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卿,高卿认为这是朕的家事,你以为?”
“天子无私事,天子家事就是国事。”王伽毫不退让,且言辞犀利。宇文煊脸沉下来,“王卿,你知道什么叫妄议吗?”张弛越众而出,“皇上,王大人虽然言辞过激,但忠心可表。皇储之事关乎国运,可从长计议。”
可是王伽却不领情,犹自挺着,跟拴马桩似地,“臣不知道什么叫妄议?臣就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宇文煊腾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在金阶上踱来踱去,靴子踱在金砖上,囊囊作响,他越踱越快,底下群臣都青白着脸,手心渗着汗,知道皇上这是大怒了。宇文煊咬着细白的牙,“王伽,你这是要做直臣啊,朕成全你。你——回家伺候老娘吧。”
王伽端端正正跪下,磕三个头,把官帽摆放在地上,“臣替老娘谢谢皇上。”说完,甩甩衣袖,哈哈一笑,径自走了。
“皇上,王伽虽出言无状,但念在其一片忠心份上。”不等高颖说完,宇文煊就把高颖打断了,“说到皇储,朕还真有话要对众卿说。”宇文煊走下,弯腰捡起王伽的官帽,“大好的乌纱,却有人嫌沉。”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舒适安闲,好像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
宇文煊自袖中掏出一个扁方形木盒,“朕,”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见群臣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手中的木盒,眼光中带着好奇,期待,紧张,焦虑,各色情绪都有,宇文煊转动着木盒,若有所思,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木盒打转,“朕驾崩之后,众卿在朝堂之上,众目之下,打开决匣,宣读新皇继位诏书。”
殿上很安静,突然一下子的静寂,宇文煊好像听见殿外秋虫的啾啾声,群臣都惊呆了,高颖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皇上,龙体安康,定能长命百岁。”张弛紧接着跪下来,群臣都跪下来,嗡嗡地说着吉祥话,奉承话。宇文煊嘴角吊起来,眼里都是讥讽,从群臣面前悄然走过,下摆带起一阵风,拂过群臣的脸庞。
宇文煊坐回龙椅,目视下面乌鸦鸦跪着的群臣,孤独落寞,这些人里面,谁是真心关心自己的。沉声道:“都起来吧,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们不是变着法儿打听刺探朕的病吗?从太医院打听,偷看太医的药方,收买熬药的太监宫女,甚至偷药渣。今天,朕坦荡荡告诉你们,怎么还藏着掖着。就怕新皇登位,失了自个的荣华,要及早巴结吗?”
群臣伏在地上,秋季地上冰凉,凉气顺着膝盖上爬,浸透全身,可是所有人鬓边都是汗。宇文煊低沉暗哑的声音就像天际的滚雷,隆隆从众人头顶轰过,在众人耳边炸响,炸的众人心儿肝儿一阵乱颤,那些心里有鬼的,就像光脚在刀尖阵上跳舞,被扎的一个个透亮的洞,呼吸喷在地上,明晃得地上渍出一层水雾。
“朕不诛你们,朕诛心。摸摸你们自个的心窝,你们配为人臣吗?”宇文煊说得急了,一阵猛咳,又出血了。
高颖听着这些雷霆之语,字字锥心。自己虽然不至于下作至此,但是一直明哲保身,还一直自诩为洁身自爱,恭谨克勤。
跪爬出列,“臣,死罪,恳请皇上稍息雷霆之怒,保重龙体。”宇文煊猛烈喘息,平息半晌,抑住拼命上涌的血气,那些鲜血似乎要喷涌而出,躁动着,不安着,像是蛰伏着妖魔,将要脱禁而出。
宇文煊声音平静虚弱,透出刻骨的悲凉,“都起来吧,是朕过了。”群臣战战兢兢起来,宇文煊目光一一扫过,谁都觉得皇上的目光冰冷的射在自己脸上,像刀子,似锥子。“如果谁不遵决匣之旨,谁就是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最后这几个字从宇文煊牙齿缝中挤出,带着丝丝凉气,在大殿中回响,渐渐消散,“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诛之,诛之。”
两天前张弛就收到宋道因八百里加急的乞罪折子,以项上人头担保近年大梁黄河堤坝不会决口的宋道因自杀了。他自认为坚固的黄河堤坝没有挡住秋汛,只好实践诺言,张弛已经派人把宋道因妻儿拘押来京。可是宋道因是自己的门生,大梁刺史这一职也是自己举荐的,荐人不当这个罪名可大可小。这几天皇上精神不济,吐血越发厉害,自己托人把宋道因的乞罪折子放在一堆折子下面,并且私下已经调拨银钱粮食运往大梁。
启煌二年八月二十二,这一天宇文煊感觉精神稍好一些,坚持要上朝,心里记挂着大梁黄河堤坝是否抵住八月十八的大潮,没有见到宋道因的折子,按说,无事,宋道因也应该上折子报报平安。
常躬给宇文煊整理折子时,发现宋道因的折子放在请安折子里,这时候宋道因的折子怎么会到请安这一类折子里,自己打开瞧一眼,居然是宋道因乞罪折,很长,用鲜血写的,那鲜红的血色,刺鼻的腥味,常躬闭闭眼,又将折子悄悄放在请安折里。皇上这时候可经不起刺激啊。但是皇上要是上朝,这事恐怕是瞒不住了。
宇文煊已经没有办法端坐在龙椅上了,只能斜倚着。自己的呼吸声敲打着自己耳膜,沉重浑浊,大风穿过破败的窗户纸大概也是这种声音吧。
“众卿,迄今朕没有收到宋道因的折子,天道垂怜,今年大梁无恙矣。”宇文煊积蓄一些力量才把这句话说的平稳。
底下的大臣全都垂着头,没有人与宇文煊对视,也没有人上前说一些吾皇圣明之言。宇文煊眼前一黑,黑的窒息,又一亮,亮的刺眼,嘴边溢出血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张弛道:“你说,大梁城安否?”
张弛扑通跪下道:“皇上,保重龙体。”宇文煊站起来,厉声道:“说!”
张弛声音干涩,单调,像是刀剑反复蹭过磨刀石的擦擦声,刮得众人耳朵生疼。“皇上,大梁城已是一片汪洋,三十万人无家可归。宋道因已经服罪自杀,臣将其家眷拘押来京,现正在路上。皇上,宋道因死不足惜,您一定要保重龙体,臣已派人赶赴大梁救灾。”
宇文煊手臂还笔直伸着,目光涣散,嘴里喃喃自语,“竖子误我,竖子误我。”突然大叫,“竖子误我啊!”一口血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身体摇晃几下,伸出的手在空中胡乱的,茫然的抓几下,什么也没有抓住,摔倒在地,从金阶上滚落下来。
群臣傻了,呆了,木了,突然又醒过来,惊呼,“皇上。”一起拥到宇文煊跟前,瞬时把宇文煊围在里面,又不敢动手,只在旁边干呼嚎啕。张弛见皇上手直直指向自己脑门,似乎都感觉到那股凉气,心里悚然,便比别人反应慢一步,待上前,已经挤不进去,于是在外围高喊一声,“高大人,现在不是慌乱时候。”高颖在内圈,正伏地垂泪,听得张弛叫自己,暗道怎么就糊涂了。忙收住泪,颤巍巍伸出手探到宇文煊鼻下,还有悠悠的呼吸,松口气,沉声对周围痛哭的大臣们道:“各位大人,散开,这样围住,皇上不好透气。”周围大臣一散开,张弛就冲进来,高颖冲他点点头,“把皇上送回大德殿,赶紧宣太医。”太监们用软轿把皇上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