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若小安和张一鸣照常去上EMBA的课程。这天就是L教授的最后一堂课了。他讲了一个数据分析无比复杂的案例,若小安听不懂。但听得懂的张一鸣说,L教授的分析滴水不漏、无比透彻。可是,他仍有疑问:“教授,你讲得都有道理,你提出的问题我们也明白,甚至这些问题的作假伎俩我们也做过,但不做不行,很无奈啊!既然你忧国忧民,为什么不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来呢?”
全场哄堂大笑。
张一鸣是有感而发,而不出声的若小安,感想要比他更多些。L教授作为香港的经济学者,在内地有“民企杀手”之称,他一再批评国内几家知名企业的管理层可能利用有关法律制度的缺失,通过暗箱操作,自己制定价格,在国企改制中“合法”地侵吞国家财富。
若小安记得他用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保姆把主人的家收拾干净,却摇身一变成了主人。所谓收购,用的还是主人的钱,即向银行贷款。
最近,L教授正处在一场论战的漩涡中。他炮轰海州德旺集团董事长欧阳德旺曾使用“七板斧”伎俩,即安营扎寨、乘虚而入、反客为主、投桃报李、洗个大澡、相貌迎人以及借鸡生蛋,在“国退民进”过程中席卷国家财富。
而这个欧阳德旺来头也不小,他是海州两大资本世家之一,欧阳家的次子,欧阳力的亲叔叔。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能束手待毙。若小安听说,上周L教授就已经收到了来自德旺集团的律师函。男人的世界,永远充满了火药味。
此刻,听到张一鸣发难,L教授态凝思片刻,回道:“你的问题很好,我一直主张教学相长。我有解决办法,但不便和你们沟通,因为你们不是最高决策层。我正在找方法向上反映。”
正当大家给教授献言献策时,若小安插话道:“教授,名利难以两全,想要‘利’就得弃‘名’。不如您把学术成果直接贡献给国家,作为领导人的智慧成果变成政策来执行吧。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
L教授笑着说,已经有人捎话请他出任某高管职位,类似证监委副主任的角色。他请大家举手表决,作为学生同不同意他去。超过半数的同学表示支持,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掌握话语权。还有约两成同学没有做任何表态,而只有包括若小安在内的三个人反对。L教授环顾全场,看着若小安点名道:“吴倩莲,你说说,为什么反对?”
若小安现在有点后悔投反对票了,她从来不想多事,可既然L教授盯着她不放,只能实话实说了,她微微皱着眉,回道:“反对的理由有两个:第一,您这人的性格注定了做不了老二,只能当老大。但是一把手又不可能让您做。”
“为什么不会让我做?”
“因为您不是共产党员。”
全班又是一阵大笑。
L教授正色道:“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我不妨告诉大家。为了效忠祖国,我上个月刚刚申请退掉了美国国籍。”
全场一片静默,没人再笑了。
“第二个理由呢?”L教授追问若小安。
“第二,”若小安立刻回答,“您一旦上位,就无法做到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了。我还是比较喜欢您给大家做教授。”
L教授点点头,其实这个道理他哪里会不懂,主意一早就打定了,他说:“吴倩莲同学说得不错。我第一时间给了他们回话,不让做一把手,让不学无术、不懂业务的人对我指手画脚,那此事就算了。”但他又像一个顽童,不死心地问,“我知道你们这帮学生,当中大有来头的还不少,说说看,我有什么通道可以直接上书最高领导人啊?”
有一个银行行长立马出了个馊主意:“教授,我建议您去出任中央军委旗下的一个经济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军委辖下,谁敢动你!”很多同学连连点头,好主意啊!
