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选择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譬如我袁啸勇。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踏上前往深圳的火车,我去深圳进碟片,我在车上昏昏欲睡,火车一直向南,带着我疲惫的身体和受伤的心,向南向南。
我为什么一直在做光碟生意?二十年来,我为什么一直吃这碗饭?二十年了,在我们古城襄阳,在武汉,甚至在广州深圳,当初和我们一起做这类生意的,大多都改行了,找不到他们的影子了。从磁带唱片开始,发展到VCD,很多人改行不做了,从这个行业退出了;从VCD发展到DVD,又有一批人改行了,从这个行业消失了。现在,网络像潮水一样包围着我们孤岛一般的城市,强行进入我们的生活。音像市场如沙堆一般大片大片地被潮水一冲即垮,又有一大批音像人改行做了其它生意,找不到他们的影子。
我却一直在做这个生意,二十年了,没有改行干过其它事情,甚至没有产生过改行的念头。这是一项让人快乐的生意,至少我这么认为。一只小小的碟片,却能让一大群观看的人泪如雨下,这就是它的魔力。一只只碟片,牵引着我们这一代一代人的情感,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我们从王洁实开始,听到邓丽君,听到刘德华,一直听到现在的超级女声,我们从《霍元甲》,一直看到《铁达尼》和现在的《色·戒》。有一对夫妻,正在闹离婚,那天丈夫在我这里租了一盘碟子,叫《女人不哭》。丈夫在家放,妻子无意中扫了一眼,她被片子里的情节吸引了。他们坐着看,一开始很远,后来越坐越近。他们流着泪看完了这部片子,然后拥抱在一起痛哭后来他们和好如初,共同请我这个租碟人吃饭。还有一次,我在试碟,看《廊桥遗梦》,看到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用放大镜在寻找多年前的偶遇情人金凯,他正在沙漠中孤独地旅行。看到那里,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侧身擦眼泪的时候,我发现一圈围观阅片的人,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珠。
火车开到赤壁,我在昏睡的深处被什么扯了一下。我心里开始发痛,我开始想马小蝉了。她现在在哪里?她的胃痛今天没发吧?茶社的生意今天怎么样啊!我这么胡乱想着,心里一扯一扯发疼。选择某一个人去爱,时间长了,就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爱马小蝉是我用近二十年的时间,一步一步,一点一滴,积累而来的生活方式。
二十年前,那个既将高考的夏天,某个晚上,同学们都在焦头烂额地复习,我坐在教室外面的乒乓球台上发呆。不发呆我干什么呢?我看看教室里的同学,他们一个一个都在做着大学梦,只有我没有梦了。我心里很不平衡,总想搞破坏,我正在想怎么搞破坏的时候,马小蝉从教室后面闪出来了。
马小蝉径直向我走来。
马小蝉看着我说,袁啸勇,你为什么不搞学习?
我说,没意思,这帮鸟人,天天学什么学?真是没意思。
马小蝉也用快乐的口气说,真的是,这帮鸟人,学什么学啊!没意思!
我对马小蝉和我讲话没有一丁点思想准备,此前她一直不怎么睬我。这句话之后,再不知说什么了,楞着发呆。
马小蝉说,袁啸勇,你是真的爱我?
我怔了一下,立即说,当然,绝对。
马小蝉把脑壳偏一下说,那你什么都敢为我做吗?
我脱口说,当然,你只要说,你一说我就去做。
马小蝉说,好,那你学董存瑞,用炸药包把这所学校炸了!
炸学校?我一时没想明白。
你不敢吗?马小蝉说。
敢!我从乒乓球台跳下来,很大声地说,不就是炸学校吗?这个鸟学校,这个整天只知道逼人高考的鸟学校,不炸它留着干什么?
我们离开乒乓球台去炸学校。我们找到学校最高的教学楼楼梯拐角,我站在楼梯檐下。马小蝉并没有让我真炸。她找了一块砖头,让我学董存瑞那样那右手顶在楼梯檐壁上。她站在远处喊:为了共产主义,同志们,冲啊……
我们哈哈大笑。
车开到长沙,我心里愈发难受。我下车去买一瓶水,夜里大概一点吧,长沙火车站灯火辉煌,我看见一辆从广州朝武汉反向行驶的列车,停在长沙站。我上那辆车,列车员一看我的票,劈头盖脸训我说,上反了上反了!你这个人,魂丢了吗?
回到我们列车后,我心里更加一扯一扯地疼,我想马小蝉,想得发慌。高中毕业后,她突然不理我了,特别是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直到第二年她在襄江轴承厂上班,我才找到她。她开始谈恋爱,每次一谈,我就找她那男朋友,威胁他们,要和他们拼命。三年时间我打破了她三个男朋友,我看她还找谁。第四个,也就是她前夫。
他们刚谈恋爱,我就找到他,拿着瓶子在他眼前晃,要揍他。她前夫是个楞头青,他说,打呀,你敢打吗?没想到我一瓶子照他脑壳砸下去了。
砸了之后,马小蝉报案了,我吓得到处跑。公安局四处抓我,但是公安局四处找不到我,最后马小蝉的表哥把我抓住了。
马小蝉的表哥在天山当特种兵,当兵之前使整个襄江轴承厂最有名的坏蛋,甚至在整个古城襄阳都威震一方。马小蝉的表哥调动他原来的兄弟们找我,把我从一个郊区的磁带店找到了。
我被马小蝉的表哥一阵痛揍,几次昏死过去,醒过来之后,马小蝉的表哥带我参观了襄阳的黑道。
他带我看他的烂兄烂弟们练功夫。他们练刀片功,用刀片夹在手缝里扇人耳光。还练从开水锅里抓肥皂,手烫烂了还要伸进去抓。
马小蝉的表哥最后带我参观了一个酒缸子,酒缸子放在桌子正中间,里面泡的是断手指和脚掌,那是入了黑道又想退出的人留下的遗物。他们让我陪他们,就着那些泡手指泡脚掌喝酒,他们一口一口喝,也逼我一口一口喝。喝饱了之后,我一口一口吐,肠子都吐出来了。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我吃不了那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