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灼烧了半片天空,霞光总是美的,由深而浅晕染铺开,艳丽到极致,也虚弱到极致。站在这满天色彩下的人,影子被拉得长长,互相打量,互相忍耐。
莫燃发现自己永远没办法平静地面对白卿卿——一个被潜意识归类为死人的人。
幸好白卿卿在她之前开口:“是我们不请自来,不好意思啊莫燃姐。”
秦思谆冷哼一声:“何必同她讲这些。”
“有什么事吗?”莫燃低眉顺目地问,话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还能有什么事呢?
无非是为了苏容康。
秦思谆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莫燃,我要你去一趟医院,瞧瞧容康。”
莫燃的脸上静静的,目光却坚定:“我不去。”
“不识好歹的东西!”秦思谆立即变了脸色,面上浮现出一丝恼怒,“你是跟我拿腔捏调吗?叫你去就去,推三阻四的,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阿姨,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真的没有见面的必要,他不会想见我,我过去也是自讨没趣,还叫你们生气。”
秦思谆噎住,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没能说出口。她看了白卿卿一眼,随后灰心似的闭了闭眼。
白卿卿上前一步,说:“莫燃姐,是这样的。容康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神色复杂地将实情和盘托出,“他不肯住院,也不肯检查,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自己赌气不知跑去哪里了。”
苏容康头上裹着白色绷带,意识昏昏的,起来后就要离开医院。秦思谆连忙按住他,叫他缓一缓,聪明如他,立即起了疑心。白卿卿打电话给他的时候,那头他正语气不耐烦地说,“要是没什么,我自个儿出去就成,还得上班呢,哪来的功夫歇在这里。”又冲着电话,“喂”了一声。
一听是白卿卿,他静了静,问她在哪里。最后白卿卿说要去见他,他也没有拒绝。
不管那边秦思谆怎么温言软语好话说遍,他只是不听,一心地要去工作。秦思谆见瞒他不过,一赌气便说了出来:“不错,你要做个检查,因为脑子里长了东西!你到底还要命不要?”
他好似并不意外,冷淡地答道:“不一定会有事,我不做检查。”
“你为我想想!为你爸爸想想!”秦思谆哭道,“我们就你一个儿子,难道你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些年叫我多****多少心,你就非得这副样子是不是!”
他态度软化了片刻,半晌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莫燃呢?”
“你到如今还问她。她可不管咱们家出了什么事,逍遥得很,早早回家去了。容康,听妈妈一句劝,这种女人,你少接触。”
话音刚落,苏容康一下子沉下了脸:“妈,别在我面前这么说她。”
“我说她怎么了?她为人怎样我还不清楚,说还是轻的呢。容敛不就因为她没了的,这笔账当真就不算了?你对她是真心,她呢?你躺在这里时,她连滴鳄鱼泪都没滴过。”
“她来过?”
他的眼中折射出一点光亮,看得秦思谆心惊,她随口道:“是啊,来过,还带着一个小孩子,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话,就急急走了,都没去瞧你一眼。”
苏容康固执地追问:“她说什么了?”
“……她叫你别再去找她。”
秦思谆只是一时情急的信口胡诌而已,料儿子也不会相信,没想到苏容康并没有反驳,脸上苍白得厉害,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已经拿了挂在一旁的西装,往身上套。她瞧着不对劲,问:“又上哪儿去?”
这回他的语气十分的坚决:“出去走走。”
停了停,对秦思谆露出一个有些飘忽的笑,“妈,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她。”
然而秦思谆追出去时,他已经不见了。她打电话给他公司,秘书说他没有回来。这里认识的人都找了个遍,只是毫无影踪。她急得半死,匆匆跑出去,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娇美的脸庞十分眼熟,她想了好久才记起来:“……白卿卿?”
“你是……苏阿姨?……怎么了,为什么跑得这么急,容康哥呢?”
