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可喝了一口大酒,喉头哽咽着,上前把头轻轻搁在若小安的膝盖上,一滴眼泪吧嗒掉在胡桃木地板上。她埋着脑袋低低地说:“小安,我累了……你不累吗?”
只有无欲无求才能轻松自在,一旦有所求,就不可能不累。欲望都是沉甸甸的。
若小安苦笑一下:“你才多大。”细想一下,自己也不过比莫可长了三岁而已,可两人的经历如此不同。
从北京叛逃离家,至东州,辗转深圳、上海,又再次回到北京,兼顾海州,这一路上的风霜雨雪、荣华富贵、跌宕起伏,都是若小安的经历。旁人看她年纪轻轻,脸庞秀丽,却比很多刻满皱纹的老男人城府都深,皆惊奇她哪来这么广的阅历?
每一个男人,对若小安来说,都是一本书。
而在这一切之前,尚且年幼的若小安是由饱经风霜的外婆教养的,唱歌、跳舞、练字、画画、学琴,她一样不落。家里的藏书惊人,母亲单纯又好动,不大爱看书,反而是年幼的若小安更像外婆,喜欢琢磨故事、揣度人心。
外婆也是个离经叛道者,当年她一意孤行,离开上海武康路的大房子,拎着小皮箱到延安,投身革命。期间,最严重的一次,一枚弹片直接飞进她的右腿,自此伴随终身。
小时候,白发苍苍的外婆留给若小安最深的印象,就是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抽着烟,面向窗外,望着远方沉思。她告诉年幼的若小安,女人要有一技之长,这样日后即使被男人抛弃了,也能养活自己。
所求非所得。活着,有不累的吗?
若小安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外婆坚持睡在书房里。因为叶家的小孙女,若小安,插足美院教授狄安阳的婚姻,试图抢夺汪家的女婿,叶、汪两家一片鸡飞狗跳。怎么能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呢?最重要的是,那个“被丈夫背叛了的妻子”,就是若小安外公老上司的千金,真正的生长在红旗下的千金贵胄。若小安捅了篓子,在一辈子谨慎做副手的外公看来,他养了一只脑袋后面长着反骨的泼皮猴子,竟也想大闹天宫不成?
外公暴怒,命令孙女去汪家道歉,大发了一通脾气,就差五花大绑了。若小安自然不从。夜深人静时,她逃了。那晚,外婆被气得没有吃晚饭,一个人睡在若小安的小书房里。临走时,若小安心软了,她知道所谓离家出走,就是应该悄无声息地偷偷溜走,但她还是站在书房外,压低声音喊外婆,里面没有人回答。
若小安从窗户缝里,看见外婆躺在深褐色的沙发上面,朝里睡着,她的白发格外显眼。隔了很久,若小安才知道,那天晚上,外婆中风了。一早醒来,她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能动弹了,嘴里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迄今为止,若小安除了隔三差五给家里寄明信片之外,仍是没有勇气与家人见面。但难免愧疚。
她就这样,一路向前,偶尔停下来,看看风景,不问过去。
小孩子脾气才会处处与人争,好斗。若小安觉得自己老了,那种衰老,是一瞬间的事。
莫可大概真是喝多了,她又开始哭起来,就在若小安沉浸于往事时,莫可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和欧阳力的感情纠葛。此刻,她终于呜咽着对若小安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就是得不到男人的真爱呢?可看看你,什么都没做,但是,你妹的!怎么所有男人都围着你转!”
这个问题,若小安很早之前就回答过了。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道理,不过就像玩跷跷板,你付出得越多,分量越重,就注定要落在下风,而你越满不在乎,越轻飘飘不理人,就越是会被高高捧起。双方真心相对、势均力敌达到最佳平衡点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谁也没法永远都待在那个刚刚好的平衡点,在感情的世界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若小安看着莫可,摸着她长长的发辫,摇着头说:“真是个傻姑娘……男人就像手里的沙子,你抓得越紧,他溜得越快。”
“我做得还不够好吗?”莫可被戳到痛处,气得几乎跳起来,“我没有逼他见家长,更没提过结婚给他压力。他爱玩,那好啊,我陪你一起玩。他想要自立,想要创业,可以,我等你闯出名堂!你看你看,我都已经这样了。只要让我爱你就可以了,我没有逼他啊!”
“爱是什么?爱就是一个人操控另一个人的过程。一方通过操控另一方就能够取得食物、性,当然还有后代。所以,只要你爱他,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束缚。”若小安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爱他,他就得回报以同等的爱,否则情感的天平会失衡,而失去平衡在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是一件糟糕的事。一个心理失去平衡的人,可能做出任何事情来。天长日久,等于就是在他生活里安置了一枚定时炸弹。说什么我爱你,但这跟你无关,都是孩子气的话,与其说是天真,倒不如说是无知。爱情就是自私的,首先是占有,然后才是付出。有无私的爱吗?或许有吧,但绝对不是男欢女爱。”
莫可听得愣住了。若小安自己也呆了呆,她不自觉地在心里掂量着与陈维高的关系,她给他束缚感了吗?没有吧?
