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吧。
在一场激烈缠绵的性爱之后,史昌庆搂着杜安,在她耳边温柔,清晰地说。
结婚?
杜安斜躺在床上,通过史昌庆的后脑勺往前看,她看到了一盏台灯。这盏台灯从高中时就开始跟随她,一直是她的夜间温暖的伙伴。她没有回答。等史昌庆睡着之后,她起身坐在台灯前,思考史昌庆说的结婚问题。她忽然心里很空,空的像一个巨大的苍穹。
我要结婚了吗?
这是自己的单身宿舍。床上睡着了的男人是自己的男友。环境很安静,夜晚很孤寂。桌上有一盏台灯,内心像一个巨大的苍穹。台灯被她看着,一会近一会遥远的像银河里的一颗星,一会小得就像点在自己的内心里,在巨大的苍穹下面,微微亮着。
我要嫁给这个男人吗?
想到结婚,杜安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甘,至少,还有一些事情不清晰。杜安想到那场性病。想到在铜陵的街头,在扈成的办公室看见史昌庆的那一幕,这些平时努力掩埋的东西,在结婚这个主题面前,重新破土而出。
史昌庆正在办公室写材料,接到杜安来自铜陵的电话。杜安说,我病了,你来看我。
史昌庆说,什么病?严重吗?
杜安不说话。
史昌庆说,能不能等我写完材料再给你电话?你先去医院……
杜安说,史昌庆,你在萍乡的时候,一个短信说你病了,我上千公里去看你,现在我病了,你不能来看看我吗?
史昌庆一愣。
史昌庆赶到铜陵,杜安用信息告诉他:我在扈成办公室。
史昌庆赶到扈成办公室,杜安又告诉他,已经出来了,在外面。
史昌庆急火冲冲地跑出来。
杜安在不远的地方,坐在扈成的车里,和扈成一起看史昌庆跑进跑出。
杜安说,老扈,你在铜陵见过史昌庆吗?
扈成说,没有。
杜安说,我感觉到史昌庆来铜陵找过你,你们见过面。
扈成说,你怎么有这种感觉?
刚好史昌庆从扈成办公室院子的铁门出来,先四处张望,又竖起双拳,用那种特有的怪异姿势往前跑。
杜安说,你看,他对这个环境怎么这么熟悉?他显然来过。
扈成说,不会。
杜安说,在那个拐角,他竖起双拳跑起来的样子,我真的见过。
扈成说,你可能看错了。
杜安说,老扈,我想问你一句,我想问……
扈成看杜安半天说不出,说,杜安,我从来没有见你这么犹豫过,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干什么呢?杜安想。我是想找一个证据,证明是他传染的性病吗?还是证明性病与他无关。我想干什么呢?我是不想和他结婚吗?还是想和他结婚?我是去为不结婚找一个理由还是在为结婚找一个支撑?杜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为荒唐的事。为什么要把史昌庆千里迢迢调过来啊,这能验证什么呢?
其实,照样很简单,随身挎包夹层里的手绢一化验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但是杜安明白,无论绕来绕去做什么事,那件事她永远不会去做。
在延伸加长的宽大阳台下方,摆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面的盆景里,栽种着几棵健壮的大蒜。在一个井井有条,精打细算的城市里,在延伸的阳台上栽种蔬菜,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方法。茶几的两头,一边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史昌庆,一边是六十多的退休老局长——杜安的父亲。
人与植物的精气之神截然相反。本来长得并不牢固,只有几铲土几块石头的盆景里的大蒜,此刻异常健壮,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在盆景这份天地里,大蒜现在就是大树,是少量土壤,水和石块的核心,接受他们的拱卫。而本来该健壮的青年史昌庆,在礼貌俊朗的外表下面却隐藏着一颗焦灼的心。
即将被老干局辞退的史昌庆,现在正低头观察大蒜。
事情是这样的。在老干部中间,有一个退休的司级干部,这老干部曾经培养过一个年轻人,现在是一个很大的官,这大官感恩他,逢年过节都过来看望,这成了该老干部骄傲的资本。该老干部因此干什么事,比如打牌啊,娱乐啊,旅游啊,都是超人一等,在老干部中间很不得人心。老干局的人也都不愿沾他,得罪不起的时候,尽量应付和躲避。史昌庆却深受该老干部的喜欢,给该老干部服务的时候格外殷勤到位,但因此得罪了另一位老干部。另一位老干部原来工作时两人就不和,因此讨厌该老干部经常不来参加活动,偶尔来一次,看到史昌庆对该老干部的摸样,找个小事故意大发雷霆。
