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去见袁啸勇。
我在镜子面前伫立很久。我的衣服换成黑色,黑色立领装,黑裤子,黑皮鞋,一身黑。我的头发由长发改理成板寸头,一根一根直戳戳地。我的目光不太冷。我在镜子里狠狠地瞪自己,让自己凶一点,保持斜视,这样看起来凶一点。
能一下子镇住袁啸勇吗?
我必须镇住他。
车慢慢朝武昌开,我在心里设计着我和袁啸勇见面的多种可能。心里一直是挑战的兴奋。袁啸勇,这个当年一直欺侮我的人,二十年后,我一定要扳回来。每一个曾经欺侮我的人我都必须去扳回来。
我是在帮马小蝉,同时也在帮自己。
车子绕过东湖公园大门口的转盘,就能看见这个叫“普通话”的茶社的广告牌,我很远很远就看见袁啸勇了,他戴一幅茶色镜在茶社门口走动,每来一辆过路车,他先取下茶色镜偏脑壳看一眼,然后又戴上眼镜装着若无其事,模样很可笑。
我的车开过来,他取下茶色镜儿张望,眼看我要拐进茶社,他学交警的样子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我立即变向,直开过去,等他戴上眼镜儿以为没车再来的时候,我快速调头开到他身后。
我突然鸣笛。
这种笛声是我来之前专门请人调过的,尖锐而恐怖,象秃鹫鸣叫的声音。我持续的鸣笛之后,整个东湖鸟语林象发了海啸一样,各种鸟都逃命似地乱窜,有的撞上树枝,有的飞往湖面,另一些飞上天空。盘旋,惊叫,久久不息。
袁啸勇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降下车窗,哈哈哈哈大笑。我笑得直抖,几乎岔不过气来。
袁啸勇在我的笑声中缓过神来,他把掉在鼻梁上的眼镜儿扶正,吃惊地看着我说,你是谁?杜光辉?
我说,是,我是杜光辉。
我们在荷花池边上的一个室外廊檐坐下,他的眼珠仍然像甲亢患者那样吊在外面,但是目光却相当柔和,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锐利。
你知道马小蝉吗?这是她开的茶社,他说。
我装糊涂说,哪个马小蝉,是当年和你谈恋爱的马小蝉吗?
他有点不自然,扭动了一下身子,说,对,就是那个马小蝉。
你们后来没有结婚吗?我故意问。
他的目光不敢和我对视,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说,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没有结婚?
袁啸勇重重叹口气,说,二十年的事,一句两句怎么说得清呢?
袁啸勇,我说,当年你一个人打破了我们多少人的美梦,你知道吗?
他抬了一下头,似乎很茫然,有点痴呆的样子,说,我怎么打破你们美梦了?
我笑起来了,说,你在装傻吗?当年班上多少人喜欢马小蝉?多少人吃过你的拳头,包括我,我都挨过你的打。
他迷瞪瞪地说,你也喜欢过马小蝉吗?
我说,你真的忘了吗?
他又叹一口气,说,唉,都二十年了,谁还记得呢?
他开始抽烟,很凶狠凶地抽,烟雾笼罩他的脸和全身。我们面对面坐着,但是看上去却很远。远远地,袁啸勇像一捆湿柴一样堆在那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给她当保安,袁啸勇说。
当保安?我说,那马小蝉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她一分钱都不给,他说。
一分钱都不给?我有点诧异。
不光一分钱都不给,她每天都想赶我走,他说,十九年了,快十九年了,她每天都在赶我走。
十九年?我吃惊地说,你跟着马小蝉十九年了吗?
快十九年了吧,他叹一口气。
这是真的吗?十九年!我的头探过去,直直盯住他的眼珠。
我眼看着他的眼泪从眼眶深处往外渗,然后顺着眼珠往外流。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在乡下见到的一只老狗,那只老狗有一回流泪也是这样,漫漫地泪水最终把硕大的眼珠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