阻拦,那守门仙人也有天仙四五品修为,阻住这人喝道:“哪里来的鼠辈,敢驾云入岛!”
斗笠人不答,伸手一指,那仙人胸前现出两个血洞,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旁观人等大惊,个个奔走呼号,找洲主去了。
聚窟洲主得了许多风生兽,这几日心情大悦,正在私苑制药,这时心腹来报,说有人来洲内捣乱。
聚窟洲主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有人来夺风生兽?
他迅疾来到殿前,见这人并不露真面目,心里稍稍放心。他初以为是东海五洲洲主来此闹事,现在看来,倒像是个生面孔。于是心中冷笑道:你只有一人,纵然有些本事,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聚窟洲主上前道:“道友何故杀我洲上仙人,莫非以为我十洲三岛没有律法?”他运目力向这人面上看去,岂知那袭黑纱看似轻薄,却不知何物制成,怎么也看不透。
斗笠人冷冷道:“却香草、风生兽,各取五百,免死!”
聚窟洲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聚窟洲上仙人都在天庭有名有号,纵使玉帝要宝,也要先打个招呼,你以为你是——”
他还没说完,斗笠人袍袖一抖,便将聚窟洲主裹了起来,稍运法力,聚窟洲主便口鼻溢血。聚窟洲主魂消胆丧,他修炼了一万多个年头,眼看便至太乙金仙修为,在这人面前,却如一个孩童无异。
他反应也是极快,迅疾改口道:“上仙饶命!却香草、风生兽都在后殿,我这便去取,这便去!”
斗笠人将聚窟洲主挥出老远,叱道:“速去!”然后落了下来,仍在那云上旁若无人地闭目打坐起来。
洲上仙人惊得六神无主,站在旁边不敢动弹。
聚窟洲主到了后殿,双腿仍在打战,半点儿偷奸耍滑的心思也不敢动。这个斗笠人实在是太过恐怖,教人生不起反抗的心思来。他老老实实将风生兽与却香草各捡了五百,封于储物法宝中,出来交给斗笠人。
斗笠人接过,看也不看,身躯一扭,须臾不见踪影。
聚窟洲主如蒙大赦,出了一身透汗,却是方才紧张过度,战战兢兢,连汗都不敢出,此时才流出来。另有仙人问道:“这人……何等来历?”
聚窟洲主摇摇头:“高深莫测,哪里知道来历?唉,五百风生兽啊,啧啧。”心疼之至。
那仙人道:“洲主,我见那人连看都不看,拿着便走,不若少给一两百——”聚窟洲主瞪了那仙人一眼道:“保命要紧!”
聚窟洲主首徒上前低声道:“此事……可要上禀?”
聚窟洲主沉思片刻,道:“且等等看。这人绝非普通太乙金仙,依我所见,他没有专门劫掠我聚窟洲的道理,我若即刻上禀,只恐惹怒了他……”
正如聚窟洲主所言,片刻之后,南海五洲中的流洲、凤麟洲遭了同样的厄运,流洲洲主为人向来小气,只取了五十风生兽出来,被斗笠人一掌毙了性命,将洲上风生兽尽数劫走,一只未留。
又过半日,又有消息传出,东海五洲中,瀛洲、玄洲、元洲、生洲各有不下千株仙草被强取走;祖洲盛产不死之草,洲主死命相护,斗笠人大开杀戒,斩杀数十仙人,夺一千五百余不死草后,扬长而去。
这番祸事非同小可,便有仙人自告奋勇,前往方丈岛上与东华帝君报讯。
东华帝君闻听此讯大怒,十洲三岛乃天下神仙源流,自古以来世人尊之敬之,皆以此处为世外桃源,向来没有外人敢来作恶。何况十洲三岛与世无争,都为寻个长生,隐世清修的仙人居多,哪里又会得罪什么人?这斗笠人修为高绝,却又专取长生之物,十有八九是为门中小辈预备的。
东华帝君听完各岛来报,提笔研墨,匆匆写就一道奏章,着手下送与玉皇大帝去了。
玉帝正于通明殿中饮酒。自齐天岭一败后,玉帝于朝事不甚理会,或在通明殿饮酒,或去瑶池观舞作乐。好在天下诸事皆有章法条例,即使不开朝堂亦无大碍。
方丈岛使者自昆仑仙岛上了大罗天,将东华帝君奏章上呈玉帝。玉帝看也不看他,道:“金星,读来听听。”
太白金星接了奏章,读道:“呈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
“无用的就略了吧。”玉帝不耐烦地道。
“辰时,一怪人头戴斗笠,以黑纱掩面,至聚窟洲,杀一四品天仙,伤聚窟洲主,夺却香草、风生兽各五百;又至流洲,杀流洲洲主,夺风生兽无算;又至凤麟洲,夺五百风灵兽;又至瀛洲、玄洲、元洲、生洲,夺仙药灵草数千余;又至祖洲,斩杀连祖洲洲主在内数十仙人,夺不死草一千五百余……”
玉帝眉头微皱:“金星,以你所见,是何人在作怪?”