经过了这么多男人,其中不乏真心想要对她好的,但若小安始终不肯动心,她的爱情被她放逐在荒野。这一日,偶一回头,竟发现,星火已燎原。
此时,莫可嚅嗫着不知该如何回应。一直以来,她都有些看不懂若小安,在普通女人看来十分要紧的“爱情”,在若小安这里,似乎是连考虑一下都显得滑稽的问题。这是一个不需要爱情的女人,到目前为止,这一点也是莫可对若小安最为正确的判断。但是,就莫可个人而言,她无法接受自己像若小安一样活着。
一个女人没有爱情,那她还算活过吗?
莫可擦干了眼泪,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冰块镇住了烈酒,很爽口,但入了肚却是另一种感觉。果然,有些东西必须亲自尝一尝才知道厉害。她叹道:“爱了,就是束缚?那要怎么办?难道不爱吗?”
若小安笑了笑,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她面上清淡,内里其实一直心急如焚。不时地瞄一眼手机,生怕自己错过陈维高的电话——有没有奇迹发生,让他们平安度过此劫,可能就在今晚的一通电话了。
“真爱是个奇妙的玩意儿。”若小安幽幽地说,“如果双方都有诚意,那简直美好无敌。如果只有一方有诚意,另一方懂得珍惜,那敬谢不敏还算美丽。如果一方苦苦奉献真心,一方只当是屁,那整个过程好比****。甚至,还不如嫖。小可,你下次追求真爱前,最好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大家都是凡人,哪来那么多传奇。”、
关于欧阳力,若小安其实可以说得更多,但是,若由她说出来,莫可又会怎么想?关于深圳烂尾楼的“洗钱”交易,和爱情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但是,莫可会怎么想象呢?所以说,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有时比男女之间的纠葛,还要微妙。
若小安看着莫可,像看着自己的另一面。同为女人,她们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永远不能齐平,这是差距,也是距离,让人安全的距离。所以若小安可以放心倾吐,等天亮了,她们又是这个世界上的两种人,各行其是。
当然,在眼下的这场“论战”中,莫可是不肯轻易服输的,她有点赌气地说道:“传奇式的爱情故事古今中外都有。你凭什么认为下一个就不能发生在我身上呢?”
若小安笑了笑:“所有被传颂的爱情,都是无疾而终的。不是吗?”
莫可被这句话深深刺激了,她拼命摇头,几乎是绝望地做着内心的抵抗:“说别人当然容易啦,我就不信你没爱过!”
我爱过吗?若小安扪心自问,当然爱过。没在红尘里打过滚,又怎么敢说看破红尘?
那杯加了冰的伏特加,几乎被莫可一口喝干了,只剩残冰的酒杯寂寞地搁在桌上,在温暖的房间里,杯壁上慢慢渗出小小的水珠,像女人的眼泪。
终于,若小安叹了口气,说:“我不贪心。”
在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爱的人往往挣不到很多很多钱,而有很多很多钱的人又付不出很多很多爱。既要多情,又要多金,这种便宜好事,谁不想占?但哪能真的万事如意?
在女人堆里,若小安绝对算不上最聪明的,但她至少属于最清醒的那一拨。
“我不贪心。”她说,“我不忌讳跟男人上床。但性和爱是两码事,男人早就把这两件事分得一清二楚。女人发生性行为需要一个理由,而男人,只需要一个地方。我从来不随便地上男人的床。性是一种欲望,我有欲望,但它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工具,是可以被利用的。只有傻乎乎的女人,才会以为用爱情就能绑住男人。”
“你不跟自己爱的人上床,那你和谁上?”莫可挑衅地看着若小安,这个女人正试图用她那一套来摧毁莫可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怎么可以?莫可不服。
“和那些能够让我赚大钱的男人。”
若小安平静而直白的回答,让莫可更加生气,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你瞧不上我的爱情,可好歹我和欧阳力是有感情的,我不是为了钱才跟他上床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若小安眼神清澈地望着莫可。
莫可一时语塞,刚才那句冲口而出的气话让她尴尬地沉默了。若小安在东州的那些事,她是知道的,因为清楚,所以才有了后来“若小安1”的微博。
此刻,若小安又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另一杯递给莫可。烈酒神奇地让她的内心得到了片刻的松弛。若小安喝了一小口,想了想,又喝了一口。
终于,她看着莫可,轻叹道:“为了钱上床又怎么了?为了爱上床就比为了钱高级吗?那么,那些一门心思钓个金龟婿的女人又该如何被评判?那些相亲时一开口就询问男方有没有房子、买没买车子的父母亲们,又该如何被评价?嫁个有钱人难道不是全天下女人的梦想吗?为了钱,睡一次是贱,睡一辈子就是爱了?其实,很多女人一辈子都在和男人的潜力恋爱。她爱上的,是他的潜力。她相信这个男人将来会有她所期望的成就,他也会变成她所渴望的那种人。她是在和一种期待恋爱,直到她的期待落空了,她也就失恋了。男人不是股票,即使男人是股票,也没有一个人会笨到用自己的期望和幻想去买一只股票。我不过是更实际一些,不心存侥幸,也不抱可笑的幻想,而是直接找那些潜力已经爆发了的成功男人。大家你情我愿、各取所需,这样又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