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找不到张高举背叛或者说变坏的原因,她来找柳叶。她想通过这个妓女来了解一下他们的家庭到底怎么了,他们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女子拘留所在襄江城护城河处的烈士塔下面,传说国民党名将康泽在这里被俘。天下着雨,拘留所门口内一群鸡鸭缩着脖子避雨,一只木锹横躺在门口前面不远的墙边,上面还沾着湿漉漉的稻谷。因为下雨,柳叶没有去劳动,她正和另外三个抽烟的女人打牌,警官来叫她。
柳叶没想到王秀会再来找她。也许是本能在起作用,柳叶一步一步往后退,已经贴到墙上了,还在往后缩。
我找不到事情的根源,我想和你说话,王秀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柳叶说。
你一个妓女,王秀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这样说不好,语气变柔和了一点,说,你们是第一次吗?第一次你就给他洗脚,你们还谈文学,这可能吗?
事实就是这样,柳叶说。
王秀和柳叶面对面站着,不远处是一个窗户,窗户外面是稻田和湿漉漉的秋雨。两个人偶尔对视一下,总是柳叶先低头。柳叶看见王秀这几天明显地消瘦憔悴,但是憔悴中的王秀依然目光炯炯,憔悴的背后有一股隐隐的力量。王秀眼中的柳叶黑而瘦,除了额头还有点高,似乎没有过人之外。这让王秀不解。在王秀的理解范围,妓女应该是漂亮的,涂脂抹粉的,搔首弄姿的,却没见过柳叶这么朴素的妓女,并目光温顺而胆怯。多年有规律的生活让王秀对这些一无所知,尽管从电视报纸网络中,还有人们的口中,她知道这座城市已经有了妓女,她第一次真正见到的妓女却是黑瘦的柳叶。
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王秀说,她刻意回避了那两个字。
婊子还有特定的相吗?柳叶说,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父母请一个过路的瞎子给我算命,那个瞎子是摸骨相的,一边在我身上摸骨头,一边说,哎呀,这孩子怎么有青楼女子相啊!我父亲当时正在鄂西帮别人开矿,很赚钱也很有气势,气得把一盆猪食扣在算命瞎子头上。但是不到半年,我父亲开矿把腿砸断了,我妈花光了他在矿山挣的所有的钱,最后把房子也卖了。我那一年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是我交不起学费。现在,你看看我,我真的当了婊子了。
柳叶望着窗外,窗外的雨烟中仿佛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对,那时候柳叶还不知道她是人贩子,只知道她姓马,天知道她是不是真姓马,只知道她戴着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浑身珠光宝气,每天在鄂西一带各个小村里转。那时候柳叶刚刚失学,眼光迷茫,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柳叶的目光和姓马的女人相遇了。姓马的女人说,想不想到外面过每天好玩的生活?柳叶点点头,姓马的女人就带着她,一路坐长途客车,翻山翻岭,向北向北,到一个城市停下,柳叶在这个城市被姓马的女人卖给一个歌厅老板,就这样开始了另一种的生活。
你为什么给他洗脚?王秀问,你和其他男人上床也给别人洗脚吗?
这个问题把柳叶问住了。柳叶想一想,没给那些男人们洗过脚,那些男人们,嫖客,上场就开始,提了裤子就不认人。但是张高举不是,他对女人有那么一丝怜惜,这种怜惜让柳叶心里一阵一阵温暖,让她想回报他,除了陪他睡,还能干什么?也只有给他洗洗脚了。
你回答不了我,王秀说,这说明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柳叶说,我看天太冷了,洗淋浴怕他冷,就给他洗了脚。
怕他冷?你心疼他是不是?王秀又逼问一句。
柳叶想一想,知道不能再回答了。她沉默着。
王秀在这个问题上和柳叶较上了劲。她反反复复追问细节,追问事情的根源,想弄明白他们的生活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柳叶认为没有什么根源,只有事实本身。张高举推着自行车从发廊门前过,柳叶喊他洗头,张高举犹豫了一下,进发廊去洗头。柳叶边洗边用语言勾引他,至于当时用什么语言勾引的?张所长也问过,但是柳叶的确忘了。每天面对不同的男人,随口机智地捕捉吧,反正勾引住了,最后他们到张高举家里去了,这就是过程。
当然,他们谈到了文学,那是因为柳叶在洗头的时候猜出张高举是老师,并且是语文教师,柳叶上学的时候,语文课是最好的,他们总要交流,总要谈一些话题。
要说不同的,就是张高举带柳叶回家。一开始柳叶想在发廊里面干完了事,但是张高举认为发廊环境不好,他提出到他家的时候,柳叶吃了一惊。他显然是个新手。
就这些吗?王秀说。
只有这些,柳叶说,很简单。
这么说你们不是因为……感情?王秀拿捏了半天,想起这个词。
什么话啊,怎么会有感情?柳叶说,在你眼中,他是个丈夫,感情是你们的事,在我眼中啊,他只是个男人。
什么意思?王秀说。
他很弱,柳叶说,给人一个感觉,他在走下坡路,完全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干这个行当,我们唯一能把握准的就是男人的身体。那些官当得顺的,生意做得顺的,包括学问做得好的,哪怕没有任何过人之处而仍然牛逼哄哄的那些男人,大多都很威猛。
这个话题让王秀闭上眼,仿佛一只裹着棉花的铁器击打了她的脑壳,声音不大,力量却结实。这个女人和她一起分享过她丈夫的身体,现在她们共同在谈论这个身体。
就是这样。
还有什么呢?