乱象生
金星看着面带微醺的玉帝,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天庭乍败齐天岭,正是人心不稳、岌岌可危之时,为何玉帝仍稳坐通明殿,不思安定人心?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倒似有许多底牌未出。
金星想了想答道:“十洲中仙妖灵草虽可延寿,却多为天仙地仙所用,以微臣看来,倒有两种可能。”
玉帝听金星吊他胃口,便道:“说来听听。”
金星道:“第一种可能便是,这神秘人物夺取仙草,并非为自己所用,而是为手下寻常仙人预备,从他所取数量来看,这股未知的势力恐怕不容轻视。”
玉帝点了点头,道:“这个倒是容易想到,那第二种呢?”
金星道:“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人为自己夺宝。”
玉帝道:“看他修为早至太乙金仙,长生无虞,还夺这些仙草作甚?”
金星道:“这个可能虽小,但确实存在。如若本身功法出了岔子,或修行途中遭了遽变,便有病乱求医了。”
玉帝道:“然后如何?”
金星道:“若是第一种猜测中了,那么,十洲恐怕便吃了个哑巴亏,再难寻到这人。试想这人若知十洲有了防范,必不会再来了。
“若是第二种……倒是有迹可循。”金星想了想道,“天下仙丹妙药虽多,但为人熟知有宝的不过十洲三岛、玉帝天庭、老君兜率宫、南极仙翁紫府宫等处,这人虽去了十洲,但却略过长洲不去,想是担心本事不济敌不过长生大帝。既然如此,其他几处他更是不敢来了。三岛之中高手如云、天庭与兜率宫更是固若金汤。那么,他要长生,下一个去处必定是那里。”
玉帝恍然大悟,道:“有理,你说的自然是下界五庄观了。”
金星施了一礼,道:“陛下明鉴。五庄观镇元大仙虽有些本事,但毕竟孤掌难鸣,算来算去,去那里强夺人参果的风险是最小的。”
玉帝听金星分析得头头是道,端起杯来饮尽,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金星,这差事我便交给你了!”
金星苦着脸道:“陛下,微臣功力不逮,怕是捉不住这人。”
玉帝道:“哪里会叫你去捉他?你带千里眼至勾陈大帝处,叫他们两个至五庄观守上几日。这人既然遮住了脸面,必定是怕人认出,只教千里眼记下他的真容,还愁捉不到他?”
金星当即领旨,道:“勾陈大帝处,还请玉帝拟个法旨,微臣才敢前去。”
玉帝道:“那是自然。”提笔写了几字,交付金星。又不经意问了一句:“东极青华大帝伤势如何了?”