事情闹到区主要领导那里,区领导把老干局局长喊过去,训斥一顿,收到训斥的局长回来,心情很坏。刚好另一位领导推荐了一位应届毕业生过来,先实习,再留用。老干局长就此下了决心,准备把史昌庆弄走,退回萍乡。
局长为此专门和史昌庆谈了话。
老局长也低头在观察盆景里的大蒜。他一面听史昌庆述说他想和杜安结婚的理由——诸如年龄不小,恋爱几年……一类的话,一面观察大蒜。面对一颗盆景里的大蒜,老局长露出羡慕的神情。他已经是硒肺病的晚期,他知道自己熬不过眼前的这几棵大蒜。
你是说,你已经向杜安求婚了?老局长说。
对,我已经向她求婚了,史昌庆说。
杜安什么意思呢?老局长说。
杜安,她现在整天忙着事业,论文,调研,还有,她还想入股一个酒店搞投资,她想再考虑一下,史昌庆说。
你是想让我劝劝她吗?老局长说。
对,我们不小了,我们恋爱也有几年了,史昌庆说。
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老局长起身,在阳台上寻觅,莫名其妙地拿了一把剪子,却发现大蒜的枝叶并不需要修剪。这说明了他的慌乱,也透露出他的态度。
如果杜安知道了史昌庆即将被单位除名,会发生什么?
老局长的剪子在嫩绿的蒜叶中间,寻找不到该修剪的东西。只有他最了解自己女儿这个特点。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知道史昌庆此时的状况比在萍乡时更惨,她会立即嫁给他!这是肯定的。
老局长把剪子转来转去,到底在不远处的一株植物上找到了一点该剪得东西,顺手就剪了。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包括杜安,当然史昌庆更是不知。老局长把他从萍乡调过来试用,还听他谈论国事和政局,他把老局长当成了知音。他怎么会想到,老局长把他先调到北京,就是为了阻止他和杜安恋爱呢?
只有把史昌庆调回北京,才能阻止他们的恋爱结婚,而不是成全他们恋爱结婚,这看似悖论的做法,发映出老局长对女儿的了解和独到的匠心。
如果史昌庆继续在萍乡,按杜安的脾气,说不定他们已经结婚了。
如果史昌庆再次在老干局倒霉,并且连萍乡那种境况都不知,他们也很快会结婚。
史昌庆借调来的这一阵,老局长看了杜安,她整天忙着出差啊,调研啊,考察啊…她一点都不着急结婚的事。
在这个空挡里,她却在思考着。
杜安不想结婚,理由是什么?老局长似乎明知故问。
我还没想明白,史昌庆说,事业吗?那是一生的事啊。结婚的条件?房子吗?她一直没明说。
房子是不能忽视的问题,老局长似乎找到了一个着力点,轻松一点。
杜安真的在乎房子吗?史昌庆陷入沉思,呆望着几株健壮的大蒜。
房子,房子都没有,说结婚有点牵强,老局长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先说这么一句顶着。
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老局长因为激动,开始咳。他咳得肝胆都出来了,他咳出一片一片的黑绿色片状物质,他把这些片状物质捏在手中,拿在亮处观看。他这个动作震惊了史昌庆,史昌庆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这么威严的咳嗽。
老局长在一片一片咳出来的物质中看到了不远处的生命,时间给他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要在有效的时间里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老局长一生中从没有生硬地让女儿服从过他的意思,他总是给她启迪,让她自己拿主意。忍住自己的好恶,不加入自己的观点,让女儿自己选择,自己判断,是他这么多年的习惯,也是硒肺病——这种很早就知道生命会提前终结的人不得不形成的的习惯。他是一个工程兵,因为挖掘山洞,很早就得了硒肺病,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提前离开人世。所以他什么都提早——提早退休不说,更重要的是提早教女儿自己判断,教育她适应独立,独立工作生活的能力。
你工作情况如何?老局长咳完,随口问一句。
我挺好,局里上下,特别是局长,很喜欢我,史昌庆说。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史昌庆知道说错了话。现任的局长是杜安父亲的老部下,他会不给老领导说明情况吗?
老局长刚好今天去找过现任的老干局长,对史昌庆的情况现状一清二楚不说,还在现任局长面前替史昌庆说了几句话,尽管没起作用。史昌庆说的这句假话让他既宽慰又着急。宽慰的是史昌庆没说实话,杜安就不会那么快和他结婚;着急的是,说假话的史昌庆呆在杜安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