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的领导，市交通局的杜局长找到她。这位局长比王秀还小几岁，只有三十五，是全市有名的明星局长和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杜局长早先是一位明星镇的镇委书记，叶文海考察明星镇时发现了这个人才，向市委推荐，而后很快提拔成副县长，又从县里提拔上来，当了交通局局长。按照襄江市江湖上的说法，杜局长是叶文海培养线上的人。
杜局长把谈话的地点选在了襄江河边的一间茶社，茶社的名字叫“坐看云起”。坐在窗户边上，不远处是襄江，静水清流；对岸是宋代大书法家米芾的家祠遗址，往右头侧是修缮古朴的襄江古城，几朵高远的云彩游走在襄江和城市的上空。远远近近的环境都很和谐宜人，都适合营造沟通氛围和沟通。和一位下属谈话都这样是精心设计，这既可以看出这位三十五岁的局长的精明，也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位区域政治明星的焦灼。
杜局长上任一年多，成绩卓著，一改往先交通局懒散官僚和腐败的习气。上任之初，赶上汶川地震及灾后重建，他亲自带着交通局的一支队伍，援建四川地震灾区汉源县的一个乡镇。在施工的过程中当地村民受习俗影响，不迁祖坟，他说服一些村民改迁祖坟，允许施工，改写了该乡镇无公路的历史，在全省第一个提前完成任务。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当地村民不仅接受了他们，允许修路，还端茶递水，关系融洽。这件事情得到市委和市委表彰不久，他又开始着手整治那些历史上挂靠交通局的二级单位和经营性公司，刚好全市按照上级指令开展一个叫“科学发展观”的学习和竞赛，杜局长向市委和市府申请，把科学发展观的试点放在交通局。
按照杜局长的设想，是通过具有政治意义的“科学发展观”的学习砍掉那些挂靠的施工及监理一类公司，整肃一下交通局的风气。借政治之势进行改革，既顺大局，又切顽症，这是杜局长工作的重要方法和利器。过去的交通局，一边做管理，一边挂靠公司经营，很多腐败滋生其中，出过很多事。杜局长早想着手清理，但是挂靠公司关系杂生，一时理不清，刚好一个政治活动“科学发展观”的学习，联系实际整顿，杜局长认为这个机会来了。
交通局是老大难单位，很多人劝杜局长，对这样的地方改革要小心一点，要充分考虑困难。但是杜局长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借势，这个势就是政治，在这个势面前，很多平时积累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就目前来说，多大的困难能挡住学习科学发展观呢？在这个形势面前，政治就是利器。具体的做法就是对那些挂靠的公司一刀切，全部剥离出交通局，原先在几个公司任职的职工，全部回到局里面上班。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当初前一任局长，就是为了解决局里人员富余而让那些公司挂靠，并且让挂靠公司上缴利润，以解决全局的福利问题，现在，杜局长改革，职工利益少一点是一方面，从公司返回局里的员工，造成人员重新富余，怎么办？
杜局长经过策划，决定在全局包括二级单位的范围内测评，实行末位淘汰制，既要砍掉一些挂靠的公司，又要减掉那些不干事的人。
杜局长的想法得到了市委和市府的肯定，市政府决定把全市的科学发展观试点放在交通局，并且让政研室跟踪调研，力争成为全市的标本。所有的人都对这个标本的成功不持怀疑，不仅因为杜局长干事的力度，还因为交通局是常务副市长叶文海直接抓的。
王姐，这是杜局长对王秀的称呼。王姐，杜局长说，听说你到省里告状去了？
王秀说，是。
局长说，我已经在给你协调解决了，你为什么还要告状？并且，市里告还不算，又越级到省里去告？
王秀说，因为我被冤枉了，我有申诉的权利。