金星道:“恐怕百年无再战之力。”玉帝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挥手叫金星去了。
万寿山五庄观,松坡冷淡,竹径清幽。上有白鹤往来浮云间,下有猿猴窜跳托果盘。却是世上难得的清净之地。
道家有语云:人事少则道心生。镇元大仙这一日端坐蒲团,坐观天地,又悟出了一式了不得的神通,心中甚喜。他移步至人参果树下,看着一个个粉妆玉琢宝光缭绕的果子在树上生机盎然,有心再摘一个吃了,又实在舍不得。
自开园后,他也只吃了两枚,树上剩下的二十八枚,每日总要数上几遍才肯安心。
他正在这里端详,忽然脸色一变,喝道:“何人来此?”
只听云端有一人冷笑道:“好果子,怪不得爱如珍宝!”这声音冷冰冰的,也听不出是男是女。
镇元子抬头一望,见一人头戴斗笠站在云端,缓缓向人参果园飘来。他自知这人绝无善意,袍袖向外一拂,叱道:“退了去!”
镇元子自认这一式“袖里乾坤”天下无双,哪知斗笠人浑然不觉,只是前行之势微微一滞。镇元子大惊,他唯恐在此比斗伤了人参果树,于是跃在空中,逼上前去连挥两袖。
斗笠人微微笑道:“就这点儿本事,如何护得住天地灵根?”他也不与镇元子缠斗,一根软鞭抖将出来,丝丝绕绕将镇元子裹在其中。
镇元子袍袖与这软鞭缠在一起,自然使全力挣脱,再看那斗笠人,使个“移形换影”,已到了人参果树上,也使袖子一裹,三枚人参果便落入袖中。
镇元子又惊又怒,这般摘法,岂不将满树果子都取尽了?只是这根软鞭着实可恶,看似死物,却如灵蛇一般难以摆脱。
斗笠人又摘了三枚纳入怀中,忽然脸色一变,急忙从树上跃下,收了软鞭便遁去了。
镇元子唯恐是计,不敢去追,他也知即使追上也无用处,这人实在太过厉害。于是愤愤然来到人参果树下,这一次损失惨重,六枚人参果顷刻间成了他人囊中之物。
镇元子狠狠心,上树摘了一枚,三五口便吞下了肚,心道:若再来抢夺,我便将这一树果子都毁了!
通明殿中,勾陈大帝面色发青,引着千里眼匆匆而入。
玉帝见勾陈大帝神情,知道必定有所收获,于是喝退殿上众人。勾陈大帝行至近前,与玉帝耳语传音,玉帝听了之后脸色遽变,反问千里眼:“你可看清了?”
千里眼伏倒在地,道:“千真万确,此事不敢有半点儿疏忽。”
玉帝叹了一口气道:“乱了,当真乱了。”
勾陈大帝道:“此事如何是好?”
玉帝想了想道:“容朕再想想,有劳勾陈大帝了。”
勾陈大帝与玉帝告辞。玉帝与千里眼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与旁人讲起。”千里眼自然起誓发愿,玉帝又道:“你将此事告知游奕灵官,让他去西天佛老处走一遭。”
千里眼得令出去,玉帝一人在偌大的通明殿中独坐,想着想着,竟露出了一抹微笑,喃喃道:“乱了才好。”
唐僧师徒出了黄风岭,继续西行。
悟空气走了灵吉菩萨,心中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他初时只道西天取经是必成之事,现在看来,倒是多了不少曲折,黄风怪死了固不足道,却给人传出一个讯号——孙悟空很强。那些心存异想之人若要阻挠取经,自然慎重许多了。
过了这一难,一路平静许多,黄风岭以西一马平川,他们三个经夏历秋,这一日忽见一条大河阻住去路。
悟空跳在空中张望,下来禀告唐僧道:“师父,这可难了,此河不下八百里宽窄,又无一个船家,如何能渡得过去?”
唐僧更是没了主意,坐在马上直搓手,道:“近处连高树也不见几棵,纵伐木做舟都无材料。”
八戒“嘿嘿”道:“我老猪倒是能过去,只一跺脚便可。”
悟空白了他一眼道:“你过去有何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