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小安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她手腕上的表、衣兜里的手机,甚至是两枚小小的钻石耳钉,都被没收了,收在她自己的随身行李箱里,还让她填了张保管单。现在,她连支配这些死物的权力都失去了。她做不了任何东西的主了。
正式关押前,若小安先被带去指定医院做身体检查,量了血压,抽了血,做了心电图,还验了尿。只用了半个小时,所有检查结果就都出来了。尽管若小安觉得自己形同死灰,但科学仪器证明:她活着,还活得很健康。
在警车驶往看守所的路上,有个警察问她是否带着钱。她说有,对方就让她掏两百块钱出来。戴着手铐的若小安说:“钱在钱包里,钱包在行李箱里。你自己拿吧。”
若小安的Prada钱包里,现金不多,金卡倒是不少。警察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说:“你没带棉被,进看守所要自己带棉被的,等下到门口我帮你买。”
若小安只有说谢谢。
晚上十一点多,到了看守所门口 ,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门店开着,警察进去后,没多会儿,就提了一床类似军被的绿棉被出来了。
若小安接过被子,那粗糙的带着湿气的绿色,让她想起一种水草。盖着这样的被子睡觉,肯定会梦到自己被淹死,若小安想。她随即被带进了看守所。
看门的警察和押送她的警察很熟,打了个招呼说:“这么晚了还送人来呢?”
后者“嗯”了一声,回道:“没办法,上头特别交代的……”他不肯再说更多了。
再往里走,便开始办移交,又是一通询问,内容无非就是什么姓名、职业、年龄,以及被拘留原因等等。
若小安看到姓名一栏写的是:叶子菁。她的化名。
一切手续办好后,看守所的老警察正式接收了若小安。因要防止她利用衣物上自带的小工具脱逃,所以她的Burberry风衣外套也被收走了,换上了囚衣囚裤。Lanvin高跟鞋也被迫脱掉了,换了一双平底布鞋。
换上囚犯的标准行头后,若小安立刻就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着阵阵腌咸菜和脚汗臭混在一起的怪味儿。她异常难受,却不见周围的民警对此有任何反应。他们或许闻习惯了,但她可不想习惯。
要去监室了,有个女警过来让若小安跟着她走。正走着,女警突然回头严肃地说:“第一次进来,不懂规矩?知道怎么走吗?”
若小安一头雾水,在那么多扇门里进进出出,还从没有人斥她不懂规矩。生平第一次,她成了一个不会走路的人。
女警更加严肃地说:“双手抱头,靠墙角走。”
若小安只能默默地照做,一点脾气都不能有。她被关在38号监室,一张高低铺,住两个人,配备卫生间、电视机、电风扇、排风扇和紫外线消毒灯。安装在屋角的监控器能扫描到房间任何一个角落。
这间监室的两个人都是“新兵”,睡若小安上铺的那位,是个相貌出众的中年女子,不知犯了什么事,总显得心事重重、紧张兮兮的,也不大爱理人。
在看守所里,每天早上都有馒头、咸菜、稀饭,午餐和晚餐都是荤素搭配,一周内各不相同。
第一天进去的晚餐是肉片冬瓜,若小安吃得很干净。她不能没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情,所以她必须吃下去。
半夜,若小安听到上铺一直在翻身,床板随着她的动作咯吱作响。若小安躺平在床上,没有盖那床被子,而是直接垫在身子底下。她在黑暗中盯着上铺的床板看,现在,她的整个视野都被这几片简陋的薄床板占据了。如今,这就是她头顶的天了。
天在震荡,在黑沉沉的夜里。
一声重重的叹息。来自头上那片“天”。
“我也睡不着。”若小安轻轻地说,“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翻身的动作停止了。
漫漫长夜,38号监室里外,寂然无声。
若小安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很担心,我可能出不去了……我有本日记,其实是账本,很重要的。他们不可能找不到的。”这种忧虑和重压,让她说话时的声音都微微颤抖着。
“……”上铺仍是没有一点动静,像是在屏息静听。
于是若小安继续道:“当一个人活着不如死了的时候,死就是对的,活着反而是错的。对不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却不介意,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曾经跟人讲,自己最怕两件事。一是我得死在我该死的那天,而不是我想死的那天。二是我干了一辈子该干的,却从来不是我想干的。除此之外,无惧,不悔。”
“……现在呢?”上铺终于有了反应。
