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煊站在皇宫的最高处，揽月亭。背着手，凝望远处的落日，太阳只剩半个脸露在外边，周边的云朵被染得红红的。
宇文煊喃喃自语道：“天就要黑了。”
他把视线投向更远处，看见百姓家的炊烟，袅袅的。秋风鼓起他白色长袍，越发显得他孱弱，似乎要随着风飘出皇宫外。宇文煊想，如果真的能够飘出皇宫外那该有多好，飘到平民百姓家，过一过普通的日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母慈子孝。
他的思绪远了，傍晚，想象着自己担着柴回来，一进院门，母亲就迎上来，一边接过自己背上的柴，一边嗔怪着：“平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担心死了。”却心疼的用袖子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自己憨憨的笑着：“怕明天变天，所以多砍了一些，就误了天色。”
宇文煊默默的笑起来，嘴边的纹路都舒展开了。平安，多么温馨的小名，自己身体不好，娘希望自己能够平平安安长大，起了这么个小名，可是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小名了。
常躬站在宇文煊后面四五步远的地方，微微弓着背，双手垂在两侧。即使没有人看见，他仍然保持着恭谨的姿势。他看着宇文煊的后背，瘦弱的，却挺的笔直。皇上越发的瘦了，常躬想道。他微微上前一步，弓着身子说：“皇上，天晚了！”说完，又往后退一步，侧开身子。
浸在沉思中的宇文煊微微一惊，看看四周，自己还在皇宫里，梦醒似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过身来，萧索应道：“回吧。”
宇文煊依然背着手，走下台阶，下了三四个台阶后，突然回身，盯着常躬。那目光阴冷，常躬悚然，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居然是俯视皇上。赶紧跪下，伏下身子，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凉气沁到脑门，昏乱的脑子有些清醒。想着皇上要说些什么，该如何应对。
常躬只听到宇文煊幽幽的声音，“常躬，你启隆元年来服侍我的，是皇太后派来的。经过启赫，现在是启煌二年，也就是你跟了我二十二年。二十二年，不短的时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二年。”宇文煊顿了一下，叹口气，接着说：“你也老了，都两鬓斑白了。”
话锋一转，语音铿锵，“我大周自魏而出，历经孝闵帝、明帝、武帝、宣帝、静帝五朝。大定年间，乱臣贼子杨坚作乱，历时五年伏诛。自此，天下大定。”
这一段话说的犹如金石相撞，礓礓作响，豪气干云。
常躬伏在地上，胸中都溢满豪气，想起那动荡的五年，多少英雄，多少豪杰。
这么一大段话说完，好像几欲耗尽宇文煊全身力气，宇文煊用力的咳出来，好像把肺都要咳出来，他用手绢用力握住嘴，喉头一阵腥甜。
常躬双膝当脚，移过来伏在宇文煊脚下，泪涔涔而下，哽咽道：“主子，保重龙体啊！”
“可惜啊，我自婴孩登上位，体弱多病，一直受制于人，无法施展生平抱负。”宇文煊虚弱的说，展开手绢，一滩血红，在微微的余晖中都那么刺眼。他收起手绢，用力握紧。
宇文煊深深吸气，复又吐出，平复心中翻涌的血气。徐徐说：“常躬，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我命不久矣！”
常躬心中惨然，痛哭失声，“皇上，春秋鼎盛，必然长命百岁。”
宇文煊微微笑了，“你不必说好听话安慰我。”说毕，笑容一敛。弯下腰，伸手挑起常躬的下巴，沉声说：“抬起头来，看着朕。”
常躬一哆嗦，抬起头来，心下揣度，“皇上刚刚一直自称”我“，现在称”朕“，要问什么呢？”
常躬颤巍巍抬起头，对上宇文煊的眼睛，宇文煊的眼珠黑黝黝的，像一口深井，不见底。又像看见底，水底潜着的两粒黑宝石，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冷冰冰的，却又光彩流转，夺人心魄。
“朕问你，朕百年之后，朕的儿子继承大统，你会站在哪里？朕的儿子身边，还是别处？”宇文煊的脸庞贴得常躬脸很近，常躬都能感觉到宇文煊呼吸，凉凉的，常躬的脸上起了一层小栗子。
“奴才一定会站在主子身边！”常躬战战兢兢的回答。
“好一个奴才，朕问你，谁是你主子？朕还是太后？”宇文煊的手捏的越发紧了，常躬觉得自己下巴都要被捏碎了。
常躬直视宇文煊的眼睛，那里闪烁着一簇暗暗的火苗，阴阴的确是炽热的。“奴才一定站在皇上身边，至死不渝。”
宇文煊松了一口气，放开常躬，顺手搀起常躬，扶着他肩膀道：“很好，很好。君臣一心，大事可定。”
常躬退后一步，微垂着头，叹息道：“皇上早要有如此决断……”自知失言，惶恐跪下，连连磕头。
宇文煊虚扶了一把，“起来吧，你说的对，朕若早要有如此决断，事不至此啊，事不至此啊。可能人快要死了，就无所畏惧了吧。”
宇文煊抬眼看看远处的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只在云朵的缝隙处才看见微微的亮光。自言自语道：“天黑了，回吧，太后还在等朕用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