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冶嘴角微微上挑,目光雾雾蒙蒙,忽然笑了,就像来一阵大风,吹开山间的浓雾,看见山的巍峨,水的清澈,花的娇艳,叶的碧绿。
他试探地叫一声,“母亲。”无人回应。
走进内间,高太嫔独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剪刀,疯狂地剪着什么,嘴里还狠狠咒骂着,不管不顾地,都弄伤了手,血沾到手里明黄的布料上,暗淡成色泽诡异的花朵。
宇文冶心里一紧,跪在榻前,也不敢去抢母亲手里的剪刀,怕弄伤母亲,“母妃,您要是有气就冲儿子来,千万别作践自个身子。”见高太嫔停下手里动作,慢慢去扯她手里的布,高太嫔也没有反抗,宇文冶拽出一块,脑子轰地一响,这是龙袍了,虽然已经被高太嫔剪得稀巴烂,声音都颤抖了,“母妃,这是死罪啊!”
高太嫔忽地抬起头,倒唬了宇文冶一跳,这是自己母亲吗?自己母亲从来都是鲜艳夺目的,就像清晨第一朵怒放的虞美人,上面滚着晶莹透剔的露珠。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妆容凌乱,眼睛血红血红的,里面的光疯狂可怕,垂下的一缕头发灰索索的,不再是往日乌光水滑的模样。
宇文冶眼眶发热,嘴巴发苦,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瞧着母亲,伸出手想替母亲将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高太嫔一侧脸,躲过,宇文冶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无力地垂落。
高太嫔立着细细的眉,血红眼睛瞪着,娇笑着:“死罪?你去告发我呀,送你个加官进爵的梯子,说不定小皇帝一高兴,以后就免你跪了。”这是高太嫔惯有的娇笑,可是平时声音珠圆玉润,余音微微上挑,说不出的柔媚宜人。可是现在嗓子沙哑干涩,发出的娇笑变了腔调,带着尖利的嗤嗤声,在配上凌乱的妆容,让人恐惧又心酸。
说完,又发了疯一样剪那龙袍,宇文冶也不再阻止,跪在地上,垂了头,良久萧索道:“母亲,儿子知道,儿子没能当上皇帝,让您失望了,可是那是父皇的意思,儿子也没得法子。母亲你就想开点吧,宽慰自己也放过儿子。”
高太嫔忽地将龙袍抛下榻,落在宇文冶面前,立起身来,尖利道:“那遗旨是假的,是杨祥芷篡改的,你与宇文治名字就差一点,那日,先皇驾崩时,只有她一个人在跟前,先皇帝还好好的,突然就没了,说不定皇上也是她害死的。”
宇文冶苦笑,这天家当真是没有骨肉亲情,“母亲,遗旨是假的又如何?现在已经变成真的了。五弟真的是做得很好,真是比我强。”
高太嫔瘫倒在地上,嘤嘤地哭,“五弟,真难为你叫的出口,今朝君臣已分,你见到他要行礼,你只是他的奴才,他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得死。你是他皇位的最大威胁,迟早他会叫你死。”
宇文冶跌坐在自己脚跟上,苦笑着道:“五弟是良善之人,他不会这么对我。”
高太嫔一挑嘴角,讥诮地笑了,“良善之人,这宫里哪有什么良善之人,你看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是良善之人吗?”
宇文冶冷冷笑了,抓起地上龙袍,那鲜亮的黄色,腾云的龙,“母亲,即使我当了皇帝又怎样?还不是握在你手心。不是我想当皇帝,是你想当太后,当祖母那样的女人。”
“啪”,宇文冶脸上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嘴角溢出血,宇文冶舔舔,甜中带腥,呵呵笑。高太嫔也呵呵笑了,“我现在相信一点都不怀疑那遗旨是假的,先皇怎么可能选你这样一个窝囊废呢,他自己是个窝囊废,难道还想再选一个窝囊废皇帝吗?”
这是一支利剑,正刺中宇文冶心窝,宇文冶眼前一黑,痛楚难当,默默站起来,“母亲,您多保重吧。”摇摇晃晃朝外走。
高太嫔伸手想抓住宇文冶,宇文冶翩飞的衣角从她手心滑过,白色的背影越走越远。
已是入冬,天阴的厉害,怕是要下雪。
杨祥德出门的时候想,所以特地带上斗篷。轿子一晃一晃地,杨祥德都有些瞌睡起来,心思却是极清明的,双手又拢一拢,想着下次出来该带个手炉了。
虽然新皇登基了,太皇太后明着好像落了下风,可是经营这些年,不是一下子就会垮的,想着再看看,等局势明朗些。也许新皇登基后,会有些大动作,可是小皇帝只是和伴读张筗一块玩耍,什么事情还是右太皇太后做主,太后也没什么不满,只是把小皇帝照顾的无微不至。左太皇太后就露一次面,现在还是在陌离宫吃斋念佛。
杨祥德有些等不及了,女儿也从来没有说要见自己,想着还是自己主动去见她,这个谁也说不出什么,当爹的见女儿,再寻常不过了。
杨祥德掀开轿子的小窗户帘子,刚过晌午,天黑的就好像要到了晚上,天边灰蒙蒙的,看不清楚是卷卷的云,只是一片铺在天上,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铅坠子似地吊着。
到宫门口,雪珠子下来,打在人脸上生疼,杨祥德戴上斗篷,披上披风,笼着袖子。在宫门口犹豫着,还是先去了正阳宫,这样太皇太后问起来也不突兀。
正阳宫里,暖的跟三春似的,太皇太后懒懒地歪在榻上,看着罗琳做针线活,嘴里说着些闲话。杨祥德陪着说些个家长里短,有讲些个民间的趣事逗得太皇太后笑一阵子,见太皇太后神色倦怠,便起身告辞,说要去百福宫看看,仔细观察着太皇太后脸色,杨祥芷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去吧,对太后说,天冷,让两孩子多穿点,别一天到晚出去疯。还有啊,这早晚两省也减了,有心想着老太婆,再不在这个上头。”说着,自己倒笑了,“倒是本宫多嘴了,太后照顾皇上那是用心的。也罢,这些话也不用说了。”
杨祥德答应着出去,心里揣摩着太皇太后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像是极有深意又像无心为之,是要敲打太后还是敲打自己,那这话还带不带。
在正阳宫这一会儿工夫,地上已是一层薄薄的雪,不再是雪珠子,纷纷簌簌,雪落得既密又快,四处静寂无声,只听到雪花坠落的轻微声响,远远望去,皇宫雕廊飞檐都笼罩在一层雪雾之中。
杨祥德迤逦着到百福宫,大门紧闭着,门口挂着两盏油纸灯笼,一个人也没有,敲了半天门,方才有人开门,杨祥德在雪地里站半天,浑身上下都冻透了,心里窝着火,一见有人开门,呵斥道:“平时你们这些个奴才就这么伺候太后的?”
袅罗惊讶道:“老爷,您怎么来了,是奴婢的不是,见雪下得紧,估摸着不会有人来,就叫那些丫头小子自己找点乐子去,这会儿还不知道都猫在什么地方烤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