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治站起身，也笑，“对，我是负了宋留。皇祖母，你又忘了，大梁黄河为什么会决堤，宋道因为什么要自杀？年代太久，你又忘记了吗？那年的堤坝是多么坚固，专门留了泄洪的地方。是你和你的大司空张弛，在泄洪区圈占了千顷良田，怕一泄洪就冲走了你的财富，于是命人暗中扒了大梁黄河堤坝。多少人死于非命啊，多少人流离失所啊！”
杨祥芷呆呆的，年代真的太久远了，久远的自己真得忘了。
“张弛怕宋道因夫人说出实情，逼她自杀，许诺放过宋留，可是他没有，要不是我，宋留早就死了。我救他一次，负他一次，也算是两不相欠。”
杨祥芷彻底瘫在椅子上，宇文治多少年的卑微，多少年的怨恨，多少年的屈辱，多少年的愤怒，今天终于找到出口。
可是这些东西流走了，宇文治的心也空了。
宇文治扶着门框，低低道：“皇祖母，朕还是谢谢你，若不是你，朕也不能实现父皇的遗愿，也不能一展生平抱负。为了九州归一，百姓安康，朕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抛弃。”
在宇文治一脚跨出门槛时候，杨祥芷忽然一跃而起，冲到宇文治身边，咯咯笑，“你觉得你站到了道德的高度来审判我，你没有资格。咯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杨祥芷的声音又轻又细，似乎是从冥界吹来的幽风，“你根本不姓宇文。”
宇文治如受重击，侧头看向杨祥芷，杨祥芷抿着唇，得意地笑，“你不是宇文家的种，你父皇就不是宇文家的种。”
“你胡说！”宇文治目露凶光，伸手掐住杨祥芷的脖子，杨祥芷不挣扎，“你父皇不姓宇文，姓杨，是叛贼杨坚之子。”
宇文治额头青筋暴起，用力掐着杨祥芷脖子，“闭嘴，闭嘴！”
由于身体太过虚弱，杨祥芷一边咳嗽，一边还能说话，“宇文家都被杨坚杀绝了，要不，你以为我如何能够顺利出宫。进宫没几天，杨坚就要了我，他要做吕不韦，可是宇文赟并没有多宠爱我。”
宇文治颓然地松手，顺着门框，滑到地上，杨祥芷也坐在门槛上喘息，“你还能这么振振有词吗？你还能这么挺直脊梁吗？你父皇就是篡了宇文家大位的，你当然也是篡位的。你和你杀的那些乱臣贼子一样，也是乱臣贼子！”
宇文治不停地咳嗽，嘴里涌出鲜血，宇文治用袖子抹去，踉跄着起身，笑：“这可笑的命。方先生说得对，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一直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不是天地逆转，其余的乾坤我都可以逆转。可是还是命中注定。皇祖母，看样子，孙儿要借用你的豪华寝陵啦！”
“不，那是我的！”杨祥芷大呼。
宇文治回身冷笑，“好啊，你现在就死，我给你风光大葬。”
杨祥芷嘴巴张着，里面只是呼出空气来。
“你这样自私的人，怎么会舍得死呢？”宇文治讥诮地笑。
七天后，太后杨紫欣下葬，谥号“明哲”。
启开地宫的大门，宇文治抱着杨紫欣，并没有用棺椁，杨紫欣脸色嫣然，比生时还要美丽。宇文治一路抱着杨紫欣，走过长长的玉石甬道，来到主墓室，一方超大的玉棺放在高台上，四面点着长明灯，做成人灯的宏奴跪在台阶下面，双手举着灯。
隔着玉棺，宇文煊的面容模模糊糊，宇文治将杨紫欣放到高台上，倚着石壁，奋力将玉棺盖子推开，宇文煊没有一点腐烂，还是当年的模样，好像还稍稍胖了一点，不像以前那样清癯。
宇文治将太后杨紫欣放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宇文治好像听见太后杨紫欣的幽幽叹息，甜蜜满足。
宇文煊和杨紫欣两人头碰头，脸挨脸，唇边都是平和的笑容，宇文治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玉棺。
走下几级台阶，来到李群的棺椁前，坐下，趴在李群棺材上，低低道：“娘，我来了。”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宇文治居然趴在棺材上睡着了，没有做一个梦，就是踏实安心。
宇文治醒了伸伸懒腰，慢慢走出。
外面的大臣都要急疯了，但是谁也不敢走进地宫。
见宇文治懒洋洋地出来，都松口大气。
太后大丧过后，宇文治才腾出手来论功行赏。
太原李家俨然成了朝廷的新贵。
贵郡王宇文璨被擢为太子，梅嫔沈莺一跳，果然成全了宇文璨，不过，宇文治也没有别的什么儿子可以选择。
宇文珏被贬为庶人，过继给史云姣，两人一同在陌离宫生活，史云姣带发修行。
王衍一跳，成全了史云姣。
宇文冼和宇文演一家，男丁全部绞杀，女人充入入妓寮。
宇文冶一家，男丁全部流放，女人全部贬为庶人，除了几个王妃圈禁在王府内，其余一律婚配。
史良容自杀，高清莹半疯不疯的，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各地小股反叛的，只是斩杀了头领，其余一律遣送回原籍。
天下又重新安定，本来也没有损伤多少元气。
江山稳固、社稷无恙、百姓安康、仓廪充实，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只有宇文治身体不好了。
宇文治很不好，非常不好，已经不能上朝了。
在平壤的那一箭，已经伤了宇文治根本，虽然表面养好了，但是内里并未完全愈合，接着长途奔袭至长安，从身体上和精神上乃至灵魂，都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宇文治就像一株根深蒂固的大树，从根子腐烂了，所有的树干都已经被蛀虫蛀空了。
每一天，宇文治都觉得精神气力慢慢从身体流失，都可以听见流动的沙沙声，就像无数的蚕儿在蚕食桑叶，日夜不间断。
以后，宇文治再也不用管以后了，也管不着了。
从没有这么轻松过，这么快乐过。
宇文治替宇文璨写好了禅位诏书，名字还是空的，看情况填写。
如果将来宇文澄不能够控制住李家，就让宇文璨禅位，李世民会留给宇文璨一条活路的。
至于宇文澄，怕是不能活命了。
如果宇文澄能够控制住李家，宇文璨就会将皇位禅让给宇文澄，宇文澄应该也会留一条活路给宇文璨。
至于李世民，怕是不能活命了。
如果宇文澄和李家斗个两败俱伤，而宇文璨能够把握好机会，宇文璨就能独掌朝局，那宇文澄和李世民怕是都不能活命了。
不管怎样，不是强行篡位，就不会烽烟四起，天下大乱，这样天下百姓就不会不受苦。
管他什么人当皇上，只要肚子能饱，身上能暖，都一样。
宇文治也只能算计到这一步了。
真的只能算计到这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