半年前在游乐园见到白卿卿时,莫燃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
其实人那么多,笑着闹着的,她不应该偏偏只听得到她的声音。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隔了许多年,她还是能一下辨认出长相可爱的女子,从一大堆人中明明白白地剥离开来。
她们走到较为僻静的角落里去,莫燃心不在焉地喝咖啡,她决定不做第一个开口的人,如果白卿卿不肯说话,那就让这沉默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没有人知道会停滞在哪里的时光尽头。
那时她真的太震惊了,白卿卿没有死,她想,白卿卿没有死。
那死去的那个少女,又是谁呢?
容敛又是为了谁,慢慢地走上一条通往虚无的道路呢。
叶子一片片地落,在秋风里起舞,打着旋儿,经络突兀。一辆接一辆的车呼啸而过,夹带尖利风声,要在肌肤上割下血淋淋的伤口。她在跑,任性地不肯回头看;路中央他惊慌地大喊,修长的手迅疾地递过来;……一切只是来不及。
谁都不会想到,推开他们的,会是因为担心而偷偷尾随而来的少女。刹车声尖锐刺耳,那一切只是眨眼之间。她躺在血泊中,勉强挤出虚弱的笑容,看着莫燃,说:“对不……起,其实……他只把我当……妹妹。”
如果不是手上紧紧握着杯子的把手而传递过来的痛感和冷意,它们尖锐地提醒莫燃这是真实的,她会以为自己又掉在某一个挣脱不出的梦境里。
或许下一刻,面前的白卿卿就会全身流出鲜红狰狞的血液,永无止尽般地漫涌过来,粘稠温热的液体将自己团团裹住,以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剥夺她的呼吸,她的触感……
就让我以为你死了。
就让我始终对你愧疚。
就让我相信我相信的,不要在记忆里发生偏离。
她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样就已然足够,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白卿卿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也不欲了解这么多年她去了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
而现在她知道了,她只是害怕而已。懦弱地躲避认定外的事实,不想改变,连多年背着的心理负担也不舍得丢弃,因为一个可怕的谎言背后,总藏着一个更可怕的真相。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茫然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拨出一个号码。而手机里温柔的女声也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苏容康会去哪里?
她停下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真的是春天到了,这样稀落可怜的路边小花,居然还有蝴蝶栖息,时而飞起来,悄悄又落在另一朵上。
没有谁能完整地拥有一只蝴蝶。也没有谁能完整地拥有一朵花。
她有些难过,不知该去哪里。
最后她放弃,去接了念念回来,和平日一样吃饭收拾,洗漱睡觉。电视上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会有雨,寒流返潮,提醒人们注意气温。
下雨啊。
她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春雨虽然可贵,但是只怕公墓里的野草也会随着疯长。从大理石的缝隙里毫无惧色地钻出来,对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龇牙咧嘴地笑。
容敛会觉得寂寞吧。
……等等。她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来了,苏容康或许还有一个地方会去,——公墓。清明也只是一礼拜后,他去看看容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这么晚,一定也早就回去了。
她搂着念念,闭上眼睡觉,其实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还是失眠,好不容易才等到天明。
鬼使神差的,她尽管心里不信,还是冒着雨去了公墓地。管理员是个有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眼睛很尖,瞧见她还笑着打招呼:“姑娘,不是第一次来吧。”
她回来后,这才只是第二次来。她不喜欢这里,没有她熟悉的气息,没有活生生的笑容。她也不相信,容敛会真的呆在这样的地方。
整齐得过分,又生满碍眼的野草。雨雾比别处更要阴沉几分,遮着视线,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远远的,她便看见了那座墓碑前的人影。
他是刚来,还是真的就这么待了一夜?她不知道,春雨又细又密,看着不厉害,丢下伞衣服立即就湿透了。她跪下去,看躺在平滑大理石上的苏容康。
“为什么?”
他反问她,“你又为什么要来?”
“你妈很担心你……”
他笑着咳嗽了一声。扶着墓碑坐直,讥诮地看她。
“回去吧。”他指着墓碑上温和微笑的少年,“瞧清楚,我不是他。你既然眼里没有我,我也不要你的同情——我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