应该说虚弱是张高举给柳叶的最真实的感觉了,柳叶觉得他像一片树叶那样覆盖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没什么电线杆上贴的“阳痿早泄”一类的器质性毛病,他们性交的时间也足够长,但是,柳叶却明显地感觉到张高举的虚弱。
他虚弱吗?王秀说,他每年体检一次,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
和这些无关,柳叶说。
那是什么?王秀说。
我也说不清,柳叶说,反正就是“虚弱”,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他的力量到哪里去了。
王秀一下子愣住了。
王秀顶着小雨,沿着烈士塔朝市区走,还没有走到城墙下面,衣服已经淋湿了。王秀不想进城了,也不想回家换衣服,继续顶着小雨沿着护城河边走。
一边走一边想着柳叶说的两个字:虚弱。
张高举“虚弱”吗?
他凭什么虚弱呢?
王秀想,刚结婚的时候,张高举多单薄,面色总是苍白的,多年营养不足的样子,现在什么样啊,微微发福了,脸色红润,摆上一个慢八字步,走到哪里看都像一个处级干部。这是靠什么养的啊!每天早晚一杯牛奶,后来牛奶除了全国性质量事故,又改成了原汁豆浆;还有,鸡鸭鱼,特别是对身体有好处的鱼,什么时候断过呢?再有,就是生活的规律和科学安排:午休半小时至一个小时,那是雷打不动的,晚上十一点以前必须上床睡觉,性生活每周一次,早上起床晨跑,几乎没有不良嗜好:几乎不抽烟,偶尔和同事们打赌注很小的麻将……
他怎么会虚弱呢?
王秀沿着护城河,顶着细雨思考着关于“虚弱”的问题,当然也思考着他们的生活。城墙上傍晚的灯光笼罩在河中映出红蓝的影。这条护城河,三国的刘备在这里站过吗?关羽提着大刀在这里站过吗?金庸笔下的郭靖在这里站过吗?无数的英雄在这里横刀勒马过,这是真的吗?怎么看不出来呢?冷冷清清,完全无法和市区里繁华的日常生活相提并论。尽管市区里的古今往来的生活,现在的生活,甚至未来的生活,但永远无法和护城河一样名垂青史。
矮小的王秀站在这个名垂青史的襄江护城河边,在细雨中,突然感觉到,这个长相普通的妓女柳叶,却一下子抓住了张高举深处的东西,这个东西不是“虚弱”,又是什么呢?
在这个啤酒和牛奶包围的城市,在这个电视歌舞包围的城市,在这个盛行日常生活的城市,张高举上班下班,二十年如一日,不优不劣,不高调不低调,不富不贫,他的力量,他的优势,他那牛逼哄哄的样子,却在一天一天减少,都到哪里去了呢?
想当年,他不光是全班,是全县的文科状元啊。那时候一逢考试,他立即精神抖擞,信心百倍。有一次周末,同学们围着他背书,他一口气把历史书从第一册背到第六册,同学们都惊叹不已。大家无法形容他赞美他了,都称他为电脑。二十多年前,谁见过电脑呢?“电脑”是对某一类人的最高称呼啊!
同学们问他:张高举,如果你考场上失了手,万一没考上重点大学怎么办?
他立即自信地回答: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几个同学心犹不甘说,张高举,那万一你高考时生了病,即使你带病参加考试,发挥不理想,只考上专科或者中专,那怎么办?
他摆着脑壳,愣了一下说,那也不可能!不过啊,真有那种情况,我再复读一年,我即使复读一年也不读一般的本科,更别说专科和中专。
问他的同学们哇一下惊叹开了,惊叹过后是集体的沉默。那时候升学多难!考上学对于大多数农村的同学来说,考学就是跳农门,考上中专国家都包分配,那都是天大的喜事,这个张高举,他却非重点本科不上!
这样的张高举到哪里去了?
王秀联想到自己,想到这一个名叫做“科学发展观”的全局考核,通过考核实施末位淘汰而让自己下岗的事,不也觉得“虚弱”吗?
交通局的末位淘汰考评分为三轮。每一轮考评都张榜公布。前两轮考评,从实际工作成绩和演讲述职综合考评,王秀都名列第一。这基本与实际情况相符。二十年来,王秀在岗位上屡获优秀却从不愿当干部,不和别人争位置,这让她有了一个相对好的人缘。但是在第三轮群众评议,张榜的结果让全局大吃一惊:王秀成了倒数第一,她和另外几个二级单位的倒数第一,成了即将被淘汰的人!
王秀要下岗失业了!这成了全交通局最大的新闻。
谜底很快就解开了,原来局里面有十九个人都来自襄江市下属的某个县,这十九位同乡在个别干部的组织下攻守同盟,在一起写血书盟誓,把相互之间的评分打最高,把前两轮分数高的人故意打低,前两轮越高的人打得越低。
十九个人都给了王秀最低分,一下子把王秀的分数从最高处拉下来,直线跌落,成为最后一名。
这十九个人中间的一个,尽管努力运作,最终还是成了一个二级单位的倒数第一,成了落榜者,这位落榜者一气之下把他们盟誓的血书交给了王秀,全局上下听到这个消息都震动了。
王秀开始告状,从局里到市里,又从市里到省里。王秀首先找领导,各级领导都表达了对这件事的愤怒,事情好像很快会解决。但是一天一天继续等下去,从领导层却传出来风声说,这次科学发展观的学习和实践,是成功的,评选的结果,基本上上级领导默认了。
王秀想着想着流出眼泪来,站在雨中,对着护城河说:张高举,你“虚弱”吗?就算你“虚弱”,那你“虚弱”得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