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可供春游的地方不多，每个都翻来覆去玩了好几遍，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一个是雨花台烈士陵墓。一个埋着被日本人屠杀的南京死难者，一个埋着被国民党屠杀的共产党死难者。 高三过半，总理向我们宣布，大家面临自己学生生涯的最后一次春游，为了让大家接受最后一次爱国主义教育，我们再去一次雨花台。 这一点上我一直不太能理解老师们的逻辑，难得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拉着小手郊游去，我们还得看死人。
我对春游的感情复杂。在我最窝囊的岁月里，小学班主任带着我们去二桥公园，欣赏刚刚竣工的南京长江二桥。春游前一天我把攒在上衣口袋里的十枚硬币一次花去，在校门口的小摊子上买了一盒垂涎已久的机器人拼装玩具，悄悄放在了装满零食的书包里。到了公园，大家如鸟兽散四处玩耍之时，我便独自找了一块草地，组装我的机器人。我是这样打算的：组装完毕之后，我把这个玩具放进书包，带回家里，趁收拾书包的机会把它放进我的储藏室，过两天再把它和我的旧玩具同时拿出来。我父母对我的收藏没有那么熟悉，这样便不会发现我私自购买玩具的罪行。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下午两点突然天降大雨，我的新玩具尚缺一条腿未完成，班主任便催着我们飞奔上车避雨，慌乱间我的零件遗失了一地。我一边护住手上的玩具，一边蹲在泥水里寻找，失足摔了两个跟头，也没有把零件找齐。回去的路上，我想到攒了半年的十块钱就此白费，新玩具的美梦破碎一地，急火攻心，寒气侵体，当时就发起热来，回家以后大病一场。时光过去多年，仍然想到此一节就心酸。在我最峥嵘的岁月里，初二的班主任带着我们去牛首山赏梨花。炮桐和我不同校，便翘了一天的课，自行上了牛首山，和我约在山前第一条小路第十七株梨花下。等到班级放开羊来，我就离开大部队，奔着炮桐而去。当时我没有手机，又没有约定清楚第一条小路是从东边还是西边算起，找起人来极其困难。我一边暗自责怪炮桐不老老实实安排在公园门口，偏要装浪漫定了这么个非主流的地点，一边奔走了无数小山头，从高处鸟瞰，大喊炮桐的名字。我在一片叶翠花黄的矮梨园里发现炮桐的时候正逢下午两点，阳光正好，风云烂漫，炮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靠在一棵年龄不比她大的小梨树上，身上盖满花叶，睡的无比香艳。那天她的双唇柔软，舌根香甜，吻起来像一只小鸭梨，清脆多汁，回味无穷。
我登上大巴，想到今年的春游身边也可以站一个沈平平，心情不禁激荡起来。可是直到汽车启动，我也没找到沈平平的身影。我打电话对她说，平平，你得来，你不来，我今天就也死那儿当烈士了。沈平平说，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尸体玷污革命先辈的，我和总理说过了，一会儿直接进公园找你们。我今天有小算盘，要是现在出现，总理都不会让我上车。你乖，先自己好好玩。
离高考之日越来越近，总理越来越紧张，奇思妙想也日渐丰富。学期初时他对我们说：“同学们，我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头发越短的人越聪明。大家想，头发一长，身体里的营养就要分散给头发。这头发一不会思考，二不会做题，完全是个笨蛋，吸收的营养全都浪费了。所以我建议，女生们都把马尾剪掉，我们剪清清爽爽的短发，做最聪明的女生！”过了一段时间，他见没有几人响应，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指甲上，他说：“同学们，我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指甲越短的人越聪明。我建议，女生们不要留指甲，不要让它们跟你们的大脑争夺营养！”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责备我们坐在后排的同学上课讲话、开小差，不如前排矮个子的同学听话，忽然发觉自己的营养理论同样可以套在身高上，便说：“同学们，我又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高个子普遍没有矮个子聪明。高个字胳膊长腿长，跟大脑争夺的养分就多，直接拉低了他们的智商。所以既然你们天生就不如矮个子，上课就更应该用心听讲，笨鸟先飞！”此话一出，犯了众怒，我们纷纷反驳倒：“周老师，我也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女生普遍都比男生聪明，因为男生比女生多一根东西，跟大脑争夺了营养，直接拉低了我们的智商。您说对不对？”“周老师，我还有一个新想法，高考的时候，如果题目答不出来，就赶紧切掉一根手指，少了一根手指跟大脑争夺营养，我就会更聪明一点。如果再答不出来，就切掉一个胳膊，一条大腿。最后四肢全部切掉，变成一个人棍，用牙齿叼着笔写，我就能考上清华了。您说对不对？”