杜局长说，这件事我正在调查。王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下岗失业，我正在想办法。但是王姐，这件事只能冷，不能热，等一段时间我给你换个位置，肯定比现在好。
王秀说，不，我不换位置。
杜局长说，王姐，在实际工作中，有很多事情要艺术地处理。你想想，第一，市里把试点放在我这里，我这个试点不能失败。我一失败了，市里怎么推广科学发展观？推广科学发展观要是失败，那不是政治问题吗？第二，我不能把这十九个人全赶走，全下岗，法不责众，要调查分化处理，是吧？第三，我不能让你这么一个表现很好的同志没有工作，是吧……
王秀说，你的意思是先把这件事拖住，冷下来。
杜局长一拍手掌说，对王姐，就是这个意思。
王秀说，我不同意。
年轻的政治明星沉不住气了，脸色焦灼，语气短促。王姐，何必！王姐，何必呢？王姐，王姐，王姐……
王秀要起身走了，局长拦住她，说，叶副市长想见你。
王秀说，叶文海吗？他见我干吗？
杜局长说，你知道，他分管我们单位，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批评了我，说我没掌控好局面，他也知道了你到省里告状的事。
王秀说，此前我已经给市政府写了投诉信了，怎么没见他处理啊？
杜局长说，他已经收到投诉信了，这是他分管的行业，他不希望出任何负面新闻，他只希望你到他那里去一下。
王秀说，他可以直接处理的事，一直拖着不处理，就希望我去求他，是吗？
杜局长说，王姐，其实事情可以很简单解决，你相信叶副市长能够帮你，并且特别愿意帮你。
王秀走到门口，回头说，怎么反而变成了他帮我？
杜局长追出来，焦灼地说，王姐，来来来，很好沟通的事，到你这里怎么这么难呢？
杜局长无法说服王秀，他觉得王秀是个怪人，和很多人都不一样的人。一般人能说通的理到她这里说不通，一般人巴不得想接触认识的领导她却不想去接触。他刚调来当局长的时候，有两次开会之后，叶文海都把他留下来，关心王秀的工作情况，他给王秀转达了，并且要王秀多到叶副市长那里走走，对自己，对单位，都有好处。
但是王秀一直都没有动，杜局长催了几次，嘴上没有再问了，心里面却一直揣测其中的原因。王秀在审计科，工作二十多年来，没有出过一笔错误，这次援建四川灾区也是她去审计的，一分一毫都不出差错。杜局长想提拔一下王秀，征求了王秀的意见时，却被她婉言谢绝了。
王秀不想当干部，但是这么好的同志，总该用什么方式表彰一下吧，况且又有叶副市长的关心，这么想了，杜局长就一直留着心寻找一个机会表彰一下。但是万万没想到，表彰没搞成，却首先把王秀淘汰掉了。
王伦接到交通局杜局长电话的时候，正在区公安局找宋局长。王伦中午请报社的总编吃完饭，正送客的时候，派出所的张所长打电话来。张所长告诉王伦，说专门过问并且抓张高举这个案子的，是区公安局的宋局长。
王伦在区公安局走廊里碰见宋局长，很小的个，虽然穿着警服，当了局长，还是一个秘书相。王伦和他早先认识，当时他只是一般办事员，后来才当上了叶文海的秘书。
宋局长见到王伦，非常亲热。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宋局长说。
王伦把宋局长喊到院子里，把自己的车和他的车停在一起，把车的后盖打开，取出一盒月饼塞到宋局长的车里。
宋局长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大哥，怎么这样啊，我们当初进市府，你是前辈啊，这不是搞反了吗？
王伦说，昨天太忙了，昨天该送来的。
宋说，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伦话已经到嘴边上了，又吞咽回去，说，没事没事。
宋局长说，没事就好，我分管的这都是些麻烦事，没事说明你没有麻烦，不过要真有事，你也别客气，一句话的事。
一个上午带中午，王伦连轴转地找了张高举学校的校长，教育局长和报社的总编。
在张高举的学校校长那里，王伦给张高举请了半个月的假。
校长说，什么事要半个月?