“现在——”若小安想了想,叹了口气说,“现在我终于亲自验证了一条真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会追求十全十美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的破碎都会觉得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但是,等有了一些阅历之后,阅历会告诉我们,当要接近最美的那一刻的时候,应该马上离开。”
上铺的女人干涩地笑了一声,她幽幽地说:“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后来,经过一夜长谈,若小安方知,她的上铺也是个奇女子——虽然初中没毕业,但长得漂亮又能说会道,在商界和官场左右逢源。她开贸易公司,做煤炭生意,以惊人的40%的年息在民间集资借贷,后来因为资金链出现问题,背着20亿的巨债跑路了。当然没跑掉,警察在苏州一间出租屋里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吊自杀。结果也没死成,只能被关在看守所里,等着死。
和若小安互相安慰了几句,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室外的高音喇叭响起一阵音乐,一个女声伴着节奏高亢地说道:“各位在押人员,早上好!让我们用饱满的精神迎接美好的今天!”
若小安的精神虽然很难饱满起来,但她并未预料到这一天竟会结束得那般黑暗——午饭刚过,她的那位上铺便突发心脏病,抢救不及,死掉了。据说是心脏起搏器坏掉了。
若小安被管教叫出去例行问话。回到监室后,她对照法条简单研究了一下,惊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按理,看守所收押犯人的时候就应该进行健康检查,如果是按照正常程序办事和收押人,当时就不应该把那位妇人收押进来。她是真的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看守所居然可以如此不负责任。随后,她便替自己的生命担心——会不会哪一天我也忽然死在这里面?
看守所与一般的监狱不同。一来羁押时间不定,从几天到数年不等;二来在这里一般不能同家属见面。若小安不被允许见任何人。
38号监室暂时没有安排新人进来,若小安只得独自一人,一分一秒地挨着漫漫长夜。她严重失眠,睡意像此刻失去的自由一样,离她远去。
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除了中纪委的人来找她谈过一次话之外,她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无人理睬。
每天,若小安低着头进出监室,人很恍惚,她总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件报废的旧家具,四肢是木头做的边框,五官只是一些相关的零部件,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有时候坐在那张有点松懈的椅子里发愣久了,她就会向手掌心哈出一口气,然后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那种苦涩的味道,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
我真的还活着吗?她总是质疑。
就在她被关押后的第九天,石油集团公司的股东大会以96%的高票通过借壳方案,重组方案亦已成行。生怕此事受到陈维高案的牵连,很多庄家严重失态,真是一夜愁白了头。
那个利益共同体确实动用了一切资源进行了最大限度的游说,其中最成功之处在于陈维高案由2012年7月的初查拖至10月底主动辞职,再到11月初被“双规”。前后近四个月的时间差,为两只石油股票的腾挪提供了足够的时间。此后,腾壳、瘦身、注资、股改四步一气贯通,业内评价为“手法流畅,堪称经典”,但鲜有人体会庄家们的惊心动魄。
上市公司市盈率一度冲高到100倍,股东获得了超过13倍的市值回报;其后仍长期保持在30倍以上的市盈率水平。这样的高收益,得益于卖壳方的“慷慨大方”——让上市公司回购所持股份并注销。而陈维高也在这四个月里,从京、津、深12个账户提款、转款、套汇,共51笔,总额17.3亿元。
但是,他终究无福消受。而若小安比他幸运,是幸运得多。
在看守所里被关押十天之后,若小安重获自由。是真的奇迹。
此情此景,几乎就是保尔?艾吕雅那句诗的现实写照,就像是提前替陈维高写好送给若小安的——“她的头在我的手中入梦,我的头在她的梦里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