总理虽然歪理邪说多，但心态好，不生气，所以反而能热闹气氛，大家并不讨厌他。坐在大巴车上，总理说：“同学们，我们虽然去革命先烈的墓地参观，但不应该死气沉沉的，我们要拿出年轻人的势头来，让先烈们感受到我们的朝气。所以我提议，大家唱一唱歌怎么样？”成龙说：“好。兄弟们，让我们把最想对周老师说的话，化成歌声吧！预备——唱！”于是大家排练好一般，一齐高歌陈小春的“算你狠，善用无辜的眼神，谎话说了一次我就当真嗯嗯嗯——”
总理一听气氛不对，赶紧叫停。他说：“等一下，等一下。同学们，大家都是高三的学生了，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来学习。所以我提议，我们还是唱一首英文歌吧！”成龙说：“好。兄弟们，让我们把对周老师的感情，化在著名英文歌曲，圣诞歌里吧！预备——唱！”于是大家继续齐唱：“Jingle bell, Jingle bell, Jingle all the way——算你狠，善用无辜的眼神……”
总理一生兢兢业业，都在穷尽自己的智慧，为如何让学生多节省些时间学习出歪点子。很多年后我们回母校探望，看到总理办公室的墙上用A4纸贴满了各个学科的基础公式，便问：“周老师，这又是什么发明？”总理说：“你们真有眼光，我发现啊，把打印纸沾湿了，可以轻松的粘在墙上而不烂掉，我就想，为什么不能把公式啊，单词啊，都打印在A4纸上，让同学们贴在自己的浴室里，上厕所，洗澡的时候看呢？我就自己做了很多份，发给大家，让大家有浴缸的贴在浴缸面前，淋浴的就贴在冲淋房的墙上，抓紧沐浴的时间背一点书，高考的时候多得一分。”我们看见办公室贴着的A4纸上有数理化公式，还有英语单词，易错成语，每个都经过他的特殊排版，放大数倍，方便同学们在浴室阅读。我们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能希望总理注意身体健康，帮助新一届学生考出好成绩。
在公园门口下车，离我们要接受教育的地方——烈士纪念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三五成群，背着一书包可乐薯片，女生走在前面聊八卦，男生走在后面聊女生，和第一次春游没有一毛钱不同。学校里面的女生观念保守，眼界狭隘，远不如外面的姑娘美观、易用，但她们看起来特别干净。尤其当她们聚在一起，手手相牵，欢声笑语，每一席长发，每一把流苏，每一双小腿，每一张面孔，都洗的一尘不染，闪闪发亮。都像刚撕开封皮的A4纸，刚揭开罐头盖子的白油漆，刚占领枝头的白玉兰。我想青春是那么美好，多平凡的姑娘，都可以在此时发出光芒。青春又那么不公平，眼神多好的小伙子都会在不灭的光芒里头晕目眩，双目失明，循着一点气息横冲直撞，最后把自己累死。
作文写的好的小黄放慢步速，降落到我身旁。大概是觉得高考将近，我们胜负已定，在她的努力下，我对班上同学的作文成绩再也构不成威胁，所以终于可以英雄相惜，要来和我冰释前嫌。她说：“近日都在忙着学业，好久没有与人讨论文学了。余述，在这茫茫附中，你也缺少知己吧。你看此处峰回路转，林壑尤美，正是创作好时节。不如我们聊聊写作？”
我说：“好啊好啊，你开头。”
小黄说：“你觉得写作的灵感是怎么来的？我喜欢写心情。我觉得心情是人类最独特的瑰宝。女人的心情千回百转，源远流长，随着所看，所闻，所爱变化，瞬息万幻，永无宁日，是最好的写作题材。可是我最近时常发现，自己的心情全都被写了个遍，我在草地上望着夕阳也好，在高屋上鸟瞰人群也好，都再感受不出什么新鲜的情绪，好像灵感被用光了，换作是你，你要怎么办？”
“首先我不能体会你的难处。男人的心情只有高兴，失望，愤怒，想干姑娘。我要是写这个，每篇文章都不会超过十个字。至于灵感，我觉得这是个自然而然的东西。人喝江河之水，就必定要排泄，人吃五谷杂粮，就必定要排遗，人过市井生活，想红尘俗事，就一定有话要说，有臆要抒，有感情要释放。你现在写不出东西来，多半是囤积的灵感都被你排空了。你别着急，等上三五个月，期间多吃肉，多喝酒，新收一个汉子，到时候保证你憋得慌，不找张纸写出来都要尿裤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