王伦说，他母亲病了，他回老家去了。
校长说，这个张高举，怎么不打个电话啊，调课是十万火急的事，能耽误吗？
王伦赔了半天礼，解释说张高举的手机没电了，而他的老家呢，是市里有名的山区县——谷城县，一个叫赵湾的乡镇，他们那个村子没通电话。
校长立即喊教务主任来，他吩咐给给张高举调课。
王伦不停地致谢。
校长说，张高举母亲得了什么病？我们学校有规定的，家人病重或者丧葬工会要派人去看望，还要表达一下心意。
王伦说，不不不，这已经够感谢了，如果需要，我会及时和您联系。
告别学校校长，王伦去找教育局长。
教育局长正开会，上厕所的时间碰见王伦站在厕所门口。
教育局长说，王伦，有什么事？
王伦说，昨天没来的，太忙，送一盒月饼。
教育局长说，送什么月饼，家里的月饼堆不下了，还发愁呢。
王伦说，那不还就是一个心意嘛。
教育局长说，是不是你的孩子上学的事。
王伦说，不是不是。
教育局长说，那是你哪个亲戚朋友孩子上学的事？
王伦说，也不是，今天来没什么事。
教育局长说，王伦，哪怕你是一盒月饼，我也不能收你了，你没有事，我收你什么礼啊。
王伦笑，说，非要有事啊。
教育局长说，我都怕了，早晚那些说没事没事的人，最后是一个大事啊。
王伦说，今天没事，以后有事再求你，好吧。
教育局长说，你这个王伦，只可惜读书少了。
告别教育局长赶到报社，已经到中午了，刚好总编从报社的办公楼下来。
总编的老伴死了，女儿出国了，目前是快乐的单身汉。这个快乐的单身汉原先是襄江大学的一名副教授，当了总编之后仍然有教师的习惯，拉住人爱讲课，一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老单身汉刚好中午没人请，被王伦请到襄江古城墙下面的一个小甲鱼店，莫名其妙地喝了一顿酒，谈了一个多小时宏观调控和金融危机。
酒喝到最后，总编才想起来，说，有什么事嘛王伦？
王伦说，没有。
总编说，不会吧。
王伦说，真没有。
总编说，这不正常。
王伦说，这有什么不正常，普普通通一顿饭，算什么事呢?
总编说，如果真是这样，王伦，那我欠你一个人情。
王伦说，嘿，总编，您是前辈老师了，后辈，不，学生请老师吃一顿饭，有什么不该吗？再说，我也学了不少知识啊。
总编说，我看你一声不吭听了一两个小时，听懂了吗？
王伦说，听懂了。
总编说，那就好。
在“坐看云起”茶社里，交通局的杜局长等来了王伦，王伦刚好坐在王秀刚刚坐过的位置，和杜局长面对面。杜局长的左侧临江，王伦的右侧临江。
我说不服王秀，杜局长说，我听别人说，说得动她的只有你。
那看什么事，王伦说，我们从小在农村里，半边户，父亲在广播局，母亲务农，家里兄妹多，我是老大，对家里有一点贡献，在市府我是说话最没分量的，在我们几个姐妹中间，我说话还有一点分量。
杜局长说，那我就拜托你了。
王伦问：什么事？
杜局长把贯彻科学发展观的评比活动前因后果说了。
王伦沉吟了一下，说，这件事我早先听说了，我前几天准备到王秀家里问她，但是……中间发生了一点别的事，忘了问了，你准备怎么办？
杜局长说，我想先把王秀调到二级单位，过一阵再调上来。
王伦说，恐怕她不会干。
杜局长说，我们考虑到她的面子问题，去了后给一个职位，相当于上调了半级。
如果往上调半级，面子算是挽回了，我认为是可以的，王伦说。
但是她拒绝了，我们刚刚谈过话，她要求我们现在查处这件事，杜局长说，王伦，你在市府这么多年，你晓得法不责众，我刚刚上任，一棍子打死那么多人，怎么开展工作？等过了这个风头，这十九个人中领头的，我是不会放过的。
王伦说，但是你这个方案，王秀不接受有她的原因，因为她不喜欢当干部，原先有几次提升的机会，她主动都放弃了。
杜局长说，要么这样行不行？我们送她到省党校学习半年，这样面子也好了，我这里先平稳了，你觉得呢？
王伦说，如果是我，我会同意。
王伦给王秀打电话，把杜局长的意思说了，王秀一口回绝了。她既不是党员，也不想去党校培训。
服务员进来续茶，两个人边喝茶边商量办法。襄江对面敲打铁器的声音和某一个茶社里戏班子的快板声一下一下传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