教授却摇着头说:“好滑稽。”
底下立刻有人小声反驳:“可这就是中国眼下的国情啊。”
教授听到了,笑着说:“又一个。现在骂我的人很多,他们都是这样,从形而上的观点来批判我不懂国情,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从科学的角度驳倒我。”
“那您了解中国的国情吗?”张一鸣兴致勃勃地问。
“我当然懂。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中国内地长大的人才了解中国呢?其实也未必啊!还有句话叫旁观者清呢。”L教授心平气和地说,“我可能不是非常聪明的人,但是我非常努力,我一直在学习。下面就给大家分享我这三年来通读中国革命史书的成果。”
于是,关于“精忠报国”的讨论暂告段落,L教授继续上课,开讲党史,很多野史、正史都是若小安第一次听说。他趁势而上,又把世界经济、金融、证券、股票、基金等历史变迁解读了一番,酣畅淋漓。
若小安听得最认真的,是教授对中国股票市场“铁三角”的解读。
他说:“这个‘铁三角’才是真正操纵中国股市的人。那么,他们究竟是谁呢?”他自问自答,“第一个,就是券商、证券公司。它们过去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大投资人而已,但是,今天它们已经不是从犯的概念了,而是主谋。”他以“绿大地”这支被冠以“A股历史上信誉度最差的上市公司”举例说明。数据分析,若小安又不太懂了。
说完了券商,L教授又道:“我们再谈谈‘铁三角’的第二个——保荐人的问题。按照国外的做法,保荐人一定是在用自己的名誉来保荐一家公司,这个人应该特别有公信力,而且被这个人推荐的公司一定是好的。我们的保荐人呢?很可怕的,只要通过一个考试就行了。但我请问,考试通过的人,就一定是声誉卓著、具有公信力的人吗?他们真的有能力推荐股票吗?”
教授顿了顿,底下鸦雀无声,没人回答他的提问,于是他笑了笑,继续说:“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创投公司在投资一家上市企业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尽快把钱捞回来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赶快上市。上市的话,就需要保荐人,保荐人在这个时候就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推荐快要上市的公司,然后在辅导期的时候引入创投。在企业迅速上市之后,再掠夺一把。也就是说,在引进创投的时候先收一笔,然后等到上市之后创投退出的时候再赚一笔。所以,对于保荐人来说,他唯一的目标也是尽快让企业上市,因为上市之后,他就可以拿到酬金了。各位知道这个酬金是多少吗?我告诉你,对于一个项目的保荐人或者项目组来说,他们所获的报酬少则几十万几百万,多则就是上千万。所以当他们想推动公司上市的时候,那种狠劲是不遗余力的,因为他们不受任何约束,各位懂我的意思吧?他们还不如大股东,因为不管怎么讲,作为上市公司的大股东,还要受到锁定期的限制,而保荐人是不受任何限制的。”
“‘铁三角’的第三环节自然就是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了。在中国,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会受到惩罚吗?当然不可能的。到最后受到惩罚的基本都是我们小股民,大股东早就透过内幕交易之类的方式退出了。对于这个所谓的内幕交易,我们目前的惩处力度向来是不够的。何谓内幕交易?理论上说是利用自己的内幕信息赚取利润者就叫内幕交易,那实际上你怎么抓呢?这是非常高深的‘高科技’,我们根本抓不到的,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快下课的时候,L教授话锋一转,开玩笑说搞完欧阳德旺的案例后,就要搞海州数码了,那是海州另一大资本世家掌控的民营企业。谁知,课堂上立刻就有个海州数码的副总裁站起来说:“教授您手下留情,我们还是私底下过招吧。”
L教授大笑着回道:“行,你交了学费上了课,我就不曝光海州数码了。北京有个公司老总我叫他来听课他不来,下一个准备就搞他。”
张一鸣问:“教授,您这么大胆披露内幕,不怕得罪人啊?”
教授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人固有一死,我做不到重如泰山,也不能轻如鸿毛啊!我随时做好了准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他发出的声音是很可怕的。”
教室里的空气,忽然就有了一点悲壮的意味。
沉默了一会儿,L教授又说:“你们都读过林觉民的《与妻书》吧?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一百年前,林觉民在给妻子的绝笔中写道:‘我为什么要去赴死呢?是因为,我要让天下有情人、像我们一样恩爱的夫妻,能够继续恩爱下去。要如此,必须有人跨出第一步,那么这个人就是我林觉民。当我死了之后,我的愿望是,如果我们生了女儿,就像你一样温婉贤淑,如果生了儿子,希望能像我一样当个学者。’他死后六十九年,我考上台湾大学经济研究所读研究生。有一天,一位姓林的老先生来给我们上课,他是台湾文化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没想到,他的父亲就是林觉民。”顿了顿,他反问,“你们说,我们的国家,需不需要像这样拥有信仰的人?”
没有人回答,有个女局长竟被感动得小声抽泣。张一鸣看了一眼若小安,她没动。
最后一堂课就在这样莫名悲壮的气氛中结束了。
不久,和欧阳德旺的官司还没了断,若小安就听说,L教授离开了商学院,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
关于L教授离开商学院的原因有数个不同的版本,但传得最广的无非就两个,一说是他批判了太多企业家,以致学院的招生市场拓展受阻,无奈之下院方只得通过减工资逼走了他;一说他讲话太尖锐,影响面太大,商学院顶不住压力把他给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